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个有悠久文化的古国,由于土地广大,海岸线长,湖泊又多,一部分气候处于亚热带和温带间,得天独厚,适宜于动植物的繁殖,和人类文化的发展。因此许多发明,对于世界均作出重要的贡献,不仅丰富了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内容,同时也丰富了世界文化的内容。养蚕织丝,是其中贡献特别重大又特别持久的一部门生产。照古代社会组织分工的习惯,养蚕织丝属于“妇功”,因此历史传说,既把黄帝族轩辕氏作为第一个帝王,养蚕织丝的发明,就归功于这个帝王的一位妃子,名叫“嫘祖”。传说成立虽相当早,和历史进展的规律未必相合,假定的时间或许还晚了些。至于三国时吴人张俨作的《太古蚕马记》,则显明出于南部地区的小说家言,更不足信了。
比较符合人类进化自然规律的解释,似还应数《尔雅》一书释虫鱼关于蚕事的记载。书中只简单素朴的说,蚕有萧、艾、柞(zuò)、桑等等名目,却扼要具体的提出了这种性能奇特的蠕虫,是在中国广大土地上,经过漫长时期不同方式的试验,用各种不同植物饲养,研究它的适应性能和发育情况,逐渐明确了它的成长规律,才能够进一步加以利用的。这种驯服过程,决不是任何一人一时所能作到的。时间必格外长久,远比黄帝时代还早,有可能和人类文明启蒙期新石器时代相差不远,并且比“五谷”“六畜”的驯服的经过挫折还多,而终于才慢慢的取得完全胜利成功的。到了历代传说上所谓“垂衣裳而天下治”国体形成的黄帝时期,则这个驯服工作已达成熟期,早已明确某一品种生命顽强,可以在柞树上野放;某一品种生命又特别脆弱,必需在地下蚕室饲养了。正由于蚕的驯服来之不易,为表示慎重,所以自古以来,每年才由皇后主持蚕事祭祀。
至于近代学人,从殷商甲骨文中发现有蚕桑字样,和铜器上蚕的图纹发现,及小件佩玉中有蚕的形象发现,用作当时养蚕织丝的证明,估计未免偏于保守。因为从常识言,“青铜时代”的产生和成熟,并不是个孤立事物,必然有个相应高度的物质文化伴同出现,反映于木、石、漆、玉,手工艺各部门的与生活密切相关的事物上,而且还必然色彩斑驳陆离,以至于人身头面的点染装饰上。这一切文化成就,即或仅仅集中于奴隶主或其亲属家臣少数人所占有,所享受,高度精美的青铜文化不是孤立存在,则十分显明,如据殷周器物不断发现附着丝绸残迹分析,则这个时期不仅已经能织出十分精美的平纹或方格纹薄质丝绸,且有可能已有原始彩织锦类产生。如联系“凡事不孤立”的原则,试就商前期方鼎平面反映的连续矩纹看来,或和同时存在锦纹即相通,因为同式连续矩纹,在近半世纪出土的商代白石刻人形衣着上,即明确出现于腰袖间。特别是近年安阳武丁时妇好墓那几副玉雕人形的出土,进一步得到证明。这类连续矩纹反映腰袖间格外明确具体,反复出现决不是偶然事情。而这种彩色斑斓连续矩纹并且直到如今,还是我国西南部苗族妇女所擅长的手工艺。方法之简便,制作之精巧敏捷,都可证这种加工技术实源远流长。
至于此外部分某种不规矩花纹,或有可能成于刺绣绘画,这一问题虽一时还少明确知识,从较后材料分析,如由西周、东周到春秋战国、西汉,前后约千余年,刺绣加工多沿用琐丝法
,则已确定无疑。产生时间说是由商代开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把这种连续矩纹的彩织,及以这种变形云龙凤纹或鸟羽状排比而成的纹为彩绣,代表第一阶段的成就看待,大致是不会大错的。
