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朋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鲁庄公,两国尽捐前嫌,和好如初。
南宫长万与宋闵公连博三局,局局败北。南宫长万请求再博一局,宋闵公不仅不允,反恶语相加,一怒之下,南宫长万杀了闵公。
竖貂为贪富贵,自请去势,入宫做了公公,成了齐桓公驾前第一红人。
管仲不慌不忙说道:“主公不必动怒,请静下心来,听臣一言。列国林立,不下七十国,为了各自利益,你一团我一伙,互相残杀,这是常有的事。有道是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敌人。不能因为我与鲁干过几仗,便把他视为不共戴天之敌。何况,齐鲁乃舅甥之国,先君在日,过往甚密。我若能使鲁主婚,一来前嫌可捐;二来不动一刀一枪,收一国也;三来鲁乃大国,又是周公之后,礼仪之邦,由鲁前来主婚于主公面上要好看得多。”
齐桓公默想一阵,点头说道:“仲父之言是也。但就怕鲁庄公不愿为寡人主婚。”
管仲道:“有隰朋在,主公何忧。”
齐桓公遂备以厚礼,命隰朋前去朝周。周天子见齐国礼物丰厚,心中大喜,当即诏告天下,封公子小白为齐国之君。隰朋乘机代齐桓公向周天子求婚,天子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
隰朋谢过龙恩,复又说道:“臣还有一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天子笑吟吟道:“卿有什么话,尽管讲来。”
隰朋道:“王姬婚嫁,国之大事,主大事者得有非常之人。鲁,大国也,又乃礼仪之邦,这主婚之人,非鲁庄公莫属,天子以为如何?”
周天子颔首说道:“卿言正合寡人之意,那就让鲁庄公主婚吧。”
隰朋二次谢过龙恩,打道去了鲁国。鲁庄公闻听隰朋到来,冷言说道:“他来作甚?寡人不见。”
施伯、曹刿皆曰:“鲁、齐,仇敌也。隰朋者,齐桓公之重臣也。明知有仇,还来求见,必有一说,不见不妥。”
鲁庄公略思片刻,下诏宣隰朋进殿,盛怒而待。
隰朋进得大殿,先拜后贺。
鲁庄公冷言说道:“寡人没有啥事值得你来祝贺!”
隰朋道:“怎么没有?王姬下嫁臣之主公,这么大的事还不值得贺吗?”
鲁庄公略略吃了一惊:“王姬真的要下嫁齐桓公?”
隰朋道:“外臣不敢欺君。”
鲁庄公略顿又道:“王姬就是真的要下嫁齐桓公,与寡人何干?”
隰朋道:“怎么没干?王姬乃天之娇女,天子嫁女,普天同贺,君侯难道不贺乎?另外,臣之主公已经恳请天子,大婚之时,由您前来主婚,天子业已恩准。君侯没有想一想,天下共有诸侯七十一国,天子和臣之主公,偏偏选您来主婚,这是何等荣耀,还不值得贺吗?”
“呸,荣耀,那是齐桓公的荣耀,寡人不想往他脸上贴金!”鲁庄公气呼呼地说道。
隰朋不温不火道:“话不能这么说,要说贴金,这金也有君侯一份。”
“有寡人一份?”鲁庄公使劲皱着眉头。
“对!”隰朋很是肯定地说道,“臣之主公乃君侯至亲娘舅,娘舅光彩,做外甥的难道不光彩吗?”
鲁庄公恨声说道:“什么至亲娘舅?他是寡人的仇人,天大的仇人!”
隰朋笑道:“君侯不必动气。君侯之所以这么仇恨臣之主公,还不是因为那次战争吗?是的,齐、鲁之战,臣之主公确有一定责任,但君侯就没有责任吗?君侯明知臣之主公已经登上大位,还要死保公子纠,来夺他的大位,他能不跟您打吗?长勺之战,固然由齐国发动,但那是在听说君侯您要讨伐齐国的情况下发动的呀!郎城之战,虽是因齐而起,但您没有想一想,长勺之战,齐国败得那么惨,他会甘心吗?他应该甘心吗?”
隰朋顿了顿继续说道:“有道是‘不打不成交’,不瞒君侯,在未曾交战之时,臣之主公对您,对您的鲁国,不大瞧得起。经过这三次大战,特别是后两次,您把俺的主公给折服了,正因为您把他折服了,他才愿意和您化干戈为玉帛,重修旧好。”
鲁庄公笑了。
鲁庄公笑着说道:“你们君侯真是个乖巧人,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和,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妄想通过你这张巧嘴得到。你说,寡人是否该给你这个面子呢?”
