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就迷路了,我很担心在他逃走并一路进入高地深处后,他从我们这里偷走的那些银勺子也救不了他。不过到头来,这个迷路的人,这个逃亡者却启发、引导了我们。
歌里管他叫作逃亡者。他第一次来我们这儿的时候,歌里就认准他肯定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谋杀,或者是背叛,现在正在躲避仇人的追杀。否则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个低地人跑到这儿来呢,跑到我们这儿来?
“无知。”我说,“他对我们一无所知。他不怕我们。”
“他说过那边的人警告过他不要跑到高地的巫师这里来。”
“可是他对灵能一无所知。”我说,“对他来说,那些都只是道听途说,传说,谎言……”
没错,我们俩说得都对。埃蒙确实是在逃,也许只是逃避他理当背负的窃贼的骂名,或者是逃避无聊:他这人一刻也闲不下来,无惧无畏,满怀好奇,毫无章法,活像一条伸着鼻子到处嗅、到处晃荡的小猎狗。回想他说话的口音和措辞,现在我明白了他来自很远的南方,比阿尔伽澜达还要远。在他们那里,关于高地的传说就是——传说,关于遥远北境的古老传闻:邪恶的巫族住在冰封的高山上,做着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假使他相信在丹拿时别人告诉他的那些事情,他就绝不会跑到喀司普罗莽来。假使他相信我们俩跟他说的话,他就绝不会继续深入山地的高处。他很爱听故事,于是就听我们讲,可他并不相信。他是城里人,受过教育,遍游南境。他了解这个世界。而我和歌里,我们俩算什么人呢?我们懂什么呢?一个瞎眼少年,一个阴郁少女,区区十六岁而已,囿于种种迷信,困在与世隔绝、荒凉偏僻的高山农场,还大言不惭地号称这些农场是我们的领地。他一副懒洋洋很可亲近的样子,任由我们大谈特谈我们拥有的强大力量。但是这边厢我们在侃侃而谈,那边厢他看到的却是我们贫瘠穷苦的生活、令人难以忍受的种种匮乏、农场里身体残废的人和智力低下的人,他看穿了我们对这些幽深大山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一边还在心里想着:是哦,他俩的灵能真够了不得的,可怜的乳臭未干的家伙!
我和歌里都很担心他离开我们后会去基里莽。很难想象他也许还在那儿,人没死,但已沦为奴隶,腿扭成了麻花状,或者脸弄成了畸形供艾罗义取乐,或者他的眼睛真的被弄瞎了(我的眼睛可不是真瞎)。因为艾罗义肯定受不了他那懒散样和傲慢劲儿,一个钟头都忍不了。
在他跟我们叨叨不停的时候,我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让他不要碰到我父亲卡诺克,不过这只是因为卡诺克没啥耐心,心情郁闷,而不是因为我担心他会没来由地运用灵能。不管是什么情况,不管是埃蒙还是别的什么人,他都不会多加留意的。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他整个人就完全沉浸在了忧伤、狂怒和恨意之中,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苦痛和对复仇的渴望。歌里对方圆几英里 之内的鸟窝了如指掌。有一次她看到在汐尔陡崖上的一个鹰巢里,一只雄食腐鹰在养育两只丑丑的银白色小鹰,母鹰之前出去给它们觅食时被一个牧羊人打死了。我父亲也是这样子的,一边养育孩子,一边忍饥挨饿。
在我和歌里眼里,埃蒙可是个大宝贝,他像一个发光发亮的生物,进入了我们的阴暗世界。他给我们的辘辘饥肠喂食,我们也在忍饥挨饿。
关于低地的一切,他总是欲言又止,吊着我们的胃口。我问的每一个问题,他都会给出一个答案,不过通常都是玩笑性质的,避实就虚,或者干脆就是含糊其词,蒙混过关,有可能是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过去的很多事情。而且,他观察事物的眼光也的确不够敏锐,描述起来也说得不甚明了。歌里当我的眼睛时在这两个方面就做得很好。她会非常精准地描述新出生的小牛犊是什么样的:毛皮有些泛蓝,腿上骨节突出,牛角小小的、毛茸茸的。我听完她说的,跟自己亲眼看见也没什么两样。可要是我让埃蒙讲讲鱼藤水城是啥样的,他就只会说那算不上是个正儿八经的城,集市无趣得很。可是我知道,鱼藤水有高大的红房子,幽深的街道。在内河航运的交集处,码头和泊位都修建了板岩的台阶。城里有一家鸟市,一家鱼市,一家香料蜂蜜市场,一家二手旧衣市场和一家服装市场。另外还有大规模的瓷器市集,整个特龙河流域,甚至来自遥远海滨的人们都蜂拥而至。
大概埃蒙在鱼藤水干偷鸡摸狗勾当时碰到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无论什么原因,他更喜欢找我们问东问西,适意地靠着听我们说——主要是我。只要有人肯听,我总是说个不停。歌里一直以来习惯了沉默警醒,但埃蒙可以让她卸下防备。
能遇上我们俩是他的幸运,我怀疑他自己不知道这点,但他很感激我们欢迎他,让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了阴雨绵绵的苦寒冬天。他为我们感到难过。他觉得无聊透顶,这是肯定的。他对一切都特别好奇。
“为什么基里莽那个人的本事那么可怕?”他会问,语气中的怀疑恰到好处,然后我就会尽我所能地让他相信,我说的是真的。然而这些事情人们谈论不多,即使是在有灵能的人之间,大声谈论它们似乎挺别扭的。
“那家人的灵能名为‘扭曲’。”我最后说道。
“扭曲?像某种舞蹈那样吗?”
