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丰茂的小河边,一群黑斑羚正在悠然嚼食。突然,风向变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新的但是很熟悉的气味。黑斑羚从空气中嗅到了危险,它们立刻警觉起来,全神戒备。它们仔细嗅闻、观察、聆听片刻,但是如果没有出现危险,它们又会继续吃草,放松但又不乏戒备。
一只悄悄潜近的猎豹抓住机会从藏身的灌木林中一跃而起。那群黑斑羚就好像一个完整的机体一样,迅速向河边一个具有掩护作用的灌木丛奔跑过去。一只小黑斑羚刹那间绊倒了一下,又迅速奔跑。但已经太迟了。一片混乱中,猎豹向它的预定猎物冲过去,爆发速度在每小时60~70英里 ,快得惊人。
在猎豹触到它的那一刻(或者在触到它之前),小黑斑羚就已经倒在了地上,向即将到来的死亡之神缴械投降了。然而,它也许都还没受伤。这只僵卧不动的动物并不是在装死。它只是本能地进入了一个变异的意识状态,所有的哺乳动物在死亡逼近时都是如此。许多原住民都认为这是猎物在面对捕食者时精神上的屈服。说实话,事实确实如此。
生理学家称这种变异状态为“不动”或“僵直”。这是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在面对不可抗拒的威胁时的三大主要反应之一。其他两种也许更为我们熟知一些,分别是战斗反应和逃跑反应 。我们对僵直反应了解较少。然而,我在过去25年间所做的研究使我深信,要想揭开创伤的神秘面纱,这种反应是最重要的因素。
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这种僵直反应是出于两种充足的理由。其一,它是生存策略中的最后一道防线。说成装死你也许更能理解。以那只小黑斑羚为例。说不定猎豹会决定将自己的已“死”猎物拖到某个不会受到其他捕食者侵扰的地方,也或者将其拖到自己的巢穴,以便跟自己的幼崽一起分享,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在这个时间段内,黑斑羚可以从“僵直”状态中醒来,在某个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刻迅速脱逃。而一旦脱离了危险,它就会摆脱僵直反应带来的后遗症,重新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它会恢复自己的正常生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其二,在僵直状态中,黑斑羚以及人类会进入一种变异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它会感受不到痛苦。这对于黑斑羚来说,意义在于,在被猎豹用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开膛剖肚时不用忍受痛苦。
大多数文化都将面临不可抗拒的威胁时做出的这种本能屈服看作一种软弱,并将其与懦弱相提并论。然而,在这一论断之下掩藏的其实是人类对僵直状态的深深恐惧。我们逃避它,因为它跟死亡状态非常相像。这种逃避无可厚非,但是我们却为之付出了惨重代价。生理学证据清楚地表明,进入和走出这种自然反应的能力是我们避免创伤带来的负面影响的关键所在。这种能力其实是大自然对我们的馈赠。
千百年来,耳中一听到“血”这个词,夜半被猎豹扑倒在地的猴子发出的尖叫声,就在我们的神经系统中回响。
——保罗·谢泼德
治愈人类身上的心理创伤症状的关键存在于我们的生理中。在面临我们认为不可逃脱或不可抗拒的威胁时,人类和动物都会做出僵直反应。关于这种反应的作用机制,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要知道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反应。而这完全意味着,控制这种反应的生理机制存在于我们大脑和神经系统中的一些原始的、本能的区域。我之所以认为研究野生动物行为对我们理解和治愈心理创伤而言非常必要,原因正在于此。
人类大脑和神经系统中的这些下意识的、本能区域事实上跟其他哺乳动物甚至爬行动物中的一样。我们的大脑常常被称为“三位一体的大脑”,它包括三个完整部分。众所周知,这三个部分分别为爬行动物类脑(本能的)、哺乳动物类脑或脑边缘系统(情感的)以及人脑区(理性的)。在感知到生命危险时,这些区域会被激活;由于动物跟我们一样也存在这样的区域,所以我们可以对如黑斑羚这样的动物进行研究,并从中学到很多,从而避免遭受心理创伤。更进一步地,我认为,如果我们能真实地反映出野生动物的动态适应过程,即摆脱和走出僵直反应、重新自如活动、恢复各种技能,那我们就能找到治愈人类心理创伤症候的关键点。
跟野生动物不同,在遇到威胁时,人类永远都面临一个两难困境,我们很难在逃跑还是战斗这两者间做出抉择。这种两难困境至少部分地源自于这个事实:我们这个物种一直以来既是捕猎者又是猎物。史前的人类,虽然很多是捕猎者,但每天却也有大量时间互相拥挤在一起,躲在冰冷的洞穴里。他们很清楚,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其他动物一把抓住并撕成碎片。
