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洛一生都以自己是一位科学家和基于对人性实证研究的思想家而自豪。他完全拒绝那些看起来很有吸引力但缺乏效度的心理学概念。对于自己的自我实现理论,当然也不例外。在这篇写于1966年未出版的文章中,他试图进一步阐述人本主义心理学中一些没有得到证实的假设、公理和信念。
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一些默认前提假设应该被拿出来进行公开讨论,而且我也认识到,睿智的哲学家们可能已对这些未被证实的前提假设提出了质疑。在本文中,我会对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几项特征和前提假设进行批判。
应该明确的第一个问题是,人本主义心理学的整个模型和自我实现理论都建立在人有求生欲望这一假设之上。而当一个人求死的欲望非常强烈时,这一心理学体系整体上就站不住脚了。因为这样一来,明显不可能存在自我肯定而且也终结了高峰体验,而这些正是使我们的生命富有价值的所在。总之,无论是长期痛苦的积累,还是因为高峰体验和快乐的缺乏,当生命不再被认为是有价值的时候,人本主义心理学就变得一文不值。因此人本主义心理学只是针对那些渴望生存和发展的人的,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意义、更爱自己,实现自我潜能,使自我得以全面提升而倾向于完美,即使这一点永远不可能完全实现。
第二个问题是,人本主义心理学假设人的本性是不变的,至少部分如此。因此人本主义心理学很自然地将本能理论作为其具体的理论形式。但本能理论同时也是能力与需要理论的具体形式,即个体不断地“想要”表达和实现自我。这一模型完全拒绝了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所信奉的完全的相对主义和专断的存在主义概念。相反,我认为人的本性并不是无限可塑的,而是具有一定的确定性。
自我实现理论的第三个假设是个体差异的多元性。这一假设要求我们愉快而不是心存芥蒂地接受个体在遗传、体质和气质方面的差异。这种对于个体差异的真实接受具有多重重要的启示,需要简单加以阐释。
其中,人格的发展是“园艺式”的,而不是“雕刻式”的。不管是在心理治疗、咨询、教育领域还是在家庭生活中,这一观点对我们都具有指导价值。我们应该努力将玫瑰培育得更好,而不是想方设法将其变为百合。这一观点也恰好暗合了主张应该接受人的实际状态的道家思想,即便一个人与你完全不同,面对他的自我实现,我们也能感到巨大的喜悦。这甚至意味着对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的神圣和唯一性的终极尊重和承认。
例如,我最近曾去罗得岛大学访问,参与了他们心理学系的一场讨论。他们对于博士学位这一概念的理解非常单一,好像只有一种博士,只有一种标准的模式。我对此进行了严厉的抨击。我指出,这个世界上存在各种各样的天才,而且我们也确实需要不同的能力。如果美国所有的心理学系都信奉唯一的博士标准,那么90%潜在的心理学家可能都被排除在外了。我们所谓的高标准实际上只是一种将大多数有志于成为心理学家的年轻人拒之门外的手段而已。
如果一个心理学系完全依靠统计和实验技能来评价研究生,就像是根据学生是否有蓝色的眼睛或好的胆囊来评价学生的逻辑一样。
我曾在另外一个场合谈到过如何培养优秀的职业拳击手。我的观点是,教练应该首先观察这个人的先天特征,然后努力将其塑造成一名具有个人特色的职业拳击手,而不是让其改变自己,遵从一般的抽象性的职业拳击风格。
总之,人本主义心理学主张应该按照人的本来面貌来接受一个人,治疗师应该被看作道家式的帮助者,努力让人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得更加健康和富有成效。
应该明确强调的第四个问题是,在评价个体情绪健康方面,我们是否只是简单地将自我实现理论与传统的犹太教与基督教所共有的价值观结合了起来。在这方面,我经常被指责只是根据我自己发现他们是否令人喜爱来评价个体的自我实现水平。
我的回答是,迄今为止,自我实现模型不仅是跨文化的,而且是跨历史的。在日本和北美黑脚印第安人这些相差甚远的文化中,我发现他们在描述圣贤时具有显著的相似性。当然,我的研究可能深受抽样错误及自己价值观投射其中的影响,因此我们必须非常严肃地看待这一问题。
自我实现理论的第五个问题是一个我的还未得到证实的观点:神经症应该被看作一种防御机制,而不是人性的基础,而且神经症应该被看作是对真实自我、更深层的自我、完满人性、成长和自我实现的防御。