“不是。”我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也很难说出口,“扭曲别人。”
“让他们转圈圈?”
“不。他们的胳膊、腿、脖子、躯干。”我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对这个话题感到十分不适。最后我说道:“你见过老贡纳了,就是凸岩山上那个樵夫,我们昨天在大车道上见过他,歌里跟你说了他是谁。”
“整个人都折起来了,跟胡桃夹子似的。”
“那就是艾罗义头人干的。”
“把他折成那样?为什么啊?”
“这是惩罚。头人说抓到他跑到盖尔森林拾柴火。”
过了一会儿,埃蒙说:“风湿病也会造成这样的情形。”
“那会儿贡纳还年轻呢。”
“也就是说你自己其实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
“不知道。”我说,他那种轻飘飘的怀疑令我挺恼火,“但他记得。我父亲也记得。贡纳跟他说的。贡纳说,他根本就没进到基里莽的地界,只是靠近边界,在我们的树林里。艾罗义头人看见他,大吼起来。贡纳吓坏了,背着柴火就跑。他摔了一跤。等到他想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脊背已经折了过来,高高耸起,就像现在这副样子。他老婆说,要是他试图站直,就会痛得大叫。”
“头人是怎么让他变成这样的呢?”
埃蒙从我们这里学到了这个词,他说他在低地从来没听过这个字眼。头人是一片地方的主人,也就是某一支家族的首领、灵能最强的人。我父亲是喀司普罗莽的头人。歌里的母亲是罗德莽巴尔家族的头人,而她父亲是那片地方的罗德家族的头人。我们俩是他们的继承人,是他们哺育的雏鹰。
我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回答埃蒙的问题。他的语气倒没有嘲讽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对于灵能的威力,我应不应该透露任何信息。
歌里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就是看着那个人。”她用平静的声音说。尽管我目不能视,但每次听到她的声音,总有种轻风拂过树叶的感觉。“用他的左手或手指指着那个人,或许还会说他的名字。之后他会说一两个字眼,也可能更长一点。然后就搞定了。”
“什么样的字眼?”
歌里沉默了,也许她耸了耸肩。“我没有基里家的灵能,”她最后说道,“我们不知道法门。”
“法门?”
“就是灵能怎么发挥。”
“那你的灵能又怎么发挥呢?它能做什么?”埃蒙问她,他没有调笑的意思,但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它跟打猎有关吗?”
“巴尔家的灵能是召唤。”歌里说。
“召唤?你召唤啥?”
“动物。”
“鹿?”每个问题后面都是短暂的沉默,就是点点头的时间。我想象着歌里点头时的神情,一脸专注,但板着面孔。“野兔子?——野猪?——熊?——哇,要是你召唤一头熊,而它来到你身边,你会做什么呢?”
“猎人会杀死它,”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不会为了狩猎而召唤。”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不再如轻风拂叶,而像吹在石头上。
我们的朋友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她的语气可能吓到他了。他没有继续朝她追问,而是转向了我:“那你呢,奥莱克,你的灵能是——?”
“跟我父亲一样,”我说,“喀司普罗家的灵能叫‘消殒’。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关于它的事情,埃蒙。请原谅。”
“是你该原谅我的莽撞才对,奥莱克。”埃蒙惊讶地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说,他的嗓音非常温暖,带着低地人的那种殷勤和温和,就像我母亲的声音。在我的蒙眼布底下,我的眼睛发酸,盈起了泪水。
不知道是他还是歌里在我们这边生起了火,火焰的热力再度包围了我的腿,非常舒服。我们坐在喀司普罗莽的石屋的大壁炉房里,在南边的角落,座位都深深地嵌进烟囱侧面的石头。那是一月末的傍晚,天气寒冷。烟囱上面的风呼号着,像巨大的猫头鹰。织娘们聚集在壁炉房的另一边,那里光线好一些。她们偶尔聊几句,要么就哼着长长的纺织歌曲,曲调轻柔,颇为单调,我们三人则在自己这边的角落里继续聊着。
“嗯,那其他人呢?”埃蒙抑制不住地问道,“也许你可以说说他们。其他那些头人,遍布这片高山,住在石头碉楼里,就像这座,在他们的领地上——他们有什么能力?他们的灵能是什么?人们因为什么而害怕他们?”
