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瓦尔帕莱索的流浪汉

瓦尔帕莱索离圣地亚哥很近。中间只隔几座雄伟的大山,山顶上巨大的仙人掌上开着花,威风凛凛,俨然几座方尖碑。不过,瓦尔帕莱索和圣地亚哥之间又有着无法衡量的距离。圣地亚哥是座被雪墙包围的囚城,而瓦尔帕莱索则向无际的大海、向喧嚣的通衢、向孩子们的视野敞开了大门。

在青年人的最放荡时期,我们常常通宵不眠,清晨又突然钻进三等车厢,身上一文不名。我们这些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的诗人或画家都有一种可贵的狂热精神,随时都可以使用,扩散,爆发。瓦尔帕莱索星星的磁力召唤着我们。

几年之后,我在另外一座城市里又感到了那种无法解释的召唤,那是在马德里。早晨我刚从剧场里出来,在一个啤酒店里,或是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听见托莱多叫我的声音,是他寂寞的幽灵、沙哑的声音。深更半夜,我和那些与我年纪相仿的狂热的朋友们一起来到歪斜的石灰古堡,和衣睡在塔霍的沙滩上,睡在石桥下。

不知为什么,在瓦尔帕莱索的几次奇异旅行中,从田野深处挖出的一种草的香气使我镂骨铭心。我们本来是去送一位诗人和一位画家的,他们乘三等车厢到法国去。因为连付旅馆房费的钱都没有,我们就去找瓦尔帕莱索的一个狂热儿诺沃亚。到他家去可不那么简单。我们跌跌撞撞地爬过几座山,在黑夜中看到了为我们引路的诺沃亚沉稳的身影。

他很威严,留着大胡子,站在我们气喘吁吁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攀登的山上,他的衣服下摆像扑扇的翅膀在摆动。他总是不停地说话。他是个狂热圣人,这是我们,我们诗人给他的尊号。当然他是自然人,一个食素者。他自吹只有他才知道肉体健康与大地万物之间的秘密关系。他边走边说,把洪亮的声音留在后面,好像我们是他的门徒。他高大的身躯就像暮色荒郊里的圣克里斯托瓦尔。

好不容易到了他家,原来是两间茅屋。一间里摆着我们的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床,另一间的大部分面积被一把大柳条椅占据着。柳条椅上横七竖八地别着许多秸环,扶手上还奇怪地带着几个小盒子,是个维多利亚式的作品。那天晚上我就是在那把椅子上睡的。我的朋友们就躺在当天的日报上,小心翼翼地躺在新闻报道上面。

听那呼吸声和鼾声,我知道大家都睡着了。虽然很累,可躺在那个大家伙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周围只有孤独的山岭的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和远处驶进或驶出的船只的汽笛声,告诉我已是瓦尔帕莱索的深夜。

我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令人陶醉的东西沁人心脾。是一股山香,一股草原香,是童年与我共同生长、而在城市生活中又被我遗忘的芳香。我觉得在田土的温声细语中睡着了。那种大地的野生物,那种极其纯洁的香气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把手指伸进大椅的柳条之间,发现了无数小盒子,我摸到里面有许多植物,又干又平,枝束有棘手的,也有圆的;叶子是披针形的,有软的也有硬的。这是这位食素说教者的健身地,也是这位感情丰富、整日东奔西忙的圣克里斯托瓦尔用他的大手收集野草的神圣生活的写照。秘密揭开后,我在这些草科警卫的香气中安静地睡着了。

我在瓦尔帕莱索一条窄街、唐·索伊洛·埃斯科瓦尔家的对面住过几星期。我们的阳台几乎是挨着的。我的邻居很早就来到阳台上,做他那露出排排肋骨的隐士操。他总是穿着一件黑色工作服或是磨破了边的厚外套,一半像海员,一半像大天使。他早已离开了航海,离开了海关,离开了海员职业。每天他都刷掸那件制作考究的盛装。那是件黑毛料的华贵衣服。不过多少年来我一直没见他穿过。衣服总是和其他宝贝一起藏在一个旧柜子里。

不过,他的声音最尖、最令人撕心裂肺的宝贝是他一生精心保存的那把斯特拉迪巴里乌斯小提琴。他从不拉也不让别人拉。唐·索伊洛想把这件上乘乐器在纽约卖掉,可以赚一大笔钱。有时他把琴从柜子里拿出来,让我们以宗教式的感情欣赏它。有一次,唐·索伊洛·埃斯科瓦尔到北部旅行,回来时小提琴就没有了。但他却戴了贵重的戒指,长年留在嘴里的窟窿也填补了几颗金牙。