根据这一假设,我坚持认为,有效的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应该是道家式的,是发现而不是去塑造、浇铸或教导。当然,纯粹的道家思想原则上是不可能的。但成功的咨询师和治疗师应该朝这个方向去努力。真正地尊重他人的内心,将自己看作产科医生、园艺师或接生婆,只是帮助来访者发现自己,帮助他们按照自己的风格成长,达到自我实现。
有趣的是,积极的人格特质都可以通过这样的内省与洞察得以增强和确认,包括自尊、安全感、爱与被爱,以及爱与被爱的需要认知等。相反,消极的人格特质,例如残忍、施虐狂或受虐狂等,都能够被道家这种内省式的心理咨询与治疗的方法成功消灭。实际上,这便是将前者看作人类的内在特征,而将后者看作反应性和病态性特征的关键所在。
基于此,一般的神经症甚至是不法行为,都可以被看作为了满足基本需要和超越性需要,只不过是因为焦虑、恐惧和缺乏勇气罢了。
第六,我认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讨论自我实现,人们都必须有价值观的选择权,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更有可能选择存在性价值观(being values)而不是神经质的价值观。当然,这个观点马上会引出“良好的条件”这一问题,它包含了多层含义。最直接的就是选择的良好条件,使人们能充分掌握信息、了解真相、不能隐藏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不仅适用于那些使新闻报道带有倾向性色彩的政府,也适用于在美国只有一家报纸的一些地方,或带有垄断性质的公司或劳工组织。同时,选择的良好条件也意味着人们能够在不受任何恐惧威胁和社会压力的情境下做出选择。
但同时我也必须考虑“好的选择者”,或者至少是“比较好的选择者”。我曾多次提到,动物园管理者希望他们的老虎“真的像老虎一样”,他们的马“真的像马一样”,他们与动物学家一样很容易理解这一概念,而且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只有哲学教授才会认为这一概念难以理解。最终如果要系统地阐述这一问题,必须考虑人们试图回避的究竟是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从这一视角来看,人们追求的显然就是自我实现。
第七,我必须非常坦率地承认,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办法能够客观地区分健康的高峰体验与躁狂发作。虽然我们可以通过现象学发现,躁狂发作掩饰了绝望、恐惧和抑郁,但这对于拒绝接受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人而言,这并不是令人信服的客观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区分健康的高峰体验和神经质或精神性的癫狂存在同样的问题。虽然我们已经有了更好的现象学和人格评估的技术,但这个问题依然是整个人本主义心理学体系中的薄弱点之一。
因此我现在发现,不仅要在人本主义心理学体系中引入高峰体验这一概念,而且必须包含能够将其与其他概念区分开来确认并证实其有效性的方法。这意味着必须对个体进行追踪调查。具体来讲就是要引入时间变量,而且通过观察个体随后出现的反应引入有效高峰体验的概念。例如,随着时间的推移,个体对于致幻体验会越来越没有兴趣。这种由化学物质所引起的极乐体验不会像“自然的”高峰体验那么持久。
将这一问题阐述清楚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使用现代的科学仪器,因为对所有的灵感、阐释、高峰体验和洞察都必须从外部证实、检验和确认其有效性。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完成这一任务的唯一方法就是考察个体在阐释之后发生了什么,并一次又一次地对其进行检查。这一观点在古老的宗教信仰中也有体现,“应该如何区分我们内心的声音是来自上帝还是恶魔”。答案就是看在这个人身上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八,在这个问题的讨论中,我最终发现问题在于方法。也就是说,选择安全或不安全的个体并不是完全取决于我的价值观吗?我并没有在个人意愿的基础上选择自我实现的被试吗?我并没有将自己的价值观融入自我实现理论之中吗?
