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各家族之间既有嫌隙仇怨,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亲缘关系,这些恩怨超出了人们的记忆,超越了历史,毫无来由。喀司普罗和德拉姆家族一直就不对付。喀司普罗、罗德和巴尔家族却一直都颇为友好,或者说足够友好,以至于在一段时间之后就消弭了仇怨。
德拉姆家族兴旺的时候(主要是通过偷羊和占地盘),后面那三个家族日子过得颇为艰难。他们的好日子似乎已经过去了,尤其是喀司普罗家。即使在盲眼喀达尔德的时代,我们的实力已很弱,人数也很少了,不过我们仍然有自己的领地,还有大约三十户农奴和农户。
农户祖上与某个世系有一定的关系,但不一定具有灵能;农奴则两者都没有。这两种人对于领地上的头人家族都有效忠的义务,也有权做出请求。大多数农奴和农户在他们耕作的土地上生活的时间与头人家族不相上下,甚至更久远。庄稼、牲畜、林地和其他一切东西的打理都是通过长期的习俗和频繁的集会来分配。头人对自己领地上的人们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但在我们家的地盘,很少会有让人想起这回事的情形。喀达尔德送了两名奴隶给泰勃罗,这是非常少见且鲁莽的主张财产、行使权力之举,这番举动让入侵者陷在他的慷慨网罗中,拯救了领地。为灵能付出的赠礼或许比灵能本身更有力。喀达尔德对此善加利用。然而一旦头人将灵能用来对付自己治下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正如基里莽的艾罗义,还有德拉姆莽的奥吉所为。
巴尔一族的灵能对于这些情况从来没有多大的用处。能够从森林里召唤野兽,驯服一匹小马,或是与猎犬有商有量,这确实是一种灵能;但这种灵能不足以让你有支配别人的能力,那些人只要一个眼神和一句话就能烧掉你的干草堆,或杀死你和你的猎犬。巴尔一族的领地很久以前就被喀兰塔奇的黑尔瓦一族占去了。那一脉的很多人家来到了山下,通过联姻融入了我们这些西边的领地。他们极力保持自己的血脉纯正,以便灵能不被削弱或从此丧失,但他们肯定也不是一直都能做到。我们家的几户农户就是巴尔族人。我们这里负责给牲畜疗伤医病的人,还有照看母鸡、训练猎犬的人,全都是具有巴尔血统的主妇。基里莽、柯迪莽和罗德莽还有血统纯正的巴尔族人。
罗德家族的灵能是刀锋,他们随时都可以凭着意愿防卫或者攻击,或者夺取领地,但他们大多没那个心情。他们不爱争斗。比起劫掠,他们更有兴趣去猎麋鹿。与大多数自高自大的高地人不同,罗德人更愿意自己饲养良种牲畜,而不是偷抢。喀司普罗莽以前很有名的乳白色牛其实是罗德家族培育出来的。我的祖父从罗德莽偷来小母牛和小公牛,直到他们有了自己的种群。罗德家族耕种土地,饲养牛群,颇为兴旺,但并没有大大地兴盛壮大。他们与巴尔家族通婚频繁,因此我小的时候,罗德莽有两位头人,歌里的母亲帕恩·巴尔和她的父亲特诺克·罗德。
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几代人都是如此,高地就是这样的,特诺克和我父亲是真正的朋友。在奇袭杜奈的行动中,特诺克骑着他那匹耷拉着嘴唇的干农活的马。他分到的战利品是其中一个小女奴,不久之后他就将之送给了柯迪莽的巴塔·喀司普罗,后者分到了另外一名小女奴,两人是姐妹,不停地哭着说想念彼此。那次劫掠的前一年,特诺克和帕恩已经结了婚。帕恩在罗德莽长大,也有一些罗德家的血统。我妈妈生下我一个月后,帕恩生了个女儿,就是歌里。
歌里和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成了朋友。我们小的时候,两家父母经常往来走动,我们会跑出去玩。我估计自己是第一个看到歌里发挥灵能的人,但我不确定那是记忆中的事情,还是她告诉我之后我想象的情形。即使是听来的事情,小孩子也常常会有目睹的画面感。我印象中的情形是这样的:在罗德莽的菜园边上,歌里和我坐在地上用小树枝搭房子,一头高大的公麋鹿从房子后面的小树丛里走了出来。它朝我们走来。它体形巨大,比房子还高,巨大的、像树枝一样的鹿角映着天空,保持着平衡。它缓慢地、直直地走向歌里。她伸出手,它将鼻子放在她手掌上,好像敬礼一样。“它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我问道。她说:“我唤它来的。”我就记得这些。
