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所有男人一样,满怀谨慎又不无自负地上路了。小马布兰提步态可爱,充满活力。在长草甸那片开阔的山坡上,它一路小跑,毫无滞碍地向下走,像鸟儿在飞行一样。它没有理会瞪着我们的牛;它的行为举止完美无缺,似乎连它也崇敬我刚刚掌握的权威。我们依旧一路小跑着到了罗德莽的石屋,我对自己和布兰提都颇为满意。一个女孩子跑进去告诉歌里我到了,我则让布兰提绕着院子缓行,让它平静下来。它身形高大,十分气派,骑着它的人也会感觉自己高大堂皇,受人敬重。歌里跑过院子,高兴地迎接我们,我像只孔雀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小马当然会响应她的灵能:它怀着极大的兴趣看着她,将头低下一点点,用大大的脑门抵住她的额头。她郑重地接受了这番致敬,摸摸马儿的鬃毛,温柔地朝它的鼻孔里吹气,用温柔的声音跟它说话,她说这叫物语。她没有对我说什么,但她的笑容十分明快。
“等它晾好了,我们去瀑布那边吧。”我说,于是等到布兰提被安顿在一间马棚里,还放了一点干草和一把燕麦,歌里和我就去了峡谷那边。沿着磨坊溪往上游走一英里左右,两条支流在一个幽暗、狭窄的裂谷汇聚,在大石头之间溅落,落到一口深潭中。落下的水带起不停息的凉风,野杜鹃花和黑柳丛点头不已。树丛里总有一只小鸟藏身其中,它叫起来分三个音,十分动听,下面的潭边还有一只黑鸫。我们一到那儿就去涉水,猫在瀑布下面,攀上岩石,还游来游去,争先恐后,大呼小叫,最后爬上一处高高的宽阔岩礁,它凸出山壁,能照到阳光。我们在那里摊手摊脚地晾干自己。那还是早春,不十分暖和,水还是冰冷的,但我们跟水獭一样,并不觉得冷。
我们没有给那处岩礁起名字,但那里多年来就是我们聊天的地方。
我们躺了一会儿,大口喘气,尽情晒着太阳。但我满心都是要说的话,很快我就说了出来。“奥吉·德拉姆头人昨天去我家拜访了。”我告诉歌里。
“我见过他一次,”她说,“母亲带我去那儿打猎。他看着像肚子里有个桶似的。”
“他很强。”我瓮声瓮气地说。我想让她意识到奥吉的地位,这样她就会称赞我牺牲了给他当孙女婿的机会。然而我其实还没有告诉她这件事。现在是时候跟她说了,我却觉得难以开口。
我们趴在温暖光滑的石头上,像两只瘦瘦的蜥蜴。我们的头挨得很近,这样就能轻声说话,歌里喜欢这样。她不是那种行事躲躲闪闪的人,喊叫起来也能跟野猫一样,但她说话时喜欢轻声细语。
“他请我们五月去德拉姆莽做客。”
没有反应。
“他说想让我见见他孙女。她母亲是喀司普罗家的。”我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跟父亲有点儿像。
歌里含混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很久都不发一言。她的眼睛闭着。湿湿的头发搭在朝着我这一侧的脸上,另一侧脸枕在石头上。我以为她要睡着了。
“你要去吗?”她喃喃地说。
“去见他的孙女?当然了。”
“订婚。”她说,仍然闭着眼睛。
“不!”我愤愤地说,但并不确定。
“你确定?”
我顿了一下,说道:“确定。”这次愤愤之情少了些,但还是不确定。
“母亲想给我订婚。”歌里说。她转过头,面朝前方,下巴搁在石头上。
“跟柯迪莽的安伦·巴尔。”我说,对自己知道这一点颇为自得。歌里一点也不高兴。她讨厌有人议论她。她不想引人注意,像黑柳丛中的鸟儿一样。她什么也没说,我觉得自己很蠢。我有些抱歉地说:“我父亲和你父亲说过这事。”她还是一言不发。她都问了我,我为什么不能问她呢?但很难开口。最后我逼自己说了出来,“你愿意吗?”
