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五年(1072)对于苏轼来说,悲欣交集。
悲伤的是,这年七月,六十六岁的欧阳修病逝于颍州,上次一别,竟是永别!苏轼哀痛不已,但因公务在身,无法前去吊唁,便同惠勤、惠思在孤山设灵堂遥祭,含泪写下《祭欧阳文忠公》。
欣喜的是,这年五月,在沈立离任之后,苏轼迎来了新的上司陈襄,也就在这一年,他有了第三个儿子苏过。
新任杭州太守陈襄比苏轼大二十岁,却与苏轼非常投缘,两人虽为上下级,却形同忘年密友。他们都反对新法,敬重彼此的品性,在公务中配合默契,公务之余便相偕游山玩水,相互唱和。
但其实,在他们的生活中,风雅只是点缀。
秋天里,苏轼和陈襄到杭州民间走访,得知六井年久失修,民众饮水困难。杭州靠海,地下水咸涩难饮,唐朝李泌任杭州刺史时,修建六口大井,引蓄西湖淡水,解决了杭州人民的饮水问题。之后,大诗人白居易在杭州为官时曾主持修复六井,现在时隔多年,六井管道多有磨损、淤堵,亟须再次修复。
陈襄当即郑重承诺:有我陈襄在杭州一天,大家就不愁水吃!苏轼协助陈襄,找来四个有经验的僧人主持修井,不久即大功告成,清澈甘甜的西湖淡水顺畅地流到六井,民众奔走相庆。
除了自己本身的通判工作,苏轼有时也会接受朝廷指派的临时任务。这年十一月,他被抽调到杭州仁和县汤村镇(今杭州余杭乔司镇),监督运盐河的开凿。千余名劳工抛下自家的生活,像牲畜一样被驱赶着,艰辛劳作,大雨天也不能停。苏轼冒雨在泥泞中履行监工职责,疲惫不堪,悲哀袭上心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些受徭役之苦的普通民众。
在杭州任通判期间,他见过太多民间疾苦,却无力解救民众于水火之中。反对有弊端的新法,却不得不执行。眼见老百姓受徭役之苦,却还要监督他们做工。他做不到像司马相如那样只做官、不干事,也做不到像陶渊明那样坚定归隐,他只想为劳苦大众做些实事,对国家有所贡献。但眼前奉命所行之事,有多少是符合自己心愿的呢?内心的痛苦无处诉说,他只有写进诗里。但是这些诗,却为他的未来埋下了隐患。
运盐河督造完成,苏轼又接到一项任务——督管由沈括主持的湖州(今浙江湖州)改建堤岸的工程。这项工作同样令他疲惫不堪,内心痛苦,不过这次工作经历让他开始注意到水利的重要性,也算是有所获益。
忙忙碌碌中,一年已尽。熙宁六年(1073)二月,苏轼到杭州属县富阳和新城去巡察。在这里,他见到了新城县令晁端友的儿子——二十岁出头的晁补之,这个年轻人后来成了“苏门四学士”之一。
当船从新城经由富春江返回杭州时,苏轼看到了位于桐庐的严子陵钓台。作为史上著名隐士,严子陵的潇洒让苏轼心向往之,桐庐与富春江的山水又令他沉醉,于是他写下了这首《行香子·过七里濑》:“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苏轼此时的词作,已显出清雅脱俗的独特性。比如在上面这首词中,苏轼以神来之笔描摹美景,同时又融入自己的人生感悟:轻舟荡漾,水天一色,鱼鹭相呼,霜月照溪,在这画屏一般的美景中,当年的严子陵力拒刘秀为官的邀请,隐居在此,如今这些悠悠往事都已随富春江水消逝于时间的长河,只余后世空名。
出世还是入世,做官还是归隐,苏轼一直在心里纠结。人生,难道真要时时处处不知如何是好吗?这样幽微深沉的思绪,苏轼只埋在心底,他还未能实现“致君尧舜,为民造福”的理想,自不会消沉。他以自己的智慧,尽己所能,在为官、为民与个人生活之间做着最佳的平衡。
八月,苏轼又到杭州属县於潜(今杭州市临安区於潜镇)巡察,他来到於潜县城东南的金鹅山上。在寂照寺,寺僧慧觉带苏轼参观寺院,在一个名叫“绿筠轩”的院落里,苏轼看到了满院翠竹。