我必须要回答的是,我只能以自己的直觉开始,并忠实于自己的判断,这一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这仅仅只是开始,随后在直觉的启发下,发展出更加客观和具有描述性的技巧完全是可能的。例如,我曾经使用埃弗里特·肖斯通(Everett Shostrom,1963)的自我实现测验(test of self-actualization)和詹姆斯·布根塔尔(James Bugental,1965)在“成功的”心理治疗中关于自我实现的发现。
科学是分工合作的,当我提出一些有价值的观点时,就像我之前对自我实现者的描述一样,同行的科学家接下来就可用较少的激情和卷入的方式继续前进,能以更加冷静的科学方式检验我的观点和直觉是否正确。如果只有聪明的想法和假设的科学家而没有科学,那么我们就只有一堆聪明的想法,而没有任何标准对其进行筛选。
第九,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现象经常被用来反对人本主义心理学。问题通常是“如何看待纳粹分子宣称他们所做的只是履行职责而已?”“如何评价遵守命令忠于职守这样的价值观呢?”很明显,我必须引入人类的缩减(the diminished humanbeing)这一概念,实际上,这一概念对于理解整个人本主义心理学体系至关重要。
终极的存在价值并不仅仅是由那些“比较优秀的人”决定的,而是由最优秀的人决定的,我想我必须接受这一事实。我们也许可以把自我实现的男性和女性比作废弃煤矿中的金丝雀,他们对于是非善恶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更加敏感。这一观点表明,最优秀的人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事实的真相,当其他人在黑暗中困惑时,他们却能看到被层层迷雾掩盖的真相。
这一问题导致了对高峰体验中存在性知识(being-knowledge)有效性的讨论。我最初对于这一问题的关注体现在我关于宗教心理学的书(1964)的附录中,但这远远不够。无论如何,必须承认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提出了这样一个假设,即存在性知识确实以某些特殊的方式存在着。
第十,尽管不十分确定,但我感觉到,自我实现理论还必须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优秀的人应该如何对待那些心理或生理上劣势的人,应该对他们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和义务。自我实现者应该花费多大的气力去帮助那些或暂时或永远地处在自我缩减之中的人呢?当然,我们对他人的评价有时可能并不准确,一个叫作锡南浓(Synanon)的药物康复项目就曾经对很多被认为“不可能治愈”的药物成瘾者进行了非常有效的治疗。
第十一,需要着重强调的是,“优秀”这个术语只适用于人类。对人类来说是“优秀的”成员,对蚊子、熊或老虎而言可能就是灾难了,因此“优秀”这个术语对物种而言具有相对性。但有趣的是,生态学的研究证明,自然界的平衡对于所有物种在某些方面都是有益的。对于人类家庭而言,同样的现象也表现得非常清晰,比如辱骂,对所有相关的人而言都是不堪的。
最后必须要说的是,自我实现并不是全部。如果割裂开来,我们就不能真正理解个人的救赎和对个人来说什么是“优秀的”标准。因此,社会心理学是非常必要的。虽然我们还需要考虑协同作用是否能够证明这一点,但在考虑对自己而言什么是“优秀的”时,也必须考虑对其他人来说什么是“优秀的”。在某种程度上,即使整体上符合协同原则,但个人的利益与他人、组织或团队,和文化或社会的利益可能还是有差异的。但不管怎样,不考虑他人和社会条件,纯粹的内在的个人主义心理学(individualistic psychology)是不完整的。
当然,我们对自我实现理论所提出的这些假设必须加以扩展。由于我们在探讨人的本性及其高度的时候并没有明显地重视这些假设,因此在此对其加以详细阐述是非常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