过了几年,我把这段回忆告诉了父亲,他却说这不可能。他说,那个时候歌里和我最多只有四岁,而极少有孩子在九岁或十岁前显露灵能。
“喀达尔德那时不过才三岁。”我说道。
我母亲用小指侧面碰了碰我的小指侧面:不要跟你父亲顶嘴。卡诺克紧张焦虑,我则是鲁莽自大,她用最微妙、不易察觉的方式,不让我触怒他,也护着我不让他责备。
歌里是最好的玩伴。我们闯了不少祸。最严重的一次是我们把所有的鸡都放了出来。歌里声称她能教会鸡玩各种把戏——越过线,跳到她手指上。“这是我的灵能。”她骄傲地说。我们那时也就六七岁。我们跑到罗德莽养鸡的大院子里,围住几只半大小鸡,想教它们点把戏——随便什么都行——但根本没用。这番消遣太让人挫败,又太吸引注意力,以至于我们根本没发现我们任由院子的门敞开着,直到所有母鸡都跟着公鸡跑进了树林里。后来,所有人都去试着把它们重新赶回来。帕恩本来可以召唤它们,但她出去打猎了。虽然没有别人感谢我们,狐狸还是对我们充满感激的。歌里觉得非常内疚,养鸡的院子本来就归她照管。我从来没见她哭成那样。整个晚上和第二天,她都在树林里跑来跑去,叫着那些失踪的母鸡。“比蒂!莉莉!雪兮!范范!”她的声音低低的,像一只沮丧的鹌鹑。
我们在罗德莽好像总能闯出祸来。歌里每次跟着父母或她的父亲来喀司普罗莽的时候,就不会出现灾难过境的场景。我母亲非常喜欢歌里。她会突然说:“站那儿别动,歌里!”歌里就站住了,我母亲会盯着她看,直到七岁的歌里觉得难为情,开始扭来扭去,傻笑起来。“别动啊,”我母亲会说,“我要好好看看你,你知道吗,这样我就能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我想知道怎么才能办到。”
“你可以再生一个像奥莱克一样的儿子。”歌里说道,但我母亲说:“才不要!一个奥莱克就够我受了。我想要个歌里!”
歌里的母亲帕恩是个奇怪的女人,总是坐不住。她的灵能很强,她自己也有点像野生动物。很多人都想让她为猎手召唤动物,她经常不在家,穿过半个高地,去一个又一个领地打猎。她在罗德莽的时候,周围总像有个笼子,从栅栏之间盯着你。她和她丈夫特诺克彼此以礼相待,互相提防。她对女儿也不是特别关心,跟对其他孩子一样,带着不偏不倚的冷淡。
“你母亲教你怎么使用灵能了吗?”有一次我问歌里,那会儿我颇为自负,因为我父亲教了我。
歌里摇摇头:“她说不需要使用灵能,它会使用你。”
“你必须学会怎么控制它。”我对她说,郑重而严肃。
“我不用。”歌里说。
她任性固执,为人淡漠——有时特别像她母亲。她不会跟我争辩,不会捍卫她的观点,但也不会改变。我想说话聊天,她却想沉默不言。但我妈妈讲故事时,歌里在沉默中听着,听着每一个字,倾听、留存、珍视、思考每一个字。
“你是个倾听者,”梅乐对她说,“不仅是召唤者,也是倾听者。你会听老鼠说话,是不是?”
歌里点点头。
“它们说什么?”
“老鼠的事。”歌里说。她很腼腆,即使是面对自己深深敬爱的梅乐。
“我想,身为召唤者,你是不是能唤出在我的储藏室里筑巢的老鼠,告诉它们可以去马厩生活?”
歌里露出沉思的神情。
“它们还得把鼠崽搬过去。”她说。
“啊,”我母亲说,“我没想到这个。算了吧。另外,马厩里还有猫。”
“你可以把猫挪到储藏室里。”歌里说。她的脑子转得飞快,让人无法预料。她能同时以老鼠的视角、猫的视角和我母亲的视角看东西。她的世界莫测高深,复杂无比。她不为自己的观点辩解,因为她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有着互相矛盾的观点。然而她又十分固执坚定。
“你能讲好心对待蚂蚁的那个女孩的故事吗?”她胆怯地问我母亲,好像这是个很无理的要求似的。
“好心对待蚂蚁的女孩。”我母亲重复道,像在背诵一个标题。
她告诉过我们,她讲的很多故事都是她小时候从一本书上看来的,当她讲故事的时候,感觉就像在读那本书。她第一次说这话时,歌里问道:“书是什么?”