一天早晨,他没有到阳台上做操。我们把他埋葬在山上的墓穴里。这位小个子隐士第一次穿上了他的黑毛料衣服。斯特拉迪巴里乌斯琴弦已经不能为他的离去而哭泣。没有人会拉它。打开柜子后也没有发现那把小提琴。也许它飞到海上去了,或者飞到纽约去了,去完成唐·索伊洛的夙愿。

瓦尔帕莱索是神秘的,又是蜿蜒曲折的。山上的贫困就像瀑布一样流淌。山上的人只知道吃多少,穿什么(也知道不吃多少,不穿什么)。晾晒的衣服在门前如旗子飘舞,无数只赤脚随着人们无穷的爱情而增殖。

但是在离海不远的平坦地方,有些带阳台的房子,窗户紧闭。很少有人涉足那里。其中有考察队员的宅第。我经常去连续拍打门上的铜环,好让里边的人听见。终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一副探询的面孔怀疑地打开一道缝,欲把我留在外面。那是房子的老佣人,一个围着大围巾和围裙的影子,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考察队员也很老了。只有他和女佣人住在宽敞的窗户紧闭的房子里。我是来参观他收集的偶像的。楼道里和墙上满是橙黄色的小人,黑灰道的脸谱,再现了大洋洲诸神的神像,波利尼西亚的干发束,咄咄逼人的包着豹子皮的木头盾牌,利齿野兽的颈圈,大概是在风浪中被打断的船桨。黑暗中,锋利匕首的银片把墙映得摇摇欲坠。

我注意到男性的木偶像很少,阴茎也都用遮羞布仔细地盖上了,就是女佣人用来作围巾和围裙的那种布。这点很容易看出来。

老考察队员悄然走动在他的战利品之间。一个厅一个厅地断然而又嘲讽地解释着某某活了很长时间,而且通过他的偶像依然生存着。他的白胡子很像一个叫萨莫亚偶像的胡子。他向我展示了曾指向敌人,也击倒过羚羊和老虎的长铳和长手枪。他讲着他的冒险经历,依然是细声细语。好像虽然窗户紧闭,阳光仍然能照进屋里。他只放进来一小束阳光,像一只在神像中飞舞的蝴蝶。

离开时我告诉他我准备到岛上旅行的计划。我想马上就到那里去淘金沙。而他呢,环顾四周,又把那白胡茬靠近我的耳朵,颤巍巍地说:“可别说出去,别让她知道。我也准备去旅行。”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倾听着大概是森林老虎的脚步声。然后门关上了,在黑暗中迅速关上了,就像夜幕降临到非洲时那样。

我问邻居:

“还有什么新怪人?瓦尔帕莱索值得回来吗?”

他们回答说:

“好人几乎没有了。不过你要是沿着这条街走,可以碰到巴托洛梅先生。”

“我怎么才能认出他呢?”

“不会错的,他总是乘马车。”

几小时后我到水果店去买苹果。这时有辆马车停在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高个子、身穿黑衣服的并无风度的人。

他也是来买苹果的。他肩上有只浑身绿色的鹦鹉。那只鹦鹉马上就飞向我,竟毫无顾忌地站在我头上。

“您就是巴托洛梅先生?”

“是的。我叫巴托洛梅。”他说着从披风下面拿出一把长剑来递给我,又往筐里装他买的苹果和葡萄。那是把古老的剑,又长又尖,剑柄是由巧手银匠制的,像一朵开放的玫瑰。

我不认识他,也再没有见过他。不过我曾把他恭敬地送到街上,然后静静地打开车门,让他和他的水果筐上车,并郑重地把鹦鹉和剑放在他手里。

瓦尔帕莱索的小小世界,毫无道理、毫无尽头地被遗忘了,就像地窖深处的箱子,从没有人提起过。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地方。也许就是在瓦尔帕莱索这个偏僻的地方,在这里的生灵中,保留着浪涛的骄傲:风暴、盐、眨着眼睛低声呻吟的大海。海是所有人的,危险而又闭塞,它是一种不能传播的声音,是一种终将使梦想变成齑粉和泡沫的孤独运动。