他的语气里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半信半疑,而我总忍不住要针锋相对。“柯迪莽那支人里的女人的灵能是致盲,”我说,“或是致聋,或者令人失语。”
“哇,那太可怕了。”他说,那一刻他显得颇为折服。
“柯迪莽家的一些男人也有同样的灵能。”歌里说。
“你的父亲,歌里,罗德莽家的头人——他有灵能吗?还是说全是来自你母亲那边?”
“罗德家的人的灵能是刀锋。”她说。
“什么意思?”
“就是对视线所及的人,以意念为刀,插进对方的心脏或割开他的喉咙,随自己的心意杀死他或让他受伤致残。”
“以奇沃姆所有的子嗣的名义,这个把戏可真不错!完美的灵能!我很高兴你继承了你母亲的灵能。”
“我也是。”歌里说。
他花样百出地引我们说话,而告诉他我的族人有些什么灵能时,我有种掌控权力的感觉,那感觉令我欲罢不能。于是我告诉他奥尔姆一族的灵能,他们能在目之所及、手之所指的任何地方纵火;卡勒姆一族,可以凭言语和手势挪动重物,移屋搬山也不在话下;还有摩加一族,具有内视之能,可以看穿你的想法——不过歌里说,他们看到的是你可能本来就有的病痛或弱点。我们都认同,不管是哪种情况,摩加一族当邻居的话可能都让人不太舒服,不过还不算危险。也正因如此,他们避世遁居,住在北边很远的峡谷,领地颇为贫瘠,外界对他们所知不多,只知道他们擅长养马。
后来,我把自己这辈子听说过的那些大领地的家族全都告诉了他,黑尔瓦莽、泰勃罗莽、博莱莽,都是喀兰塔奇的大家族,盘踞在东北面的山上。黑尔瓦一族的灵能名为清理,与我们族人的灵能相似,因此我没有多说。泰勃罗家和博莱家的灵能叫控制和抹除。泰勃罗家的男人可以夺去你的意志,让你遵循他的意志行事,这就是控制。博莱莽的女人则可以夺人神志,让你成为无知无觉、连话都不会说的白痴,这就是抹除。而且这种灵能跟其他灵能一样,都是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字眼就能发挥效用。
不过对这些灵能,我们也一样是道听途说,跟埃蒙差不多。高地这边没有那些大族,喀兰塔奇家的头人也不会跟我们这些领地较低的家族厮混,不过他们不时冲下山来劫掠奴隶。
“而你们会反击,用你们的刀锋、火焰什么的灵能,”埃蒙说,“我现在明白,你们为什么住得这么分散!……还有你说起过的西边那些人,那个大领地,德拉姆莽,是吧?他们的头人有什么让人不幸的法子?我想趁碰上他们的人之前先了解一下这些东西。”
我没说话。“奥吉头人的灵能是渐损。”歌里说。
埃蒙大笑。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不是可笑的事情。
“目前为止最差劲的!”他说,“嗯,我宣布这个称号不再归那个有内视能力的家族了,就是能断定你有什么病痛的那个,毕竟那还算是挺有用的灵能。”
“在面对袭击的时候可不算有用。”我说。
“那你们总是彼此争斗吗,各个领地之间?”
“当然了。”
“为什么呢?”
“要是不斗,就会被人骑到头上,家族血脉从此断绝。”对他的无知,我不无高傲,“灵能的意义就在这里,具备的能力——这样就可以保护你的领地,保证家族血脉的纯净。如果我们不保护自己,就会失去灵能。我们会被其他家族欺负蹂躏,普通人也能高我们一头,甚至连卡拉克——”我突然住了口。话到嘴边的那个字眼让我没法说出口,那是对低地人、没有灵能之人的蔑称,我这辈子从未高声说出这个词。
我妈妈曾经就是卡拉克。在德拉姆莽,他们这么叫她。
我能听到埃蒙用一根棍子在灰堆里戳来戳去,过了一会儿他说:“那这些能力、灵能,是在家族中传承,由父传子,就跟酒糟鼻子会传给儿子一样?”
“还有母传女。”歌里说,我没说话。
“所以你们都必须在家族之内婚配,才能延续家族的灵能。我明白了。如果你没法找个表亲结婚,灵能会消失吗?”
“在喀兰塔奇,这点不成问题,”我说,“那里的土地要肥沃一些,领地更大,人更多。那里的头人领地上可能有十几家同族。在这边,家族规模比较小。如果有太多的人在家族以外婚娶,灵能就会被削弱,但强大的灵能是不变的。母传女,父传子。”
“这么说你跟动物交流的本事来自你的母亲,那位女头人。”——女头人这个词显得挺滑稽——“而奥莱克的灵能来自卡诺克,我不会再追问这个。但你得告诉我,现在你知道我是以朋友的身份问的,你的瞎眼是天生的吗,奥莱克?还是你说的那些巫师,柯迪莽那支人,他们是无缘无故把你变成这样的,还是争执或者袭击的缘故?”
我不知道怎么忽视他的问题,也没办法含糊其词地回答。
“不是,”我说,“我父亲把我的眼睛蒙上了。”
“你父亲!你父亲把你弄瞎的?”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