“我不知道。”她嘟囔着,她的下巴搁在石头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
这回报不错,我想着,对她的问题,我都这么坚定地说了“不”。我愿意为歌里放弃德拉姆的孙女,然而歌里却不愿意为我放弃这个什么安伦·巴尔。这一下我真伤得不轻。我爆发了:“我一直以为——”然后我闭上了嘴。
“我也是。”歌里低声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话了,她的声音非常轻,几乎被瀑布的声响盖过去了,“我告诉妈妈,我要到十五岁才肯订婚,不管是谁。父亲同意了,母亲很生气”。
她突然翻了个身躺着,凝视天空。我也照她的样子做了。我们的手离得很近,放在石头上,但没有碰到。
“等你十五岁时。”我说。
“等我们十五岁的时候。”她说。
我们过了很久才说了这两句话。
我躺在阳光下,感受到快乐,像透过我的阳光,像我身下岩石的力量。
“把鸟儿叫来呗。”我喃喃道。
她吹出三个音符,我们下面起伏的灌木丛里马上传来动听的回应。过了一分钟,小鸟再次叫起来,但歌里没有应。
她本来可以把鸟儿叫到她手上,停留在她的手指尖,但她没有。去年她开始发展出全部的灵能时,我们总是用她的灵能玩各种把戏。她会让我在树林中的一片空地等着,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我带着猎手那种警觉四处张望,直到突然一下子,一头母鹿带着小鹿站在空地边缘,我总是会被吓一跳。有时我会闻到狐狸的味道,然后东张西望,直到看见狐狸坐在离我不到六英尺远的草丛里,端正得像只家猫,尾巴优雅地绕着爪子蜷着。有一次我闻到一股恶臭,头发和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然后看见一头棕熊穿过空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消失在丛林里了。歌里随即悄然走进空地,羞涩地笑着——“你喜欢这个吗?”看到棕熊那一次,我承认有这么一次就够了。她只是说:“它住在艾恩山的山嘴。它是沿着洪水溪来到这儿的,为了抓鱼吃。”
她可以召唤风中的苍鹰,或是让瀑布中的鲑鱼聚到一起,跃出水面。她可以将一群蜜蜂指引到养蜂人想让它们去的任何地方。有一次,出于淘气,她让一大群虫子追着一个牧羊人跑过了红石滩下面的沼泽地。我们藏在山洞里,望着那个倒霉的家伙四处拍打,惊恐万分,两条胳膊挥得跟风车一样,疯了似的逃窜,我们没心没肺地笑得眼泪直流。
但那会儿我们还是孩子。
现在,我们并肩躺着,凝望明朗的天空,还有摇来晃去、一刻不停的树叶。我们身下是温暖的岩石,上方是和煦的太阳,在宁静愉快中,我隐隐想起自己要告诉歌里的不止一件事。我们谈到了婚约,但她和我都没有提到我展露灵能的事。
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这段时间我都没见到歌里,一是因为我一直在跟父亲和阿罗克一起修补羊栏,二是因为我们得在家等着奥吉到访。如果奥吉听说了那条蝰蛇的事,歌里肯定也听说了,但她却什么也没说。我也没说什么。
她是在等我先提起吧,我想着。然后我觉得,没准她是想等我表现一下。显示灵能,就像她那样,简单轻松,朝小鸟打个呼哨就行。但我不行,我心里想,我一下子全身都凉了下来,内心的平静无影无踪。我做不到。我马上变得愤怒,在心里追问,我为什么必须去做?为什么必须杀死什么东西,毁掉它、消殒它?为什么这会是我的灵能?我不,我不想做到!——但你要做的不过是解个绳结而已,一个冷酷的声音在我脑子里说。让歌里拿一条丝带打个死结,然后用一个眼神解开它。有这种灵能的人都能做到。阿罗克也能——而那个愤怒的声音重复着:我不,我不想,我不愿意!
我坐起来,用手捂住脑袋。
歌里也坐了起来,与我并肩。她挠了挠细细的棕色的腿上一块差不多好了的伤疤,然后将细长的棕色脚趾伸开,撑了一会儿。我沉浸在自己突然的恐惧和怒气中,但也知道,她有话要说,她正鼓起勇气开口。
“上次我跟母亲一起去了柯迪莽。”她说。
“那你见过他了?”
“谁?”
