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菲利克斯给的钥匙,汉斯可以悄悄潜入他迫不及待想要去的迈阿密沙滩上的那栋豪宅。趁卡丽·莫拉睡着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进去。
汉斯住在迈阿密北滩比斯坎湾附近老雷舟路上一座不起眼的仓库里。他的那条黑船停靠在附近的一个船库。他一丝不挂地坐在浴室中间的一张小凳子上,浴室的墙壁上装着很多喷嘴,水柱从各个方向喷射在他身上。汉斯在唱歌,带着德国口音:“……雨中唱着歌,感觉多美好,我又一次开心起来。”
在他的液体火化机装有玻璃的一侧,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而火化机里正在溶解的是那个叫卡拉的女孩,她没能被贩卖出去。
在蒸腾的雾气里,汉斯在玻璃里的样子像一幅达尔盖银版照片。他摆出罗丹的思想者的姿势,用余光瞟着玻璃里的自己。碱液的气味随着蒸汽弥漫开来。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镜子里的思想者。在那块玻璃后面的溶解室里,卡拉的身体已经被腐蚀性的碱液化成了肉水,只剩下骨头竖在里面。火化机来来回回地搅拌,机身不停颤动,泛着水泡。汉斯对这台火化机非常满意,他花了大价钱才把它搞到手。液体火化正在成为潮流,环保主义者极力呼吁避免传统火化带来的碳排放。液化法不会留下碳排放,什么也不会留下。如果哪个女孩卖不掉,他只需要在马桶里把她冲掉,什么都不会被污染。他干这活儿的时候喜欢唱这首歌:
“打电话给汉斯·彼得——这就是他的大名!——所有的烦恼都在下水道里一干二净——你真棒,汉斯·彼得!”
在卡拉身上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享受过她的肉体,还可以卖掉她的两个肾。
火化机散发的热量弥漫了整个浴室,汉斯很享受这种感觉,他把温度设定在七十一摄氏度来延长整个过程。他喜欢看着卡拉的骨骼慢慢地从肉体里显现出来。他就像个爬行动物,对热量毫无抗拒力。
汉斯在盘算穿什么衣服潜入那栋房子。他有一套刚从奇幻大会上偷来的白乳胶连体衣,这套衣服他十分喜欢,就是在把大腿套进去的时候会发出吱吱的声音。不行。如果在看着卡丽·莫拉睡觉的时候想脱掉衣服,必须穿没有魔术贴、不会发出声响的宽松的黑色衣服。如果身上沾上了血液,还必须站在大塑料袋里换掉衣服,另外,要带上一瓶销毁DNA证据的漂白剂。还要带上探测器。
他用德语唱着歌,是巴赫在《哥德堡变奏曲》里用过的一支民歌,歌名叫作《泡菜和甜菜我都不爱》。
要去干刺激的事情,要潜入私宅,要回到巴勃罗那座陷入沉睡如同地狱的房子,汉斯感到一阵亢奋。
凌晨一点,汉斯来到了房子附近的树篱里。天空满月当头,洒满月光的地面上,棕榈树的影子像一团黑色的血液涂在地上。一阵风儿吹过,树枝不断摇曳,地上的树影看上去像极了人影。现在,就是人影。汉斯等待时机,利用变幻的树影穿过了草坪。
房子还在散发着白天吸收的热量。贴在墙角的时候,他感觉像是贴着一头温暖的巨兽。汉斯紧贴着墙边向前走,感到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感到头皮热得发痒。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袋鼠趴在妈妈的肚子上向育儿袋爬去。
窗户上有些金属防风百叶窗是放下来的。房子里黑乎乎的,透过日光浴房的茶色玻璃,他什么也没看到。汉斯掏出开锁工具插进了锁眼,勾了两下,拨动报警器的锁芯。
他又掏出菲利克斯给他的钥匙缓缓插了进去。他感到一阵战栗,这种感觉很舒服。贴着温暖的房子,把钥匙插进锁眼,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锁芯发出微弱的嘀嗒声,就像是那回他听到的小虫子互相交流的声音,那次他重返一片灌木丛去察看一个死亡多日的女人的尸体,发现尸体的温度很完美——比活人的体温还要高,因为尸身遍布一堆堆的蛆虫。
椭圆形的钥匙柄现在成了水平状,如果他决定上楼的话,他也会水平状地压在她身上,直到她的身体变冷。遗憾的是,她变冷的速度要比房子更快,因为后者还在继续散发太阳的热量。房子里面有空调,给她盖上几条被子也无济于事,被子不能让死人感到暖和。很快她就会变冷,很快。