古称“锦绣珠玉不鬻于市”,因为农奴制社会统治者眷属出嫁必附有一群妾媵,内中即包括有专司织绣、剪裁针工若干人。所有制作,费工劳神,是不可能以货币价值计算的。即以近河北出土之中山王刘胜夫妇墓中物,和湖北随县曾侯乙墓中物,以及长沙出土轪侯墓中物为例,均可知大部分是完成于宫廷特种工奴的手中,而非应市商品。
图1 蚕纹铜戈 战国 成都交通巷出土 成都博物馆藏
图2 红山玉蚕 新石器时期 上海博物馆藏
图3“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臂 东汉和田尼雅遗址出土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
至于彩锦织绣技术上图纹上得到进一步发展,或在东周王权崩溃以后的春秋战国间。材料虽还不够全面具体,但从铜、漆、玉、陶一系列工艺品的造型设计变化,和装饰技术 花样翻新 情形看来,其中一部分已转成特种商品上市,实事所必然。这从《诗经》《左传》《国语》等历史文献零星记载,一再提到以锦绣服饰及珠玉并提,报聘礼物之贵重的,亦不外锦绣珠玉,文驷车乘。也反映了社会发展促进生产发展,物质文化的新面貌。一部分用商品方式生产的新内容,必更加进一步的多样。《史记》称齐国临淄的月收市租千金,除著名的细绣纹以外,显明还有一系列其他特种高级商品应运而生的。
托名《范子计然》提到齐细绣纹上匹值二万,中一万,下五千。陈留襄邑产的大张锦,则以端计。这应当是秦汉之间的价钱,若和一般缣帛市价相比,上等锦约高过二十五倍。一面反映细绣纹工艺水平之高,另一面也反映封建社会形成过程中,统治阶级财富独占情形之显明。
这些特种手工艺品能以商品方式出现于市场,必在东周农奴制氏族社会崩溃以后的春秋战国时期才开始。由于生产力的发展,为满足新兴地主的需要,同时也必是金属货币业已形成各种商品交换主要媒介物,而且贵金属中的黄金且和铜货币形成一定比价时期,所以《史记·货殖列传》才列举凡占有诸商品到某一定数量的,年即有二十万钱的收入,和一个普通诸侯收入相等。
《范子计然》提的锦绣价值时间或较晚,《史记·货殖列传》说的诸商品价值时间或又稍早一些。
汉初虽仍在齐国设立三服官,织造宫廷四季需要丝织物入贡,主要大生产,却已改至长安,由政府成立东西二织室,各用五千官奴婢(实多犯罪贵族家属),进行无偿劳动生产,不久即合并为一,并设一“织室令”主持其事,年费数千万钱。为团结匈奴诸君长,每年必有过万匹锦赐。开辟西域丝路后,还有更大数量的精美锦绣,由西北运往中西亚及波斯、大秦各文明古国,换取名香、异药、犀角、象牙、马匹、珠玉和一些贵重难得用品。生产发展,必然影响到高级特种手工艺品的一系列发展,对于锦绣比较显明反映到三个过去还少有人注意到的问题上:
一、即前期锦纹受技术限制,或较多属于规矩格子图案,到西汉以来,织机提花工艺,得到一定改进,举凡漆器彩绘花纹,铜器金银错花纹,所能达到的五彩兼备,山云缭绕,鸟兽骇跃腾骧于其间的奇文异样,彩锦也无不可以随心所欲的产生。
二、即由于提花技术的改进提高,过去惟极端精巧手工刺绣所能特种绣作,织锦工艺能起代替作用后,以商品出现的刺绣,因此影响即显明下降。
三、薄如蝉翼的方孔纱,为增加其华美,有用金银粉末套印加彩的,为此后二千年丝绸加金及丝织印花开创其端。
因此丝织物工艺进展,把汉代作为第二期,大致实相去还不甚远。
至于川蜀锦缎的出现,在西汉或已有一定发展,似在后汉始著名。三国时,诸葛亮教令中,曾提到蜀中军需耗费,主要依赖锦的贸易。魏文帝曹丕著《典论》,虽有“蜀锦虚有其名,不如洛阳所织虎头如意连璧锦”叙述,但就孔明文件中看来,蜀锦生产,当时还是占全国首位,且一直延续到以后约十个世纪,蜀中锦在中原市场,才为吴越以奇花异鸟为主题图案的绫罗、纱縠(hú)所代替。然而直到两宋,政府尚在成都特设“官锦坊”,定织宫廷所需诸锦,如每年按季节赐予诸武将七种臣僚袄子锦。“茶马司锦坊”则生产各色大花被面锦,换取西南茶叶和西北军用马匹,解决国防上的需要。