隰朋道:“君侯应该给小臣这个面子。”
“为什么?”
隰朋反问道:“以君侯之见,齐、鲁再度开战,胜者为谁?”
鲁庄公很是自信地回道:“当然是我鲁国了!”
“为什么?”
鲁庄公道:“第一仗寡人无备,因而败了。但当寡人有备之后,打了两仗,齐国败了两仗,这便是明证。”
隰朋道:“战争之胜负,有备无备固然重要,但不起决定作用,起决定作用的是人,是决策者。您会决策,更会用人。说句不客气的话,若非曹大夫参与运筹,您不一定打得过我们齐国。”
曹刿忙道:“先生此话差矣。鲁之所以胜齐,全靠主公指挥有方……”
鲁庄公摆手制止:“卿不必谦逊,长勺并郎城之战,若非卿,单靠寡人很难打得过齐国。”
隰朋道:“小臣斗胆问上一言,曹大夫之智,可及得上我们管相国?”
未等鲁庄公开口,曹刿当先回道:“管相国有太公之才,在下难及万一。”
隰朋紧追不舍道:“既然这样,鲁、齐再度开战,鲁国有取胜的把握吗?”
隰朋自问自答道:“就是有,俗话不俗,‘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君侯背后尚有一个强大的宋国,对您虎视眈眈,您睡得着觉吗?”
鲁庄公欲言又止,曹刿、施伯亦是面面相觑。隰朋一脸诚恳道:“君侯,有道是‘灰不热是火’,看在先夫人文姜面上,您还是和吧,和能生财,和能兴国。”
鲁庄公与施伯、曹刿交换了一下眼色,将御案“啪”地一拍道:“好,寡人与齐尽捐前嫌。大宴伺候!”
宴毕,隰朋辞别鲁国君臣,兴冲冲地回到齐国。齐桓公设宴为他洗尘,又赐黄金五百斤。
翌年,仍以隰朋为使,将王姬接到齐国,由鲁庄公主婚,拜过天地,入了洞房。一个是风流倜傥的诸侯王,一个是千娇百媚的天子女,二人相慕相爱,那一夜的风流自不必说。
蜜月之后,齐桓公亲至鲁国,以谢鲁庄公主婚之劳。自此,二国信使不断,比齐襄公在世之日尚要亲密十倍。
宋国因齐而恶鲁,今见齐与鲁相善,心中不平,与齐绝交。齐桓公正欲遣使责宋,宋遭大水,淹没十万余家。管仲乘机向齐桓公谏道:“宋有难,责之不如恤之。”
齐桓公曰:“善。”遂征谷两万担输送于宋。
谷车将发,管仲又曰:“宋国因我恶鲁,我若遣使至鲁,劝鲁亦输谷于宋,一来可使两国交好,二来可使宋愈发感激主公,三国若能就此结为一盟,试看天下谁人可敌?”
齐桓公又道了一声善,复遣隰朋至鲁,说动鲁庄公征谷五千石,遣使运到宋国。自此,宋与齐和好如初。宋与鲁亦尽捐前嫌,结为兄弟。
南宫长万有子曰南宫牛,在宫中当值,见宋、鲁通好,瞅了一个机会,当面恳请宋闵公:“主公,郎城一战,臣父陷于鲁邦,今鲁、宋通好,应该将臣父索回才是。”
宋闵公准其言,当即遣人至鲁,迎回南宫长万。长万回宋之后,少不得要进宫谢君。是时,宋闵公正在与二宫女狎昵,对南宫长万的到来,视而不见。
昔日,南宫长万进宫,宋闵公甚为敬重,又是赐座,又是让人献茶。今日此举,使长万大为不解,遂问道:“主公,将重乎,婢女重乎?”
宋闵公笑曰:“子 不必责备寡人,始寡人敬子,子乃寡人之勇士。今子鲁囚也,何敬之?”
说得南宫长万满面通红,大惭而退。大夫仇牧闻听此事,向闵公谏道:“长万者,勇士也。主公怎能如此相待?”
宋闵公道:“寡人与长万相戏耳。”
仇牧正色说道:“君臣之间,以礼相交,不可戏也,戏则不敬,不敬则慢,慢而无礼,悖逆将生,君必戒之!”
