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出现初期,过度沉迷小说导致不幸在小说本身中也可以找到踪迹。西班牙民族诗人米格尔·德·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1547—1616)的《堂吉诃德》( Don Quijote )实际上是对当时极其流行的骑士小说的模仿,嘲讽其模式化的人物形象和简单直白的故事情节。主人公是个悲剧人物,他阅读小说成瘾,放纵自己沉迷其中,对小说中描述的东西信以为真,以致发疯。
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的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主人公艾玛同样阅读骑士小说上瘾,至少她的婆婆坚信,让儿媳妇生病的正是“低俗的垃圾小说”。但是艾玛生病的原因并非如此,而是她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感到失望,她从小就怀有的希望从来不曾实现。艾玛十三岁时就被送进修道院,爱情小说是她了解成人世界的唯一信息来源:
那些小说里无非就是一些虐恋情缘,痴男怨女。贵妇总是孤身晕倒在凉亭,车夫总是在驿站换马时惨遭毒手,马匹总是疲于奔命。黑暗的森林永远映射出痛苦的心灵,山盟海誓永远离不开眼泪和热吻。轻舟荡漾在月光下,夜莺低吟于灌木丛,情郎集所有难得的美德于一身,英勇如雄狮,温柔如羔羊,衣冠楚楚,敏感多情。
艾玛的丈夫是一位尽职尽责的乡村医生,可惜两人的婚姻生活枯燥无趣似一潭死水。艾玛渴望得到更多的激情和浪漫,最终,她觉得自己在第一个情人鲁道夫身上找到了这些:
“我有一个爱人!一个爱人!”这种想法让她陶醉,仿佛她第二次成为女人。她终于品尝到爱情的甜蜜,得到了早已不再期待的幸福。她即将进入一个奇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热烈的、兴奋的、狂喜的。她被浩瀚的蓝色天空包裹着……这时,她想起自己读过的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那些红杏出墙的女人在她的世界里用修女般曼妙的歌喉吟唱着,让她心神荡漾。年轻时漫长的黄粱美梦成为现实,她终于成为自己幻想中的一部分,成为自己曾经艳羡的多情女子。
但鲁道夫没有兴趣与艾玛的丈夫夏尔体面地决斗,他也没有兴趣将自己的秘密玩伴公之于众,真正接纳她。艾玛的婆婆认为,沉迷低俗的爱情小说是灾难的根源,并想从这一点入手,终结家庭的不幸。因此,她“决定阻止艾玛继续读小说”。福楼拜略带讽刺地写道:
这当然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这位善良的老太太肩负起将计划付诸行动的重任。在返回鲁昂的途中,她亲自去找租书铺的老板,明确向他表示艾玛不能再继续租书了。如果租书铺老板坚持继续他毒瘤般的事业,她难道没有权利报警吗?
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的私人租书铺相当于今天的影音光盘租借店或互联网上的流媒体平台,租书铺定期向客户提供最新的读物。然而在文化批评家眼中,这些地方不是传播文学、教化市民的场所,而是鸦片馆、毒品店和妓院。当时有个词叫作“书虫”(Leseratte),指的就是独居陋室、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会白日做梦的书呆子,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在生活中一无是处。这个词在今天仍然是这一段荒谬历史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