丝织物花纹的发展变化,若以商周为第一阶段,我们目前知识虽不够全面,以战国秦汉为第二阶段,我们可说实已比较具体。特别是长沙马王堆轪侯家属墓中物,给我们的启发格外多。但两晋南北朝三个世纪多的生产,理应归入第三阶段的情形,我们的知识却不多。以目前西北出土的实物而言,除部分尚保存一点汉代规模,较多已呈混乱状态。如照《邺中记》《拾遗录》所言,虽尚有大小登高锦、大小明光锦、列明锦等名目,似即汉代旧样,其余已无一定格式。如据《东宫旧事》等文献而言,薄质罗纨应用日多。从《世说新语·汰侈》所叙石崇、王恺斗富事,一用“紫丝布”作步幛,一用锦作步幛,可知南方的丝麻交织的紫丝布产品已日益上升,而薄质织物则应数一匹六丈的“筒中花綀(shū)”。孔雀罗可能也是北方一时著名新产品。史传中虽称石虎之奢侈并世无双,千人女骑兵,多着金缕织成裤。南朝则鱼宏以奢侈著闻,服食之精美,堪称独步,家中女乐歌伎百十人皆衣绮罗金翠。到隋炀帝至以锦为帆,延长十里。这三世纪多生产,似均集中于极少数人之手,大部分且为谄媚神佛、装点寺庙消耗其大半。北朝诸胡族统治者政权崩溃逃亡时,尚掳掠千百伎作工巧随行。至于南北两朝人民,却在连年兵火战乱中度过。
所以丝织物真正的进展,第三阶段似应在唐代,开始即唐初统一用绫为官服,明确上下同为圆领服、乌纱幞头、红鞋带、乌皮六缝靴,用色泽辨官品等级。唐代特别赏赐丝织官服花纹计六种,内中五种均为鸟衔绶带、灵芝等,唯一种为地黄交枝。这种种花纹目下从铜带版上,和铜镜子纹样中,尚反映得十分具体,但在出土实物和传世画迹中,却不完备。并且至今为止,还未明确这种特别官爵服章位置究在何处。至于奇文异锦,虽品种名目繁多,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述,则唐初在成都任行台官的窦师纶,出意设计所作十来种纹样,色泽壮丽,流行百年尚不废除。传世遗物中的大团窠锦、花树对鹿锦、狮子舞锦,或多成于唐初。《唐六典》诸道贡赋,川蜀绫锦名色格外多。唐代官服主要用绫,出丝绸地区多设织绫局,监督生产。锦的生产虽仍以川蜀为主,薄质本色绫,广陵已成东南大生产区,且和海上贸易相联,技术上和花纹上容易取得新进展,也必然显得相当突出。唐代有三种特别上贡锦,成都和广陵即已分担责任,如为赠予外宾而作的“蕃客锦袍”,为宫廷嫔妃织的“锦半臂”,及为唐代社会流行、军中格外好尚的“打马球衣”(据图像反映,一般是小团窠花锦袄子);前二种每年上贡有一定数目,各为二百至二百五十件,后一种早期不过二十件,晚唐最多时且到入贡五百件记载。
图4 团花牡丹斜襟褐锦衫 唐 甘肃省博物馆藏
图5 仙人跨鹤纹绫圆领袍 唐 中国丝绸博物馆藏
图6 花树对鹿纹 手绘纹样
又唐代常有法令禁止织造某种特别花样记载。既有禁令,可知必已违禁事,甚至于已相当流行;关于禁令内的锦缎具体内容,我们至今也还知识不多。
唐代上中层社会妇女盛行各种染缬(xié),歌儿舞女衣裳则金缕刺绣及泥金银绘画为常用。前者得到普遍发展,因为可以随心所欲达到个人爱好的艺术效果,后者代价较高。但艺术加工过程,都显明比彩绣省费省工,因此从传世画迹反映唐代一般刺绣,实看不出什么惊人成就。惟西北敦煌晚唐壁画所绘于阗回鹘贵族妇女翻领卷袖多采用金缕绣,可证较后宋人洪皓《松漠纪闻》所说的回鹘长于织金刻丝,实有个历史渊源。