我发现在这偏僻的生活里,使我惊奇的是令人撕心裂肺的港口地区的高度一致性。在上面,山上的贫困像沥青和欢乐那样如泉涌出。吊车、码头,劳动以一幅画有转瞬即逝的幸福的面具盖满了岸边的带状地,可其他地方,中间的山丘和下面的田地就不如上面了。他们只有自己的小天地,一小块海。

他们用自己的武器守卫着它,而忘却像雾气一样正接近他们。

瓦尔帕莱索有时也像一条受伤的鲸鱼那样晃动。它在空中挣扎、死亡和复苏。它是依附于城市心脏的一片巨型花瓣。每个居民在出生之前就是英雄。因为在港口的记忆里曾有过一次灾难,大地抖动,从地下传来喑哑的声音,就好像一座海下和地下的城市敲着被埋葬的丧钟,告诉人们一切都完了。

有时候,当墙壁和房顶在尘埃和火焰中,在叫喊和寂静中翻滚,一切都似乎注定要永远安眠在死亡中的时候,从海里掀起一股巨浪,像只决定命运的恶魔似的凶狠地高举起大绿手,犹如举起一座复仇塔,把一切落到他手里的生命抹掉。

所有这些有时只起始于一种模糊的运动,睡觉的人都被惊醒了。那些梦中的游魂现在只能在地下深处通话了。他们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回知道了。而后,在剧烈的抖动中,他们无处可去。上帝已经离开了。那些自负的教堂也化成了百孔千疮的平地。

这并不是盛怒的公牛、夺人性命的匕首和吞噬一切的洪水造成的那种恐惧。这是一种宇宙造成的恐惧,一种瞬间的动摇,大地随着一种闷雷般的任何人都不理解的声音倾斜并裂开。

房屋倒塌掀起的尘埃慢慢平静下来了。我们孤零零地与我们的死人,与所有的死人在一起,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活着。

从上到下或从下到上的阶梯蜿蜒盘山。它们细得像头发,小憩片刻,又垂直而下。它们踌躇徘徊,又疾步向前,伸延开去又折头回返。永无休止。

究竟有多少级阶梯?阶梯上又有多少脚印?多少个世纪以来,又有多少人带着书籍、番茄、鱼、酒、面包在这阶梯上上下下?这阶梯又受了几千小时的磨耗而形成了条条渠道,让雨水顺其嬉戏呜咽而下?

阶梯啊!

没有哪一个城市像瓦尔帕莱索这样把它们从历史上、从脸上抹掉,吹散,又重新聚集起来。也没有任何一个城市脸庞的纹沟上有这样多生命来来往往,似乎要升到天上去,又像要降到天地万物之间。

阶梯在半途就产生了一束束紫红色的花朵。沿着这阶梯往上爬的刚从亚洲回来的水手,在家里又看到了新的微笑或可怕的虚无。在这阶梯上曾有过黑色的闪电像醉汉般倒下。从这阶梯上升起了爱抚着山的太阳。

如果我们走遍瓦尔帕莱索的阶梯,我们就重新回到了世界。

可怜的瓦尔帕莱索!……孤独的南太平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灾难之后只剩下游荡的繁星和酣战的蠕虫?

夜阑中的瓦尔帕莱索,只是寥廓宇宙中的一点,发出微小的光亮。欧洲萤攒聚,在山岭中燃起一只金色的马掌。

空荡无垠的长夜过去之后,又出现了巨型星体,使天空大为增辉。昴宿五的脉搏遥遥可试,仙后座把衣衬挂在天空的门板上,而精白的银河里静静地行驶着南十字座的夜车。

于是,从高悬的、毛茸茸的人马座上又掉下点什么,那是天蹄上的一颗明珠,万里长鬣上的一寸纤毛。

它燃烧着,喁喁着,泡沫般地卖着俏来到瓦尔帕莱索。

夜晚,胡同里充满了黑色的天使。她们躲在门口等待你,抓住你的手,南方的床单使海员堕落。波尔扬塔、特里腾通加、卡梅拉、弗洛尔·德迪奥斯、穆尔蒂库拉、贝雷尼塞、“白白,亲爱的”挤满了啤酒馆,盯视着勾引来的落难者。走了一批换一批,在我们多雨种族的忧伤中疯狂地跳舞。