随着人类渐渐越来越大片地群居,随着火的发现、工具的发明(这工具中很多都是打猎和防御武器),人类的存活概率大大提高。然而,这种基因记忆——即,很容易成为其他动物的猎物——却在我们的大脑和神经系统中保留了下来。由于我们既缺乏黑斑羚的迅捷,又不像猎豹那样擅长潜伏追踪还有锋利的尖牙和爪子,所以关于是否具备采取保命行动的能力,我们的大脑常常在事后才能判断出来。这种不确定性使我们特别容易遭受创伤后遗症。敏捷善跑如黑斑羚这样的动物,它们知道自己是猎物,它们对于自己的存活之道十分熟稔。它们能感觉到自己需要做什么,并立刻去做。同样地,猎豹70英里的冲刺时速再加上它的尖牙利爪,使它确定自己能做一个捕食者。
对人类来说,捕食者和猎物之间的界限则不那么明显。在面临生命威胁时,我们的理性大脑也许会陷入困惑,会罔顾我们的本能冲动。虽然这种罔顾也许有充足理由,但是与之相随而来的困惑却促成了“美杜莎情结” ,为我们遭受心理创伤埋下了伏笔。
正如希腊古神话《美杜莎》中的情形一样,我们面对死亡时的困惑有时会使我们失去性命。我们也许会因恐惧而动弹不得,而这又会引发心理创伤症候。
心理创伤是现代人生活中普遍存在的一个事实。不仅士兵或虐待及攻击事件中的受害人有心理创伤,我们其他大多数人都有。心理创伤的缘由及其带来的后果范围极其广大,而且常常不为我们所知;这其中包含自然灾难(比如,地震、飓风、洪水和火灾)、暴力接触、车祸、跌跤、严重疾病、突然失去挚爱、手术及其他必要的医疗程序或牙科手术、难产,甚至妊娠期间的巨大压力等。
幸运的是,因为我们具备本能,有感知、反应及反思能力,所以我们生来就拥有治愈哪怕最惨重的创伤性伤害的能力。同时我深信,我们,作为全球性的人类群体,能渐渐从如战争和自然灾难这样大规模的社会性心理创伤中痊愈。
创伤后症候群并不是由触发事件本身引发的。相反,它们是由不曾消解和发散出去的残余能量引起的。这些残余能量被困在了神经系统中,并在其中肆虐横行,对我们的身体和心理造成极大破坏。如果我们不能完成进入、经历及走出“僵直”状态的这一过程,那么创伤后应激障碍中的种种长期症候就会渐渐形成,这些症候令人惊恐、使人衰竭,而且常常千奇百怪。然而,我们可以了解并鼓励自己的先天力量,使自己回到动态平衡状态。
我们再来看猎豹与黑斑羚之间的那场追逐。上文中提到的年幼黑斑羚,在遭遇猎豹追击而撒腿逃命时,它的神经系统以每小时70英里的速度聚集能量。当猎豹发起最后冲刺时,它瘫软在地。从外部看,它静止不动,仿佛死了一样;但是在内部,它的神经系统仍在以每时70英里的速度聚集能量。虽然它一个急刹车不动了,但此时它身体内部的情况跟我们在开车中把油门踩到底同时又急踩刹车时的情况非常相似。内在神经系统(汽车引擎)和外部身体僵直不动(刹车)之间的竞逐在身体内部造成了强烈“湍流”,其形态与飓风相似。
就是以这种能量“飓风”为中心点,产生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中的各种症候。为了使这种能量的力量更视觉化,你可以想象一下:你正在跟你的伴侣做爱,你就快要高潮了,突然,某些外力把这个过程阻断了。将这种抑制感放大100倍,你就大概明白一次威胁生命的经历所能引发的能量有多大了。
受到威胁的人或黑斑羚必须将所有被调动起来以应对这种威胁的能量释放出去,否则它就会遭受创伤。这种残余能量并不会凭空消失。它会滞留在身体中,并促成各种症状的形成,比如焦虑、抑郁、身心失调和行为问题。这些症状其实是机体盛容或圈禁没有释放出来的残余能量的方式。
野外的动物会本能地排放掉所有受压制的能量,所以它们很少会出现各种不利症状。人类在这方面则不行。如果我们不能将这些强大的力量释放出去,我们就会成为创伤的受害者。如果屡次尝试释放这些能量而不能成功,它们可能就会萦绕不去了。跟飞蛾扑火一样,我们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反复创设环境,这些环境中倒是存在将我们从创伤陷阱中解放出来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没有合适的手段和资源,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失败。让人叹惋的是,最终造成的结果是我们许多人都饱受恐惧和焦虑之苦,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世界都永远不会有完全自在的感觉。
许多战场老兵及强奸案的受害者对这情形再熟悉不过。他们也许会数月甚至数年反复讲述自己的经历、重现这些经历、表达自己的愤怒、恐惧以及悲伤;但是如果不完成原始的“僵直反应”、不把残余的能量释放出去,他们常常会继续陷在创伤迷宫里、继续承受不幸。
幸运的是,那给我们带来创伤症候的巨大能量,如果能被好好利用、加以调动的话,同样能转化创伤,能使我们更进一步地愈合,能使我们多一点掌控力,甚至多一点智慧。创伤一经治愈,就会成为宝贵的馈赠,会使我们重返潮涨潮落、充满和谐、博爱和慈悲的自然世界。在过去25年间,我一直致力于治愈各种遭受心理创伤之人,我认为我们人类不仅天生有能力治愈自己,而且有能力治愈我们的世界,使之免受心理创伤带来的不良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