“那个安伦。”
“哦,我以前就见过他,”她说,完全没有在意这个话题,“我们是去参加一次大狩猎,猎麋鹿。他们想让我们召唤从艾恩山麓下到雷尼河的鹿群,他们有六名弩手。母亲叫我也去,她想让我召唤麋鹿。我不想去。但她说我必须得去。她说,如果我不使用灵能,人们就不会相信我具备它。我说我宁愿驯马。她说,随便什么人都会驯马,但他们需要我们召唤麋鹿。她说:‘你不能在需要的时候放着灵能不用。’于是我就跟着去打猎了。我召来了麋鹿。”她的神情好像正看着那头麋鹿踱着步子从空中走向她,走到我们所在的高处。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它们来了……弩手射中了五头。三头年轻的雄鹿,一头老的雄鹿,还有一头母鹿。我们走之前,他们送了我们很多肉,还有礼物——一桶蜂蜜酒,还有纱线、织物。他们送了我一块漂亮的披肩。回头我给你看看。母亲对这次狩猎非常满意。他们还送了我们一把刀。那刀可美了,把手是鹿角镶银的。父亲说那是把古老的战匕。那是送给他的,是个玩笑。汉诺·柯迪说:‘你送的是我们需要的,我们送的是你不需要的!’但父亲很喜欢那把刀。”她抱着膝盖,又叹了口气,并无欢悦之意,而是十分压抑苦恼的样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件事,倒不是说她要有什么具体的理由;我们彼此之间无话不说,无所不谈。她不是在自吹自擂,她从不这样。我不知道那次猎鹿对她意味着什么,她是开心、自豪,还是反之。也许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于是说出这件事想厘清思路。也许她说起这件事只是为了引我说出自己的故事,我的那次壮举。但我说不出口。
“你召唤的时候——”我开口道,然后又停下了。
她等着我往下说。
“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她没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
“你第一次发挥灵能的时候,”我换了个说法,“你自己知道它能否成功吗?跟没有成功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哦,”她说,“是的。”但没再说什么。
我等着她继续说。
“就是管用了。”她皱起眉毛,动动脚趾,想了想,最后说道,“这跟你的灵能不一样,奥莱克。你得用眼神,还有……”
她犹豫了一下,我接了下去:“眼神、手势、言语、意志。”
“没错。但召唤的时候,你只需要找出动物在哪里,然后想着它。当然每种动物都不同,但其实就有点类似伸出手,或高声呼唤,只不过基本上不需要用手或者发出声音。”
“但当灵能发挥出来的时候,你是知道的。”
“是的。因为它们就在那里。你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你能感觉到。它们会回应。要么就直接过来了……就好像你和它们之间有根线牵着。一根弦,一根绳子,从这里开始,”她点点自己的胸前,“在你和它们之间。绷得紧紧的,像琴弦一样——你知道吗?你只要碰一碰它,它就会发出召唤。”我肯定是一脸茫然。她摇摇头,“这没法说出来!”
“但你做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噢,那当然。即使在我还不会召唤的时候,有时我也能感觉到那根弦。只不过它绷得不够紧。没有调好。”
我坐在那里缩成一团,满心绝望。我想说说那条蝰蛇的事,却不知道怎么说。
歌里说:“你杀死那条蝰蛇时是什么样的?”
就这么简单,她让我从沉默中解脱出来。
我没法接受。我开口说了起来,还忍不住哭了。只有一会儿。眼泪令我既怒且愧。“没有任何感觉,”我说,“就是——就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很容易。所有人全都大惊小怪的。太蠢了!”