于是母亲给我们读了那本不在这里的书。
很久很久以前,卡姆贝洛还是国王的时候,一名寡妇带着四个女儿住在一个村子里。她们的日子过得不错,直到有一天寡妇病倒了,无法痊愈。于是一名智者来看了她,说道:“你这病没的治,除非喝到海之井里的水。”
“哎呀,哎呀,那我死定了,”寡妇说,“我病成这样,怎么去那口井呀?”
“你不是有四个女儿吗?”智者说。
于是寡妇恳求大女儿去海之井,舀一杯水来。“你会得到我所有的爱,”她说,“还有我最好的帽子。”
于是大女儿出发了,她走了一阵,坐下来休息,就看见一群蚂蚁拖着一只死胡蜂往蚁巢去。“呀,这些脏东西。”她说着,用鞋跟蹍碎了那群蚂蚁,然后继续上路了。去海边的路很远,但她还是坚持走到了那里,大海的巨浪不断地拍打冲击着沙滩。“噢,这就够了!”女孩说,她将杯子伸出去,从最近的海浪那里接了杯水,拿回了家。“水来了,妈妈。”她说着,寡妇接过水一饮而尽。水可真苦呀,又咸又苦!母亲眼里流泪。但她对大女儿说了谢谢,把最好的帽子给了她。女孩戴上帽子出去了,不久就找到了心上人。
然而母亲病得更重了,于是她让第二个女儿去海之井舀一杯水,如果二女儿做到了,就能得到妈妈的爱,还有妈妈最好的蕾丝长袍。于是女孩出发了。在路上,她坐下来休息,看到一个人赶着牛在耕地,轭没上对,在牛脖子上划出一道大口子。但那跟她没关系。她继续赶路,来到了海边。大浪呼啸,拍打着沙滩。“噢,这就够了!”她说着,迅速将杯子伸进去,然后一路小跑回到家。“水来了,妈妈,把袍子给我吧。”
水又咸又苦,妈妈几乎咽不下去。二女儿穿着蕾丝袍子一出门,就找到了心上人,然而妈妈躺在那里,几乎已经落进死神的掌心。她强撑着一口气,让三女儿去。“我之前喝的水不可能是海之井水,”她说,“因为那是苦咸的海水。去吧,你会得到我所有的爱。”
“我才不在乎那个,不过要是把你的房子给我,我就去。”三女儿说。
母亲答应了。于是女孩欣然出发,一路不停地直接去了海边。就在沙丘上,她看见一只折了翅膀的灰雁。灰雁拖着翅膀朝她走来。“走开,蠢东西。”女孩说着,走到了海边,看见大浪咆哮,撞击着沙滩。“噢,这就够啦!”女孩说,她把杯子伸进去,然后就回家了。母亲刚尝了一口那杯苦咸的海水,“现在,你走吧,妈妈,”女孩说,“这房子是我的了。”
“能不能让我死在自己床上啊,孩子?”