闵公听了,不以为然,转眼三载已过,闵公早把此事忘得干干净净。这一日,宋闵公与宠妃蔡昕游于蒙泽。那蔡昕生性淫荡好武,闵公爱之,有求必应。蔡昕向闵公说道:“妾闻南宫长万有一绝技,能抛戟于空,高数丈,以手接之,百不失一,可是真的?”
宋闵公道:“千真万确。”
蔡昕道:“既是千真万确,何不招来一戏?”
宋闵公当即传旨,召南宫长万来见。那长万早已暗恋着蔡昕,闻召,头戴白盔,身穿白甲,骑一匹大白马,抄一杆丈二长的亮银戟,来到蒙泽,蔡昕见了暗自喝彩。
南宫长万拜过了闵公和蔡昕,连抛十二戟,初抛也不过两三丈,越抛越高,待到后来,竟抛到八丈以上。那戟翻着跟头,响着铜铃,稳稳当当地落到南宫长万手中,引来阵阵喝彩之声。内中,尤以蔡昕叫得最响。
“拿酒来,拿酒来!”蔡昕亲自斟了一樽酒,双手捧给南宫长万,一脸柔情地说道,“卿不愧为我大宋国第一勇士,来来来,妾敬卿三樽。”
南宫长万道一声谢夫人,一连饮了三樽,色眯眯地瞅着蔡昕。
蔡昕欲要再敬,宋闵公大声喝道:“够了!抛戟算什么?抛戟靠的是一身憨力,博局靠的是智慧,南宫长万,你敢和寡人博上一局吗?”
南宫长万见他在自己心仪的女人面前损了自己面子,高声回道:“莫说一局,十局也敢博!”
宋闵公皮笑肉不笑道:“你别口满,博败了可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以大金斗盛酒,输者饮之。”
南宫长万明知博局是宋闵公强项,自己不是对手,但又不愿认输,特别是面对自己心仪的女人,高声回道:“喝就喝,哪个怕你不成!”
宋闵公当即命内侍去取博具,命南宫长万闭目以待。
少顷,博具取到,南宫长万睁眼一瞧,乃是一只大碗。只听宋闵公说道:“长万,此碗下扣置一物,你尽管放胆去猜,猜中了寡人饮酒一斗,猜不中你亦饮酒一斗。”
南宫长万正要道声可字,忽然多了一个心眼,含笑说道:“世上之物,当在万种以上,若是主公不给臣一些提示,臣是万万猜不着的,请主公明察。”
一来,那南宫长万乃宋闵公手下败将;二来宋闵公欺他是一武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假思索道:“既然这样,寡人就给你一些小提示。”说毕,手指扣碗,拖着长腔说道:“那碗下所扣之物,‘支支棱棱一朵花,根子往上扎’。你猜一猜此为何物?”
南宫长万思索许久,也没猜出来,只得认输:“主公,臣输了,您把碗揭开吧。”
宋闵公微微一笑,将碗揭开,乃是一个马蜂窝。
南宫长万一脸悔意:“臣也曾往蜂窝上想过,唉!不说了,不说了,拿酒来。”
他一口气将金斗之酒饮干,嘴一擦道:“再来一次。”
宋闵公道:“请你把眼闭上。”
待南宫长万二次闭目之后,宋闵公将马蜂窝移去,另置一物,复又将碗扣住:“睁开吧。”
南宫长万自扣碗至闵公扫了一遍,瓮声瓮气道:“请主公提示。”
宋闵公再次拖着长腔道:“有翅不能飞,无脚行千里。”
南宫长万抓耳挠腮,喃喃自语道:“有翅不能飞,既然长着翅膀,就应该能飞。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呢?还有,无脚行千里。无脚之物,如何走路?难道是一个怪物不成?”
宋闵公笑容满面道:“你不必自说自念,寡人量你也猜它不着,认罚吧。”
南宫长万忙道:“别急,容臣再想一想。”他足足想了两刻半钟,红着脸道:“揭碗吧,臣认输了。”
宋闵公轻轻将碗揭开,乃是一条小鲤鱼。
“斟酒,快给南宫将军斟酒。”宋闵公一声令下,一内侍快步上前,将大金斗斟得满满当当,双手捧给南宫长万。
南宫长万接过金斗,又一个一饮而尽:“主公,再赌一次。”
宋闵公笑着说道:“不赌了,你不是寡人对手。”
南宫长万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赌了两次,怎可断定臣就不是主公对手?赌,再赌一次,臣这次输了,罚酒两斗。”
宋闵公道:“既然这样,寡人与你再赌一次,闭眼吧。”
宋闵公说毕,火速将小鲤鱼移去,又置一物。念念有词道:“无爪无牙,上食黄土,下饮黄泉,此乃何物?”