我站起来,直接走到凸岩的尽头,用手撑着膝盖,弯腰探身,看着瀑布下面的水潭。我想做点大胆、勇敢的傻事。“来吧!”我转身说道,“看谁先到水潭!”歌里站起来,像只松鼠一样嗖地就从石头上下去了。最后我赢了,但两个膝盖都磕破了。
* * *
我骑着布兰提,翻过洒满阳光的山丘回家。让它慢慢走着平静下来,用毛巾给它擦身,刷洗,喂了食,让它在自己的马厩里对着罗安妮撒欢,然后进了屋,觉得自己履行了责任,像一个男人应该做的。
父亲没说什么,那也是应该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做了该做的事情。晚饭后,母亲给我们讲了《卡姆汉》里的故事,那是本德拉曼人的传说,她从头到尾都背得滚瓜烂熟。她讲了英雄哈姆内达如何奇袭恶魔之城,被魔王打败,远遁荒野。父亲跟我一样听得聚精会神。在我记忆中,那是最后一个晚上——最后的好日子?我童年的终点?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那天结束了,但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
“跟我来,奥莱克。”那天快到中午时,父亲说道。我以为他是说我们一起骑马出去,但他却带我步行了一段路,往枯树林那边去了,直到我们看不见屋子,置身于少有人迹、杂草茂盛的白蜡溪的沼泽中。我们行路时,他一言不发。在溪流上方的山麓,他停下了脚步。“给我展示一下你的灵能,奥莱克。”他说。
我曾说过,我一直都乐于服从父亲,不过往往并不轻松。这是根深蒂固的习惯,毕生不曾打破的惯例。我从未想过违抗他,也从不希望如此。他对我的要求即便很难做到,也一定是可行的,即使难以理解,最后也总是合理的,是对的。这会儿,我理解他叫我做什么,也明白他为什么有此要求。但我不愿意。
火石和钢刀可能并排躺在那里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然而一旦互斫,就会火花四溅。反叛就是一瞬间的事,就在顷刻之间,火花溅落,大火燃起。
我站在那里,面对着他。他叫我的名字时,我总这样站着,一言不发。
他朝我们旁边的一蓬乱草和旋花打了个手势。“消殒它。”他说,他的语气并不是命令,而是带着鼓励。
我站着不动。我瞥了那蓬杂草一眼,然后再没有看它。
他等了一会儿。他吸了口气,姿态有些细微的变化,更紧张了一些,但他还是没说什么。
“你要做吗?”最后他说,语气非常温和。
“不。”我说。
我们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我隐约听到溪流的汩汩声,白蜡林上方有一只鸟儿鸣唱着飞过,牧场里还有头牛躺在那里。
“你能做到吗?”
“我不做。”
再次沉默,随后他说:“这没什么可怕的,奥莱克。”他的声音很温柔。我咬了咬嘴唇,握紧拳头。
“我不是害怕。”我说道。
“要控制你的灵能,你必须去运用它。”卡诺克说,仍是那副温和的语气,我的决心不禁有些动摇。
“我不想运用它。”
“那它可能就会利用你。”
这话出乎我的意料。歌里是怎么说的,运用她的灵能,并被它利用?我记不起来了。我很困惑,但不愿意承认。
我摇摇头。
最后,他皱起了眉头。他的头向后一仰,仿佛面对着某个对手。他开口时,声音里的温和已不见踪影。
“你必须显露灵能,奥莱克,”他说,“即使不向我显露,也要向别人显露。这没的选。拥有这样的灵能就要为它效劳。你会是喀司普罗莽的头人。这里的人会依靠你,就像现在依靠我一样。你必须表现出他们能信赖你。你要通过运用灵能来学会如何去运用它。”
我摇摇头。
又过了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他开口了,几乎是耳语般地说:“是因为杀戮吗?”
我不知道自己反叛的是不是这个,我的灵能是用来杀戮、用来毁灭的这种想法。我想过这点,但不是很清楚,然而我经常带着恶心和恐惧想到那只老鼠,那条蛇……我现在只知道,我不想接受考验,不想试着发挥这种可怕的灵能,不想让自己成为这副样子。但卡诺克给了我一个理由,我接受了它。我点点头。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是他唯一表示失望或不耐烦的方式,然后转过身。他探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截带子。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截截的绳子,农庄里随处都用得上。他将带子打了个结,扔到我们中间的空地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看那绳结,又看看我。
“我不是条狗,给你玩把戏!”我尖声大叫起来。这话一出,我们之间顿时又陷入尴尬的沉默,简直令人脑子嗡嗡响。
“听着,奥莱克,”他说,“在德拉姆莽,你只能如此,如果你选择这样来看待你的灵能。要是到时候你不能显露灵能,奥吉会怎么想,怎么说?如果你拒绝学会运用灵能,我们的子民就没有人可依赖了。”他深吸一口气,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你觉得我就喜欢杀死老鼠吗?我是梗犬吗?”他停下来,看着旁边,最后说道,“想想你的职责。我们的职责。好好想一想,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他弯腰捡起那段绳子,用手指解开绳结,把它放回口袋里,然后大步走开了,往山上的白蜡树林走去。
现在我回想起来,我想到的是他很珍惜那段绳子,因为绳子难得,不能浪费,想到这里,我又哭起来;但此时的眼泪与那天不一样了,那天我从那个地方下到溪谷,一路羞愤交加地擦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