苏轼最爱竹,这丛竹让他想起故乡的家,想起东晋“竹痴”王子猷,再看眼前脱离于喧嚣之外的寂照寺,仙风道骨的慧觉,这样超凡脱俗的境界,正与竹的气质相合。他随即写下《於潜僧绿筠轩》一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苏轼深爱世俗生活,深爱美食,但更爱竹所代表的精神上的高洁。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些超越柴米油盐的品相,与心灵的丰盈相比,物欲之欢不值一提。竹是花木中的君子,雅可入诗入画,俗可饱腹器用,刚直却不易折断,它的中空不只象征虚心,还意味着心灵的辽阔,可容纳世间一切好与不好。纵观苏轼一生,他正是名副其实的 竹君。
金秋十月,沈括奉命视察两浙,见常州(今江苏常州)、润州(今江苏镇江)遭遇旱灾,上报朝廷。十一月,苏轼接到命令,启程去常、润二州赈灾放粮。赈灾工作忙碌辛苦,但苏轼内心欢喜——他的悲欢与民众相通。
转眼到了除夕,苏轼放粮归来,见常州城内家家户户都在喜庆团圆,他不忍心惊动民众,便将船停在常州城外运河上,在船上独自度过了除夕之夜。天气很冷,半夜苏轼被冻醒,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一盏残灯相伴。他后来在诗里这样描写当时的情境与感受:“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赈灾工作还在继续,苏轼一到宜兴,就立刻迷上了这个地方。宜兴古称阳羡,是典型的鱼米之乡,山水秀美,环境清幽,物产丰富,就像现实版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当年进士及第,在皇帝所设的琼林宴上,苏轼认识了一位名叫蒋之奇的同科进士。两人闲聊,蒋之奇说起自己的家乡宜兴,苏轼当时就觉得那是天下少有的宜居之地,非常神往。如今一见,才知蒋之奇所言不虚。他忽然动念,想要在宜兴买地建房,将来在此退休养老。在寄给陈襄的诗里,他还提到,到时一定请陈襄来做客。
苏轼与陈襄的感情非同一般,在分别的日子里,他们常常互寄诗词,诉说心情,表达思念。当苏轼终于结束赈灾工作回到杭州时,已是熙宁七年(1074)六月。听说执政五年多的王安石已离开丞相之位,而陈襄即将与应天知府杨绘对调。此一别,不知今生还能不能相见,陈襄离开前,苏轼写了多首送别词,其中包括在有美堂为陈襄写下的《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一词: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在任杭州通判的三年中,苏轼共写了五十五首词,而在熙宁七年一年中,就写了四十多首。叶嘉莹先生说,词用曲笔写难言之痛具有“弱德之美”,正如中国传统文人一样,是在外界强压之下的承受、坚持并自我完成。苏轼在这一时期转而创作大量的词,正是将生命中的挫折不平,升华为弱德之美的开始。
七月,杨绘到任,他与苏轼相处融洽,两人亦有不少诗词唱和。《东坡乐府》中记载了很多苏轼与杨绘唱和的词作,比如《南乡子·和杨元素时移守密州》。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只可惜苏轼与杨绘只共事了两个多月。九月,苏轼在杭州任期已满,他申请调往山东,以便与当时在济南任职的苏辙近一些,朝廷准奏,任命他为密州(今山东诸城) 太守。
九月二十日,苏轼前往西湖南北两山,向僧道友人辞行。在杭州期间,他结识了很多僧道朋友,这些超脱于尘世的朋友的睿智、通透、淡泊、平静,是他在灼心的现实中的清凉散和镇静剂。此行也是他与西湖的告别。
之后,苏轼带着王闰之和三个儿子乘船离开杭州,此年进入苏家的十二岁小丫头朝云,也随他们一起。别了,西湖!别了,杭州!此生可有幸与这“人间天堂”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