南宫长万想啊想啊,直憋得满脸通红,还是想不出来。宋闵公一脸得意道:“寡人说你斗不过寡人,你非要逞强,寡人再给你两刻时间,你再猜不出来,便是输了。”
两刻过后,闵公亲手将碗揭开,露出一条五六寸长的蚯蚓。长万无奈,只得连饮两斗,满面发赤,已醉到八九分了。
他也知道自己有些醉了,越醉心中越是不服,高声说道:“主公,臣再和您赌一局,这一局臣若是败了,罚酒三斗。”
宋闵公一脸讥讽道:“赌什么赌?凭你猪一样的脑瓜,就是赌到天黑,你也难赢一局,认输吧,撤局。”
长万又惭又忿,正要说些什么,一内侍走了进来,双膝跪地道:“启奏主公,周王遣使来见。”
宋闵公害怕南宫长万纠缠,闻言忙道:“有请王使。”说毕,忙起身相迎。
王使来到闵公跟前,展旨读道:“先王庄,久病未愈,抛下万万苍生,驾崩洛都。世子胡齐位继大统,号为釐王,以此布告列国,请列国及早赴洛,行吊贺之事。”
闵公听了诏书,当即说道:“国有大丧,又有大喜,寡人理当亲往吊贺,只因贱体欠恙,不能远行,天使暂且住下,待寡人择选一人,备上厚礼,随天使前往王都。”
未等王使回话,南宫长万上前奏道:“臣未睹王都之盛,愿奉使一往。”
宋闵公笑讥道:“遣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老几?你一囚儿,还不让人笑掉大牙!”说得宫人哄堂大笑。
这一笑,只笑得南宫长万面颊发赤,由羞转怒,兼乘酒醉,一时性起,不顾君臣之分,破口大骂道:“无道昏君!你只知囚不能为使,你可知囚能杀人乎?”
宋闵公亦怒曰:“贼囚!你敢犯上作乱乎?”一边说一边去拔佩剑,南宫长万抢前两步,一拳将闵公击倒,单脚踏着他的肚子,喝骂道:“作乱又怎的,君不以臣为臣,臣岂能以君为君乎?你这会儿告饶尚且不晚,否则,我将踏破你的肚皮。”
宋闵公也算一条汉子,至死不告饶,反口口声声,大骂贼囚。惹得长万性起,猛一用力,踩得他口中喷饭,惨叫一声,死于非命。
宫人见南宫长万杀了闵公,有惊呼而逃的,亦有拔剑上前擒敌的。长万拾起长戟,忽刺忽挑,顷刻杀了二十几人。众人见了,自知不敌,弃械而逃。蔡昕欲逃,被长万一把揪住:“娘娘,昏君已死,你还往哪里去?倒不如从了我南宫长万,包你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蔡昕挣了几下没有挣开,张开樱桃小口,朝南宫长万的手臂恶狠狠咬去,长万大叫一声,用力一甩,将蔡昕甩到一丈开外,跌倒在地,再看自己手臂,硬生生被咬去一块肉,鲜血淋淋。南宫长万大踏两步,举戟朝蔡昕刺去。
蔡昕双目幽怨地瞅着长万,不言不语。长万的心为之一动,停戟视昕,良久,轻叹一声道:“吾不忍杀你,你自去吧。”
南宫长万释了蔡昕,提戟步行,及于朝门,遇大夫仇牧。
仇牧问:“主公何在?”