“要是你能快点儿就行,”女孩说,“不过要赶紧,因为隔壁那个小伙子为了我的财产想要娶我呢,姐妹们和我还要在我的房子里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母亲就这样躺在那里,流着又苦又咸的泪水。最小的女儿温柔地来到她身边说道:“别哭,妈妈。我会为你去找那水。”
“没用的,孩子。那太远了,你这么小。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我只有去死了。”
“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试试。”女孩说,然后她就出发了。
她走在路上,看见路边有一些蚂蚁,极力抬着同伴的尸体,挣扎着前进。“来吧,这个事我来做更容易。”女孩说,她把蚂蚁全都捧在手里,带到蚁丘上,将它们放了下去。
她继续走着,看见一头牛在犁地,脖子上的轭磨得它鲜血直流。“我得把轭调正。”她对犁地的人说,她用围裙做了个垫子,垫在轭下面,让轭在牛脖子上松了一些。
她继续往前走,最后终于来到了海边,沙丘上站着一只折翼的灰雁。“啊,可怜的鸟儿。”女孩说,她脱下罩衫打了个结,固定住灰雁的翅膀,好让它能痊愈。
接着,她走到海边。巨大的海浪闪着银光。她尝了尝海水,又苦又咸。在远处的海里,波光之中有一座小岛、一座山峰。“我怎么才能去到海之井呢?”她说,“我可游不了那么远。”但她仍脱下鞋子,走进海里,游了起来。然后她听到一阵蹄声,一头长着银角的大白牛沿着沙滩走了过来。“来吧,”牛说,“爬到我背上,我驮你过去。”于是她爬上牛背,抓住了牛角,他们走进水里,那头牛不停地游着,直到他们到了那座远远的小岛。
岛上的石头陡峭得像墙壁,光滑如同玻璃。“我怎么才能到达海之井呢?”她说,“我不可能爬得了那么高。”但她还是极力探身去攀那些石头。一只比鹰还大的灰雁飞到她身边。“来吧,”灰雁说,“爬到我身上,我载你上去。”于是她爬到灰雁的翼间,灰雁载着她到了岛上的山顶。那里有一口深井,里面是清澈的泉水。她将杯子伸进去舀水。灰雁载着她越过大海回到岸边,白牛跟在后面游着。
然而灰雁的脚刚一落在沙滩上,就变成了一名男子,一名个子高高的、英俊的年轻男子。她罩衫上的带子挂在他的右臂上。
“我是这片海的男爵,”他说,“我要娶你。”
“我得先把这水给妈妈送去。”女孩说。
于是他们骑上那头白牛,回到了村庄。她妈妈躺在那里,已经奄奄一息。但她咽了一滴水,就抬起了头;再喝一口,她就坐了起来;又一口,她能站起来了;再一口,她跳起舞来。
“这是世界上最甜的水。”她说。然后她和最小的女儿以及海之男爵骑着白牛去了男爵的银殿,女孩和男爵结了婚,而寡妇在婚礼上跳舞。
“还有蚂蚁呢。”歌里小声说。
“哦对,还有蚂蚁,”我妈妈说,“这么说,难道蚂蚁们就没有感激之心吗?当然不是!因为它们也来到了婚礼现场,全都以最快的速度爬行,还带来了一枚金戒指,那枚戒指在它们的蚁丘底下埋了一百年,而这对年轻男女就用这枚戒指结成了夫妻!”
“上一次……”歌里说。
“上一次怎么了?”
“上次,你说……你说那些蚂蚁去了几个姐姐的婚礼现场,把所有蛋糕和甜品都吃光了。”
“是的。它们也干了这事。蚂蚁可以做很多事情,而且它们可以一下子遍布所有地方。”我母亲认真地说,然后大笑起来。我们全都笑了,因为她居然把蚂蚁给忘了。
歌里问过的那个问题“书是什么?”让我母亲开始思考在石屋一直以来被忽略或忽视的一些事情。喀司普罗莽没人会认字或写字。我们用一根刻着记号的棍子来数羊。这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可耻的,但她觉得羞耻。我不知道她是否梦想过回家看看,或是她家里人来高地看看,这两种情况都极其不可能。但孩子们呢?要是她儿子到世界其他地方去,无知无识,像街头乞丐一样愚昧,那可怎么办?她的自尊心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发生。
高地没有书,于是她自己做了书。她给细亚麻布上浆,用滚筒将布料拉平展。她用橡树皮做墨水,用鹅毛做笔。她给我们写了一本启蒙读物,教我们读。她教我们写字,开始是用棍子在地上写,然后用鹅毛笔写在拉展过的细亚麻布上,我们屏住呼吸,瞎画一气。她洗掉浅色的墨水,然后我们又可以在上面写。歌里觉得这实在太难了,只是凭着她对我妈妈的爱才坚持下来。我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给我写本书吧!”我要求道,于是梅乐为我写下了拉尼尤的生平。她非常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职责。从她所受的教育出发,她觉得如果我只有一本书的话,那应当是神圣的历史书。她背出了《拉尼尤神事迹和奇迹史》中的一些段落,其他的部分则用她自己的话来写。我九岁生日的时候,她把这本书送给了我:四十片光面亚麻布,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规范的浅色字迹,顶端用蓝色的线缝制。我一头扎进了书里。就算我把整本书都背了下来,也还是读了一遍又一遍,对这些书面文字珍视不已,不仅因为它们所讲述的故事,还因为我看到了隐藏在其中的东西:所有其他的故事、我母亲讲过的故事,还有从来没人讲述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