那些最坚固的帆船从港口驶出去捕捉鲸鱼。另一些船驶向富裕的加利福尼亚。还有一些船则穿过七大海到智利的沙漠上去收取那好似雕像的粉末、躺在世界上最干燥地区的硝酸盐。

这是伟大的探险。透过宇宙的夜色,瓦尔帕莱索闪着亮光。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出现了许多装扮得如鸽子一样美丽的船只,华丽的船只,被阻滞在合恩角的无数饥饿船只……很多次,人们一上岸就奔向食物……在那些凶猛怪诞的日子里,大洋之间只能通过遥远的巴塔哥尼亚海峡沟通。那时瓦尔帕莱索向到达那里的船只付出了可观的既被唾弃、又被喜欢的钱。

一只船运来了一架三角钢琴,另一只船带来了特利斯坦花神,高金的秘鲁老人;从另一只船“韦杰”号上来了刚从胡安·费尔南德斯找到的第一个活鲁滨孙·克鲁索埃……还有一些船带来了松子、咖啡、苏门答腊的胡椒、瓜亚基尔的香蕉、阿萨姆的茉莉茶、西班牙的茴香……在遥远的港口,森陶罗的氧化马蹄铁,充满了无尽的香泽:这条街是桂皮香,那条街是复番荔枝味,犹如利剑直刺你的灵魂。这条胡同还有所有智利海的碎海藻向你挑战。

那时的瓦尔帕莱索,光亮为其涂上了一层深色的金子,慢慢又转换成海橙色,有它的枝叶,有它的清幽和绿荫,有果实的光华。

瓦尔帕莱索的山峰决心把人们都吊起来,把房屋从上面放下来,让它们在空中摆荡,让山阶染上红色,金针菜染上黄色,把森林大自然染成怪僻的绿色。那些房屋和人紧紧地抓住山,盘旋环绕,钉在那里,饱经磨难,垂直而立,用牙齿和指甲抠住深谷。港口是大海与山脉之间的争斗点。然而在争斗中逐渐取胜的是人类。山峰和大海造就了城市,并且使它们统一,不过不是兵营的那种统一,而是缤纷春天的统一,各种对比色彩的统一,声能的统一。房子变成了彩色,里面有苋菜色和黄色,有洋红和钴色,有绿色和紫红色。瓦尔帕莱索真正尽到了港口的职能,是只搁浅的活船,船上的旗帜迎风飘扬。大洋的风需要一个旗帜城。

我在这馥郁而又伤痕累累的山中生活过。在盘旋而上的山路上,你会碰到橘黄色的木马、下山的道士、抱着大西瓜的赤脚女孩、一群海员和妇女、生了锈的废铁货摊、一个小小的马戏团,小得演出篷只能装进驯兽者的胡须。还有直上云天的阶梯、载着洋葱头而下的升降机、几头驮水的骡子、灭火而归的消防车,以及把生酒和死酒陈列在一起的橱窗。

而且这些山还有意义深远的名字,在这些名字之间遨游无异是一次无终止的旅行,因为在瓦尔帕莱索的旅行是不可能在地上或语言上终止的。有喜悦山、蝴蝶山、波朗科山、医院山、桌几山、角落山、狼群山、帆缆山、陶器山、栎树山、卡拉瓦拉山、漆疮树山、磨盘山、巴旦杏树山、猛禽山、鹪鹩山、阿塞韦多山、针茅山、要塞山、狐狸山、唐娜埃尔维拉山、圣埃斯特万山、阿斯托尔加山、祖母绿山、巴旦杏山、罗德里格斯山、火炮山、奶牛山、康塞普西翁山、墓地山、卡多纳尔山、茂树山、英国医院山、棕榈山、维多利亚女王山、栎木山、圣胡安·德迪奥斯山、波库罗山、小海湾山、卡夫里特里亚山、比斯开山、唐埃利亚斯山、角端山、甘蔗山、望楼山、帕拉西亚山、榅桲山、公半山、佛罗里达山。

我不可能走遍所有这些地方。瓦尔帕莱索需要一只海生的八脚庞然大物去涉足它。已经利用了它的广泛深远,但毕竟不可能总揽它的五彩缤纷,它的盎然生机,它的高山,它的深谷。

我只看到了它的钟、它的旋律和它的名字。

特别是它的名字。那些名字有根茎,有胚根,有空气和油,有历史和戏剧,连音乐上都有血。 8/uqovNofWq6XtmeoaYrRjct79TLwxDFShfE8K1SH09ijddBN3OONT32XYeSJID2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