长万道:“昏君无礼,吾已杀之矣。”
仇牧笑曰:“将军醉耶。”
长万曰:“我非醉,乃实话也。”遂以身上血污示之。
仇牧勃然变色,大骂曰:“弑君之贼,天理不容!”一边骂一边举笏朝长万击去。
长万抛戟于地,双手来迎,左手将笏打落,右手一挥,正中其头,头如齑粉,长万拾起残齿,随手抛去,嵌入门板三尺。
仇牧已死,长万遂拾起长戟,缓步而行,旁若无人。
公子游乃宋闵公从弟,与南宫长万相善,生篡位之心久矣。闻听南宫长万杀了闵公,忙遣人相招,长万行至东宫之西,与讨乱之兵相遇,为首者乃太宰华督也,只一回合,将华督斩于马下,余皆惊散。
南宫长万来到公子游府邸,受到热情款待,乘酒酣耳热之机,公子游问道:“将军杀了昏君,但宋不可无君,将军欲以何处?”
南宫长万道:“我杀昏君,为的便是公子,公子难道不知吗?”
公子游满脸欢喜道:“我知道,我怎能不知道?我所虑者,昏君亲弟,尚有五人,且不说从兄从弟。”
南宫长万道:“在群公子中,唯御说文而有才,若杀御说,群公子不必虑也。”
公子游又道:“戴、武、宣、穆、庄之族,与昏君相亲,如若作乱,为之奈何?”
南宫长万道:“可尽逐之。”
公子游曰:“善!”
少顷,复又问道:“是登基在先,还是杀人逐人在先?”
南宫长万回道:“登基在先。”
公子游道:“为甚?”
南宫长万回道:“公子未曾登基,便要杀人、逐人,师出无名矣。”
公子游又道了一声“善”字,在南宫长万一手操办下,登上了宋君宝座,原打算登基那日,寻一个借口,杀了公子御说。谁知御说乖巧得很,不仅没有参加他的登基大典,反带着蔡昕逃到了亳地。
群公子见公子御说逃匿,纷纷起而效之,或奔亳,或奔萧。因萧地距商丘近,守将大心,文武双全,故而奔萧者居多。
公子游见群公子出逃,理应遣将追剿,他不但不追,反又降旨一道,尽逐戴、武、宣、穆、庄之族。五族被逐,一股脑儿拥向萧地,反使大心的势力愈发大了,一天到晚操练兵马,寻机攻宋。消息传到商丘,公子游忙召南宫长万商议,长万道:“臣早已说过,宋之患在公子御说,非大心也。臣欲令犬子南宫牛率兵围亳,使猛获佐之,主公以为如何?”
公子游道:“甚好。”当即降旨一道,命南宫牛率兵一万攻亳,猛获佐之。
公子御说早就料到宋兵必来,正思索着向何国借兵,蔡昕献计道:“在诸侯之中,以楚、秦、齐最强。而在这三国之中,论地以齐最近;论君,以齐桓公最贤。况那齐桓公有一宠妃,乃卫国人,人称卫姬,与贱妾相善。不借兵便罢,要借,就向齐国借。”
公子御说点头称善,遂遣蔡昕出使齐国。
卫姬闻听闺友来访,忙迎至内宫,设宴相款。
三樽酒下肚,卫姬笑嘻嘻地问道:“昕妹,愚姐听说,您嫁宋之后,宋君对您十分宠爱,时常带在身旁,须臾不曾分离,今日是铁树开花怎的,竟然放您跋山涉水,前来看望愚姐?”
蔡昕未曾开言,珠泪先流,哽声说道:“妹已成一个未亡人了!”
卫姬惊问道:“宋君他,他驾崩了?”
蔡昕轻轻点了点头。
卫姬道:“宋君他年纪轻轻,又未闻有甚大病,怎么说崩就崩了呢?”