没必要现在做决定。不如就听从内心吧,看看自己能不能抗拒内心的决定,这会非常有趣。内心还是大脑,大脑还是内心,好纠结。他希望她身上有香味。泡菜和甜菜,我都不爱。
他转动把手把门推开,门口的挡风雨条发出一阵嘶嘶声。绑在鞋头的探测器会发现地毯下面有没有藏着金属报警器。他轻轻迈开一只脚踏进日光浴房,然后站稳。他向里面走去,向凉飕飕的黑暗中走去,暂别了草坪上的树影和照得他头皮发热的月光。
身后的房角传来一阵沙沙声。
“什么鬼,卡门?”是只鹦鹉的声音。
汉斯手里拿着把手枪,他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掏出来的。他一动不动。笼子里的鹦鹉还在扑腾,在栖木上上蹿下跳,嘴里念叨个不停。
人体模型的影子投射在洒满月光的窗户上。他们是活人吗?黑暗中,汉斯从它们身边向前走去,一只伸出的石膏手碰到了他的身体。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黄金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他本能地知道就在这儿。如果黄金长了耳朵,就会从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听到他内心的呐喊。盖着布的家具,盖着布的钢琴。他走进酒吧,里面有一张盖着布的台球桌,桌布的下摆挨着铺着床单的地板。制冰机发出制好冰块的声音,他借此机会蹲在地上等待时机,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思索。
那个女孩对这里很熟悉,在对她动手之前先把该问的问清楚。之后还能从她身上赚一笔。她不会比之前一千多个死去的人贵多少,而且要赚到这笔钱,他必须把她放在干冰里面运出去。
让她从睡梦中惊醒太不明智了,但是她在阳台上的样子那么迷人,让人心动,他想去看看她睡着的样子。他有资格享受一点乐趣。也许他可以射在她的床单上,她受伤的手臂上,这样就够了吧。哦不,还要射在她熟睡的脸庞上,管它呢。也许还会流进她的眼角。啊哈,她的眼睛应该做好准备迎接泪水。
大腿口袋处的手机在震动,他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躲了过去。是菲利克斯发来的短信,他的感觉更好了。短信写道:
我拿到了。我给了他一万美金让他交出了许可证。好事就他妈的要来了。明天就能搞定。现在可以搬进去了。
汉斯蹲在台球桌下面的地毯上用手指敲了回信。他把自己的手指称作锌指,指甲因为遗传病长得凹凸不平,头发也因这个病掉光了。他读过医学院,学过关于锌指的知识,后来因为道德问题被学校开除了。幸运的是,他的父亲已经打不了他了。指甲非常锋利,用来挖挖没有鼻毛的鼻孔倒是非常方便。不过,他的鼻子对霉菌、孢子、苋属植物和油菜的花粉过敏。
卡丽·莫拉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后她本能地听了听是不是树林里的鸟儿发出的警叫声。随后她完全清醒了,环视了一圈宽敞的卧室。所有的夜灯都在正常工作——有线电视盒子的灯,恒温器的灯,墙上的夜光钟。只有报警器的灯是绿色的,其他都是红色的。
有人关掉了楼下的报警器,哔哔声让她警觉起来。报警器的灯光开始闪烁,那是有东西触发了一楼的动作传感器。
卡丽·莫拉披上卫衣,拿起床下的棒球棒,把手机、匕首和防熊喷雾放进口袋。她走到大厅,向螺旋形的楼梯下面喊去。
“谁?你最好说句话。”
十五秒钟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然后下面的人说道:“是我,菲利克斯。”
卡丽转了转眼珠,看了会儿天花板,嘴里舒出一口气。
她打开灯,走下螺旋形的楼梯,手上依然拿着棒球棒。
菲利克斯站在底楼一个电影道具的下面,那是《佐恩星球》里的一个太空獠牙兽。
菲利克斯看上去没有喝醉,手上也没有武器,在房间里还戴着帽子。
卡丽在离地面还有四级台阶的地方停住了。她并没有注意到菲利克斯的眼神之中藏着狡诈。这很好。
“你半夜来找我应该先打个电话。”卡丽说道。
“就在刚才,有了新租客,”菲利克斯说道,“他们是拍电影的,给的钱很多。他们希望你留下来,因为你熟悉这个地方,也许还要给他们做饭,这个我也说不准。我给你找了份工作,你应该感谢我。他们给你付钱之后你应该对我意思意思才对。”