成都蜀仍在锦类生产占主要地位;地处长江下游的广陵,则因海上交通转运便利,气候又极宜于蚕桑,薄质彩织已为此后千年占全国生产主要地位打下了良好基础。特别是到宋代后,官服用罗为主,全国各路均设有织罗务监督织造,且定下严格检查法令。从《元丰九域志》《咸淳临安志》《梦粱录》《都城纪胜》等叙述中,都显明可以见出江浙丝织生产,已显明占有了特别重要位置;由于社会需要,丝绸的花样翻新,更得到发展机会。常见禁令中如紧丝、透背、绣背、茸背等薄质丝纱类,从禁令限制中即可知精美程度已超过服用需要,才会由政府一再用法律禁止。泥金则由印金、织金代替,简化了加工烦琐过程。印花也得到了广泛市场。锦类在衣着应用上已缩小了范围。成都官锦坊,虽尚有成千伎作巧儿和染织工人进行生产,为政府沿例每年赏赐七种臣僚袄子锦而进行生产,且因起居坐具的改变,椅披椅垫的大量应用,官诰绫锦及书画装裱、卷轴包首、册页封面的需要,而扩大种种需要,却为彩锦开辟一个新的市场,因此小花锦和格子锦仍不断得到进展。北宋木棉虽还不到能代替丝绸彩织程度,但植物纤维品种名目的多样化,显明比唐代却有所发展,竹子布、蕉布、葛布、藤布、黄草布、鸡鸣布……种种名色,在上中层社会的流行事物,则十分显明。这类织物一般比价,且经常官罗为高,而流行仍广。
第四应数元明,即加金丝质物,成为统治阶层好尚的主流;仿波斯金锦“纳石失”的大量生产,转成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奇迹。丝织物加印金银,虽起始于汉代,到宋代已比较全面掌握了生产技术,特别宋辽金先后对峙约两百年时期中,片金、捻金等织金虽加工技术极其烦琐,生产仍得到一定发展。因此《三朝北盟会编》南北双方彼此报聘礼物中,捻金锦缎数十匹已成常见名称。就近年辽墓出土实物说,则细捻金线加于彩织刻丝中,金线即有细如丝发的。但是直到元统一后,全国不少省份,都特别设立“染织提举司”,下设“纳石失局”大量织造官服用织金锦,且照法令,花朵必分大小,各按官品穿衣,使人一望而知。除衣着用纳石失金锦外,还有卧房陈设、军中营帐、马匹装备,无一不使用这类高级特种织金,锦、缎、绫、罗、纱、縠作为装饰,用来表示皇家的富贵豪华,无与比伦。全人类历史,恐亦不至于有如此奢侈糜费,爱好中同时也表示无比愚蠢的。所以意大利人马可勃罗游记
中叙述到元宫廷举行的大筵会,集中王族亲贵一万二千人,集中于殿廷前,举行质孙宴,各穿一色质孙服,在奏乐声中用金杯逐一赐酒,帽子上和腰带间的珠宝价值无从比拟,惊诧为世界上仅有的豪华壮观。至于叙述到皇族争权一次战争,集中骑兵达七十万,用纳石失金锦做成的帐幕,竟延长数里。……欧洲人都以为是疯人的胡说。可料想不到,竟一一实有其事。这从明朝的传世以千百种不同花样的织金丝织物而言,也还可以得到一点印象。特别是史传中记载,宦官权臣一旦失宠后没门抄家时,这些炙手可热的特权人物贪赃渎职得到的金银财富,黄金必以百万两计,白银必以千万两计,贵重丝绸以万千杠抬计,田地以数百万亩计——我们才会明白财富更集中的元代政治状况,统治者更如何残暴无知,而对人民又如何无情。因此在历史短短某一阶段,军事武力虽占领了欧亚世界一大半,且把从世界蹂躏掳掠聚集而来的大量金珠财富,用来装点这个王朝的宫廷,形成一个天方夜谭的奇迹般宫廷景色。却在人民奋起行动中,不到十年,这个王朝的基础就全部崩溃了的事实。
图7 菱花织金锦抹胸 元 漳县汪世显家族墓出土 甘肃省博物馆藏
大部分的明代彩织和织金花样,多和元代丝织花纹图有一定联系;图案特征是图案呆板,而配色比较单纯,大面积远看效果还壮观,局部看来不免相当粗糙,艺术水平并不高。至于本色花织物,则多设计构图有极新颖活泼的。特别是中间色染织物,经常发现有艺术性极高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