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莫里斯:
你一定会对我的这个想法感兴趣。我发誓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启发,只不过后来才发现,原来已经有人在我之前就想到了这些!在某个明晃晃的大中午,我突然灵光乍现,脑海中出现了这个想法。
那是正中午的时候,烈日当空,卡斯托尔(Castor)和波吕丢克斯(Pollux)这两颗双子星盘旋在太阳周围,我坐在一家意式咖啡馆里。在周围的欢声笑语和窃窃私语中,我突然意识到,人类首先是叙述者啊!我旁边的这些人,如果不让他们讲故事,他们根本就活不下去。然后我便开始思考“叙述”这件事,但是我该从哪里开始跟你说呢,最好的开头可能就是随意起的头。
那么就从这家咖啡馆说起吧。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我们坐在一张圆桌前,像是围绕着篝火而坐,我们的注意力都被这篝火吸引。咖啡馆里当然并没有篝火,篝火可没那么常见。
我们就这么围坐成一圈,咖啡送来了。我们搅拌着咖啡,或者手里随便弄些什么,因为眼下也没什么事干。这是一个让人害怕的空当儿,不仅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无形的,还因为它代表着一种过渡时刻。在这一秒,思绪、目光、意图、对话仍在进行着,我们的嘴巴没有停下来——一个小小的空隙却突然打开了,虽不至于无聊,但也相去不远了。在这一刻,多半会有人开始做这样一件事:讲故事。说实话,就算没有这种空当儿,人们也一样会开始讲故事。
休息时间我都是和同事一起度过的,其中大部分是年轻女性。她们一直不停地讲述,似乎在身体离开办公室后,想通过这种方式让精神也逃离办公室。之所以讲述,不是出于无聊,也不是为了消磨时间或交流经验,她们讲故事,纯粹就是想要说话,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她们的话题涉及电影、书籍、新App、烹饪、烘焙,或者诸如玛伦买了婚纱等琐事。大家讲述着各种有趣的、悲伤的、令人感动的事情,有时也会争论几句。我坐在一旁,凝神静听,乐在其中。
有一次谈到避孕,杰姬说:“避孕药会改变人的情感体验。”因此她停了药,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也不喜欢化学药品。”玛伦紧接着发表看法,说自己宁愿定期测量体温,“这样我就能更好地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若是她怀疑有了,她和她的男朋友,也就是未来的丈夫,会接受这个事实,顺其自然生下来就好了。
然后大家又谈到激素的改变会导致嗅觉发生改变,一个女人服用避孕药可能会使她对男人的感觉发生变化。但是如果她停药就闻不到伴侣的气味了怎么办?大家一阵哄笑。
阿斯特丽德说,她的男高音丈夫在完成生育计划后跑去结扎,但是他十分害怕从此就唱不上去高音了。因此术后他一从麻药中醒过来,就立刻飙了几个高音,确保自己的歌喉和阳刚之气仍在。
“结扎以后,成年男性的音域压根儿就不会发生改变啊。”阿斯特丽德说道,然后笑着啜饮咖啡。
“我也是这样计划的。”玛伦说。她指的是结扎,一旦她和伴侣有了孩子,就去做手术,不过要动手术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伴侣。大家哧哧笑着,不知道她未来的丈夫是否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
在另一次午休时间的聚会上,女士们询问一位有两个女儿的同事怀孕和生产的问题。我们坐在户外的小桌旁,树丛和植物为我们遮蔽了正午的阳光,带来了清凉。移门后面,咖啡馆的老板巴蒂斯塔·塞韦里诺正向他父亲展示手机上新生女儿的照片。他一会儿说德语,一会儿说意大利语,切换自如,且没有一点儿口音。
“你当时痛得厉害吗?”杰姬问卡门。
卡门很惊讶,因为还没有人问过她生孩子的事情,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而她的孩子也只是在过生日时才会问起。不,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疼得有多厉害了。她跷着二郎腿,双手握着咖啡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说,生孩子就像爬山,要征服高山,必须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向上爬。
“卡门,你可真是一位登山向导。”杰姬插嘴道。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因为卡门热衷于登山和滑雪。
这位年轻的母亲答道,如登山一样,生孩子这种费力的事会让人疼痛,但疼痛不是最主要的,你拼尽全力为的是翻越这座山。在生孩子的过程中,自己能做的本来就非常少,怀孕是一个向你袭来的过程,你根本无法掌控它。在我们所有人诞生在地球上之前,大自然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身为女人,只能心怀敬畏,好奇地观察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变化。”
在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比任何医院的医生和助产士都更理解自己的身体发出的信号。阵痛开始没多久,她就知道分娩可能随时开始。然而助产士们确信,距离真正的“发动”还有一段时间。他们离开产房,想先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几分钟后,卡门的丈夫十万火急地跑到自动售卖机旁,把他们都叫了回去,因为正如卡门预料的那样,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
大家的咖啡杯渐渐见底。“你真可怜!”桑德拉故作同情地对我说,“得一直听女人的这些事情。”
我不会说我为她们接受我做一个沉默的听众而感到骄傲,但实际上我确实很开心,因为听一群女性聊天属于我最早的童年记忆。在生命的最初几年里,我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而是和我的祖母、姑姑,以及姑姑的女儿——我的表妹一起生活。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简陋的农舍,有客厅、厨房和长长的走廊。走廊有道门直接通往猪圈,不过那里已经很久没养牲畜了,只有几只鸡和猫,后来成了放煤的地方。并不平整的砖头地面上有水泥饲料槽,曾经有三四头奶牛被养着用来挤奶。现在那里堆满了杂物,还有一个油箱,油箱上终年覆盖着黑乎乎的油腻灰尘。
农舍没有浴室,我们这些孩子都在客厅里洗澡。我的表妹经常围着灰色的金属澡盆跑来跑去,大喊大叫,很是开心。也许因为她不喜欢肥皂和水,也许因为她纯粹想要乱窜,引得大人来抓她。角落里,电视机一闪一闪,我的祖母坐在沙发固定的位置上,看着女儿佯装恼怒,追着外孙女跑。
祖母坐在沙发的一头,背靠刺绣靠枕,身旁放着油炉,油炉在冬天会被烧得通红,冒着热烟。沙发对面的橱柜上挂着耶稣圣像、镀银十字架和念珠,橱柜与客厅门之间挂着她战死沙场的丈夫的照片。那就是我的祖父,我只在这张褪色的黑白照片上见过他的模样。祖母坐在那个位置,将一切尽收眼底。
有时候祖母让我给她挠背,她背部的皮肤光滑而坚韧。对于我的小手来说,祖母的背十分宽厚,在我指间扭动的时候,就好像熊在树上蹭一样,至少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熊一样。“来帮我挠挠背!”她一边说一边解开蓝色小花围裙最上面的一颗纽扣。“喔,没错,再往左一点,嗯,好,再往上一点,往右一点,对了,就是这里!”她的脸揪成一团,噘起嘴巴,皱起鼻梁,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我母亲说,我皱起鼻梁、眯着眼睛的样子和祖母一模一样。
不看电视的时候,祖母本可以聊一聊田地里的工作,讲讲因为照片上的男人战死在洛林 ,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她独自经营一个小农场并拉扯大四个孩子的艰辛。她也可以讲讲祖父,或者我那游手好闲的叔叔。这个叔叔经常带我去酒吧见他那群狐朋狗友。他把美军遗留在农场的一副昂贵的望远镜拿去卖了,并将卖得的钱挥霍一空。但是她从未提过这些,我的祖母从没讲过她自己的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