“拍什么电影?”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你凌晨五点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只要他们愿意付钱,就让他们来吧,”菲利克斯说道,“他们希望天亮之前搬进来。”
“菲利克斯,你看着我听我说。如果是拍黄色电影,你知道我会怎么做。那样的话,我立马走人不干了。”
在《洛杉矶B措施法案》通过之后,拍摄黄色电影必须使用安全套,禁止夸张的动作,因此,许多黄色电影公司搬到了迈阿密。
在这之前,她从没和菲利克斯起过争执。
“不是黄色电影,是纪录片之类的吧。他们需要二百二十伏的电压和灭火器。你知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对吧。”他从夹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迈阿密沙滩拍摄许可证,并让卡丽给他找些胶带。
十五分钟之后,她听到比斯坎湾有船只靠岸的声音。
“把码头的灯关掉。”菲利克斯说道。
汉斯·彼得在公开场合一般都穿得十分干净,即使面对泛泛之交,身上的气味也很清新。但是当卡丽和他在厨房握手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硫黄的气味,让人联想到正在燃烧的村庄,村舍里躺满了尸体。
汉斯注意到她的手结实又漂亮,脸上露出了淫邪的笑容。“我们说英语还是西班牙语?”
“随你便。”
坏人就像怪兽,知道自己何时被识破。汉斯早已习惯当他展露本性之后对方做出讨厌和恐惧的反应。在有些特别的场合,他们的反应是乞求速死。
卡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眨眼。黑色的瞳孔显露出不易察觉的智慧。
汉斯想从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但是他失望了,什么也没看到。她真是个美人儿!而且自己还不知道。
略作思考之后他作了一首小诗。 我无法在你秋水般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你的心仿佛坚硬的堡垒,但终将被我攻占,这是多么的荣耀! 日后有时间,他会用德语配上曲子唱出来,并且用“囚禁”取代“攻占”。曲子还是用《泡菜和甜菜我都不爱》,洗澡的时候唱。如果那时她还活着,恳求他洗个澡的时候,他也许还会当着她的面唱。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要让她相信自己是个好人。表演时间到了。
“你在这儿干了很长时间,”他说道,“菲利克斯告诉我你工作很出色,你非常熟悉这个地方。”
“我断断续续在这儿干了五年。有些简单的修理工作我也能做。”
“泳池的工具房供电正常吗?”
“是的,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打开空调,空调开关在一个单独的盒子里,断路器在花园的围墙上。”
汉斯的手下波比·乔一直在房角盯着卡丽。即使在不把盯着别人视作冒犯的文化里,波比的眼神也是很没有礼貌的。他的眼睛是橘黄色的,像某种海龟。汉斯示意他过来。
波比过来的时候站得离卡丽太近了。
卡丽都能看清他囚犯发型下面的脖子一侧龙飞凤舞地文着“我的老二最大!”两只手的手指上分别文着“爱情”与“仇恨”。掌心上文着“曼纽拉”。他的头很小,帽子的搭扣扣到了最后一截。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刺痛了她的心,但很快就过去了。
“波比,重的东西搬到泳池工具房去,现在。”汉斯说道。
波比走过卡丽的身边,指关节在她的屁股上一掠而过。她摸了摸脖子上那串珠链上倒悬在十字架上的圣徒彼得。
“房子里的水电都能正常使用吗?”汉斯问道。
“能。”卡丽说道。
“有二百二十伏电压吗?”
“有,在洗衣房和厨房的炉子后面。车库里的高尔夫球车充电器也有二百二十伏的插座,插座上面有两个接线板挂在钩子上。用红色的那个,不要用黑色的。黑色的接地插脚坏掉了。旁边有两个二十安培的断路器。台球室里有很多插座。”
“你有房子的建筑平面图吗?”