蔡昕便将宋闵公如何要南宫长万抛戟、如何博局、如何被杀等情况哭诉一遍。
卫姬愤愤然道:“似南宫长万这等乱臣贼子,不杀无有天理。愚姐这就奏明主公,让他发兵讨宋。”
话未落地,易牙走了进来。
易牙者,齐桓公宠臣也。因其居于齐之雍者,名巫,谓之雍巫,易牙乃其字,为人多权术,善骑射,兼精于烹调之技。齐桓公位继大统之后,自荐入宫,做一仆役。忽一日,卫姬有病,想吃拉面,遍问宫中御师,无一人会做。易牙自告奋勇道:“让小人做一做试试。”
他一试便成,把那面拉得像丝线一样。也不知他在汤中加了什么佐料,做出的拉面比卫姬家乡的还要好吃。这一吃,使卫姬的胃口大增,加之药物的作用,那病第二天便好了。卫姬心中高兴,赏他细绢十匹,白银二十两,并把他擢为宫廷御师,做卫姬的专厨。也不知他在哪里学来的厨艺,卫姬想吃什么,他便会做什么。
不知道是天戒,还是卫姬有意保持苗条,不吃荤菜,他便来一个素菜荤做,几张豆腐皮,加之香油、酱油、红曲,经他一摆布,便成了形色俱佳的素火腿。山药一斤,粉面、白面少许,加之葱、姜、木耳、油、盐、酱油、黄牙汤,经他一蒸一烧,便成了软润咸香的“熘素鱼片”。
“扒素鸡”更是一绝,其做法是:豆腐皮十张,在清水锅中煮几次后,取出用新抹布包压起来,约一刻钟取出,揭掉布,用刀片成二寸长、半寸厚的块,摆在碗内,放上花椒、葱花、糯米、盐、黄牙汤,入笼蒸一刻三分捞出即成,形似鸡块,嫩脆辣香。
其他如“炒肉丝”“素鱼翅”“素燕窝”“素鲍鱼”“素鸽蛋”“卤大肠”“黄焖鸡块”等都是形荤实素,调制奥妙,既悦目又爽口。
他不只菜做得好,人也长得帅——白面长身,加上有一张巧嘴,很讨卫姬喜爱,久而久之,二人便有了那种事儿。
一有那种事儿,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不甘心再做一个厨师,三天两头向卫姬求告,让她设法将自己荐给桓公,弄个一官半职。那卫姬推说自己离不开他,屡屡不肯答应。易牙故意把自己弄出病来,病得“奄奄一息”,卫姬见他病势沉重,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巫兄,不是小妹非要把您霸在自己身边,小妹有小妹的难处,主公好色亦好疑,若由小妹出面荐您,恐要引起他的猜疑,到那时,您不但做不了官,弄不好还要人头落地呢。”
易牙气若游丝道:“如此说来,臣这辈子,非要老死御膳房了!”
卫姬道:“非也。”
易牙叹口气道:“娘娘既然不敢将臣荐给主公,臣哪来的出头之日?”
卫姬道:“小妹不敢荐您,有人敢荐您。”
“谁?”
“竖貂。”
“竖貂?”易牙轻轻颔首道,“臣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竖貂的面貌和身世。
竖貂者,齐桓公之寺人 也。他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商贾之家,年纪也就在十五六岁,生得面如桃花,体如杨柳,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若非穿了一身男装,没人会把他当作一个男人。一年前,齐桓公狩猎,与他相遇于途,大惊曰:“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在这里出现?”
“她”者,宝瓶也,齐桓公的族妹兼情人,半年前已经亡故了。
齐桓公遣人将“宝瓶”召到跟前,仔细一瞧,方知认错了人儿。有心放他归去,又贪恋他的美貌,载之以车,带回内宫,折腾了一个通宵,方才遣归。将遣之时,抚背叹道:“唉,唉,你怎么是个男子汉呢?”
竖貂满面不解道:“男子汉怎么了,男子汉就不能留在内宫吗?”
齐桓公道:“内宫全是女人,留一男人成何体统,除非你是一个阉人 。”
竖貂道:“小人愿做一个阉人,伺候主公一辈子。”
齐桓公闻言大喜,立马遣人将竖貂带到蚕室,接受腐刑。
何为腐刑?腐刑就是被人割去生殖器,永远不能再生育后代。受了这种刑罚,伤口会腐烂发臭,因此叫“腐刑”。又因为刑后不能伤风,必须像养蚕那样待在密不透风的室内,故而行刑室又称蚕室。
到了行刑的这一日,齐桓公亲至蚕室,向竖貂问道:“你知道什么叫腐刑吗?”
竖貂道:“他们刚才已经给小人讲过了。”
齐桓公道:“受了腐刑,你这一辈子不能娶妻生育孩子了。”
竖貂道:“只要能和主公在一起,还要妻子做什么?”
此话一出,齐桓公感动得差点流出了眼泪,用手摩挲着竖貂的头顶说:“好孩子,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寡人记着你,寡人让你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待齐桓公离开蚕室之后,走进来三个男人,用冰水为竖貂净身。而后用绳索将竖貂紧紧捆住,操刀者手拿七星月牙刀,在他胯下操出“嗖”的一声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胯下,除了一个小洞在抽搐,什么也没有了。不,不只小洞在抽搐,他整个人也抽搐起来,疼啊,疼啊!疼得他满头大汗,面如送葬金箔,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他在蚕室整整待了一百天,这期间,齐桓公虽说没有露面,却隔个三五天便遣人送些好吃的进来。到一百零一天午时,齐桓公来了,将竖貂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设宴为他压惊,收为公公,不离左右,宠爱之度,尚在卫姬之上。
卫姬见易牙闭口不语,恍有所思,柔声问道:“巫哥在想什么?”
