庆历七年(1047)五月十一日,苏洵的父亲(苏轼的祖父)苏序去世。
在苏轼心里,祖父值得更多的敬爱。这位高大英俊的老人,一生嗜酒,晚年热衷写诗,天性乐观开朗、淡泊随性,身上有一种仙侠交织的迷人气质。人们都说,苏轼身上,分明有着其祖父的影子,无论是长相、个性还是气质,苏轼的很多部分都遗传自苏序。血缘就是如此奇妙,一个人故去,并不会真的消失,他(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会借由后代在世间存续。
此前,苏轼意外得到了一把很珍爱的刀,他用这把刀来驱赶老鼠,还写了一篇《却鼠刀铭》,苏序读后非常高兴,把这篇文章郑重地装裱后张挂在墙上。苏序对苏轼的爱,留在了这把刀、这篇文章和很多往日的回忆里。
苏序的父亲苏杲有九个儿子,只有苏序健康地活到了老。“序”意为开篇,冥冥中似有天意,苏序用自己强韧的生命力,使得苏轼的诞生成为可能。他的名字成了预言,正是他,为中国文化灿烂的“三苏”时代写下了“序”。
听到父亲去世的噩耗,苏洵从虔州(今江西赣州)赶了回来。此时,距他离家已有两年。自从在京师考试落榜,苏洵一直在外漫游,从河南、陕西一直到了江西。办完父亲的丧事后,苏洵安心留在家里,将院里的南轩改名为来风轩,用做父子三人的书房。他一边专心读书,一边正式开启了陪读模式。苏轼和苏辙,也慢慢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
知子莫若父。苏轼天性颖悟,个性率直,锋芒毕露,苏洵为他取名“轼”,是希望儿子不要像车前用作扶手的横木那样露才扬己,要懂得收敛和低调;苏辙的个性则像父亲,持重沉稳,就像车轮碾过大地时留下的印记,苏洵相信以他的踏实谨慎,一生不会有太耀眼的光芒,也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大的祸患。
对于个性外露张扬的苏轼,持重内敛的苏洵表现出了充分的接纳和认同,他不强迫孩子按自己的意愿改变,只是在深刻了解和充分尊重儿子的基础上,时时予以规诫和提醒,取名就是方法之一。
苏洵为儿子取名的深意,在他所作的《名二子说》中表达得很清楚。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一个人要丰富、提升自己,读万卷书不够,还要行万里路。闲暇时,苏洵带孩子们在附近四处游历,给他们讲自己在外游历的种种见闻,开阔他们的眼界。他特别提到,在虔州天竺寺,他看到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亲笔诗。这让苏轼特别兴奋,他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日后也去游历四方,亲眼看一看白居易的手迹。
除此之外,对于孩子的童心和自尊心,苏洵特别给予了尊重和保护。在生活中享受探索的乐趣,也是一种求知。
十二岁的苏轼,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挖地洞,喜欢探寻大地深处的秘密。一天,他和小伙伴在自家院子的空地上挖土,挖出了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石面光滑细腻,有若鱼之皮肤,色泽莹润浅碧,敲起来锵然脆亮,有金属之声。
苏轼兴冲冲地将石头拿给父亲看,苏洵认真地欣赏着石头说:“这是一块天然的砚石啊!”苏洵用这块石头制成的砚台,苏轼一直保存到生命尽头,还专为此写了一篇《天石砚铭》。
当然,尊重不意味着放纵,苏洵对自己曾虚度时光深感悔恨,因此对孩子们的课业要求非常严格,以至苏轼到了六十多岁,在遥远的海南,还梦见自己因为贪玩没有读完父亲规定的《春秋》,像吞了钓钩的小鱼一样惶恐不安。
那样的心情,被他记录在《夜梦》诗中。
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余日矣,澹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夜梦如此,不免以书自怡。
夜梦嬉游童子如,
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毕《春秋》余,
今乃始及桓庄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
起坐有如挂钩鱼。
我生纷纷婴百缘,
气固多习独此偏。
弃书事君四十年,
仕不顾留书绕缠。
自视汝与丘孰贤,《易》韦三绝丘犹然,如我当以犀革编。
在父母的身教言传之下,渐渐长大的苏轼学习非常用功,他常常拒绝小伙伴们出去游玩的邀请,将自己关在房里读书。
苏轼读书用功到了什么程度?举个例子,一百卷、近七十五万字的《汉书》,他能一字不落地手抄两遍。这样做的结果是,随意从《汉书》中找出一个字,他便能从这个字开始一气呵成地背诵下文。用这种方法,他读经、史、子、集,读庄子、孟子、韩愈、李白……浩如烟海的群书,被他精确地储存到脑海里,到下笔作文时可随意调用,史料、典故信手拈来,根本不用查书。
苏轼读书也讲求方法,比如他自创了“八面受敌读书法”,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主题阅读。一本书读多遍,每遍都根据不同主题,从不同角度切入,有侧重地进行阅读,这样,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收获,可以真正将书读透,转化为自己的东西,成就思想的独立性。
苏轼这种独立自主的思想,正是来源于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
苏洵在二十七岁真正开始读书时,不再盲目跟风——只为应付科考,他从《论语》《孟子》和韩愈的文章开始自由地阅读,发誓书未读透之前,绝不写任何文章。在苏洵看来:读书不是为了功名富贵,而是为了提高自身修养,寻求治国理政的方法;读书贵在独立思考,只有独立思考,才能有自己的见解,才能有表达和创作的冲动,而只有有了创作和表达的冲动,下笔作文才能有内容、有价值。
苏轼按照这样的思路读书,提笔作文水到渠成。十岁时,苏轼就已开始写文章,苏洵还会时不时给苏轼出命题作文。有一次,苏洵出的题目是《夏侯太初论》。苏轼写完后,苏洵看到文中有这样几句话:“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年仅十二的孩子能有如此见解,苏洵很欣慰:看来儿子不仅精于读书,而且善于将书中所学化为己用。
他想起自己正在读欧阳修的《谢宣召赴学士院仍谢赐对衣金带及马表》一文,便让苏轼仿写一篇同题作文。这个要求相当高,欧阳修可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但苏轼毫不胆怯,文思泉涌,很快就写完了。读完之后,苏洵更加惊喜:这个孩子将来一定大有可为。
教育的使命,不只是引导孩子如何学习,更重要的是让孩子知道如何做人。读书作文时形成的独立思想,贯通到了苏轼日后的整个人生中,形成了他毕生追求的独立自由的人格。这是来自父亲最好的礼物。
苏洵并非是只知读书的书呆子。他对艺术相当痴迷,喜欢收藏书画、碑帖。在父亲的熏陶之下,苏轼也变得热爱艺术、兴趣广泛,除了学习之外,他还喜欢收藏书画碑帖,感受琴棋书画、烟火饮食之美。一个心灵丰富的人,才能真正懂得如何享受生活。生活美学,很早便在苏轼心里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