“建筑图和电路图在一楼书房的书柜里。”
“报警器连着总机吗,或者警察局?”
“没有。只和大街上的警笛相连。区域报警器,大门报警器,动作传感器,一共有四个。”
“房子里有吃的吗?”
“没有。你们要在这儿吃饭?”
“是的。有些人在这儿吃。”
“睡在这儿吗?”
“活儿干完之前睡在这儿。有些人吃睡都在这儿。”
“这儿有好多卖午餐的卡车,主要做街上那些建筑工人的生意。很好吃。最好早点去买。他们开过来的时候会按喇叭。我最喜欢康米达家的,当然,萨拉萨家的也不错。你们之前的租客就是买他们两家的午餐。他们的卡车一侧写着‘趁热’。我有他们的电话,你要定他们的吗?”
“我要定你的,”汉斯说道,“你可以一天只做一顿吗?不要你端上桌,做成自助那样的就可以了。我会给你很多钱。”
卡丽需要钱。作为一个在迈阿密富人区工作过多年的女管家,她的厨房工作十分干净利落。
“好的。我来做一顿饭。”
卡丽曾经做过建筑工人的生意。十几岁的时候,她半夜就起来做饭,穿着半截牛仔裤在餐车上卖午餐,木匠最喜欢她做的饭,生意也干得蒸蒸日上。在卡丽看来,大部分干体力活儿的男人心肠都不坏,有些甚至还很有礼貌,就是好像整天都吃不饱似的。
但是接触了汉斯那三个人之后,她一点都不喜欢他们。那个坐过牢的波比的文身是在监狱用火柴灰和电动牙刷做出来的。他们搬了一个笨重的电磁钻床和两个手提钻进了泳池工具房,只看到一台摄像机。
卡丽知道,和一群粗鲁的男人待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时,她需要依靠什么经验和法则——适用于丛林的法则也适用于这里——人越多越安全。大部分情况下,如果有不止两个男人,大家都会很文明,除非喝了酒,否则不会对女人动手动脚。但是这几个人不是一般的粗鲁。卡丽带着汉斯去树篱和围墙之间的狭长走廊上安装电表箱的时候,他们一直在盯着她。卡丽甚至能感到他们内心的想法是“轮奸”。除了色眯眯的眼神,卡丽还知道汉斯一直走在她的身后。
在树篱后面,汉斯面对面看着卡丽,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活像一只白鼬。“菲利克斯说在你之前他换了四个管家,其他人都害怕这个地方。这么多可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怕?我很想知道原因。”
本能告诉她,不要和他说话,不要回答他的问题。
卡丽耸耸肩。“你要提前支付生活用品的费用。”
“我会事后给你结算。”他说道。
“你要事先支付现金。我是认真的。”
“你是一个认真的人。你的口音像是哥伦比亚人——西班牙语一定很好。你怎么会在美国的呢?你是不是利用了‘可信的恐惧’?移民局同意了你的可信恐惧吗 ?”
“我觉得暂时先给二百五十美金就足够日用品的费用了。”卡丽说道。
“可信恐惧。”汉斯说道。他打量着卡丽面部精致的轮廓,心想破坏这么美的一张脸该是多么痛苦。“房子里的那些东西,拍恐怖片用的道具,你真的不怕吗?什么原因呢?你知道它们只是爱乱买东西的人拿来炫耀的玩意儿,你是这样认为的,对吗?你知道它们都是假的。你明白真相,你知道什么是真相吗?西班牙语是不是las verdades和la realidad?你怎么知道区分真假的呢?你有没有在这里见过真正让你害怕的东西?”
“大众超市的排骨在打折,另外我还要买些保险丝。”卡丽说道,留下汉斯站在结满蛛网的树篱后面。
“大众超市的排骨在打折。”汉斯模仿卡丽的声音说道。他有惊人的模仿天赋。
卡丽把菲利克斯拉到一边,“菲利克斯,我不会留在这儿过夜的。”
“万一发生火灾——”他又开始了。
“要睡你睡。这些人是你带来的。我只负责做饭。”
“卡丽,我和你说——”
“不,是我和你说。如果我留在这儿过夜,他们会干出蠢事。要是那样,我想你不会喜欢我的反应,他们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