“我在想竖貂,好端端的一个男人,硬被去了尘根,变得不男不女,为什么?”
“为的荣华富贵!”卫姬意犹未尽,继续说道,“他,一个破落商贾的儿子,衣食无着,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要不是做了公公,他能住进内宫吗?他能天天伴君吗?他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吗?这且不说,听说他做公公不到一年,主公赏他的金银和细绢不计其数,连高楼都盖起来了。”
易牙感叹道:“如此说来,竖貂的选择是对的。只是……”他欲言又止。
卫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只是什么?”
易牙道:“愚兄岂非不知那竖貂是主公的红人,但愚兄与竖貂仅仅见过几面,愚兄认识他,他不一定认识愚兄,他肯为愚兄在主公面前通融吗?”
卫姬道:“这个巫兄尽管放心,有小妹呢。不过,这事还不能急。”
易牙道:“为什么?”
卫姬道:“竖貂是有名的馋嘴猫,等巫兄病好后,小妹将竖貂召来,烦巫兄做几个拿手好菜,好好招待他一番,不愁他不为巫兄出力。”
易牙道:“此计甚妙,愚兄这就下床备菜。”
卫姬道:“你病成这样,能下得了床吗?”
易牙道:“不瞒贤妹说,哥患的是心病,这心病一除,病自然就好了。”
卫姬照他脸颊上轻轻扇了两下,嗔道:“你坏,你坏,把小妹骗得好苦!”
易牙一把将她揽到怀中,吻了三吻道:“有道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再给你坏个样子看看。”一边说一边伸手入衣,在她那酥胸上摸来摸去。
竖貂闻听卫姬有召,不敢怠慢,太阳未落便来到了卫姬之邸,二人说了一阵闲话,卫姬便命上菜。第一盘是素鸽蛋,第二盘是熘素鱼片,第三盘是素鲍鱼,第四盘是素肉丝,第五盘是素扒鸡,第六盘是素火腿,第七盘是素黄焖鸡块,第八盘是素卤大肠。竖貂越看越是怀疑:“娘娘,您开戒了?”
卫姬笑回道:“没有。”
竖貂道:“娘娘既然没有开戒,怎么吃起大鱼大肉来了?”
卫姬笑盈盈道:“你先别问,你吃一吃就知道了。叨 、叨、叨。”当先夹了一块素火腿送到口里。
竖貂也夹了一块火腿,吞下肚去:“这好像不是肉。”
卫姬笑眯眯地瞅着他:“像什么?”
竖貂又夹了一块,细细品尝一番方道:“有点像豆腐皮的味道。”
卫姬道:“正是豆腐皮。”
竖貂啊了一声道:“豆腐皮,豆腐皮做得这么好吃呀!”一边说一边又向盘里夹去。
卫姬用筷子指了指熘素鱼片说:“请你再尝一尝这盘‘熘鱼片’。”
竖貂果真夹了一块“熘鱼片”:“这,这是什么东西呢?反正不是鱼。”
卫姬笑而不答。
竖貂一连夹了三块“熘鱼片”,也没吃出是什么东西所做。
卫姬笑说道:“是山药。”
“啊,山药,我怎么没吃出来呢?”竖貂惊问道。
“来,再尝尝这盘素扒鸡。”
竖貂尝过素扒鸡,又尝素鸽蛋。待八盘菜尝过一遍,忽有所悟:“原来这是素菜荤做呀!”
卫姬微笑着点了点头:“对,正是素菜荤做。”
竖貂道:“这是谁做的?手艺这么巧!”
卫姬笑回道:“你别管是谁做的,我来问你,你想不想见见这个人?”
“想。”
卫姬向随侍宫女说道:“传雍师傅。”
不一刻,易牙跑了进来,朝卫姬一跪,叩头说道:“小人参见娘娘。”
卫姬道:“免礼,抬起头来,我让你见识一位大人物。”
易牙道了声遵命,将头抬了起来。卫姬指着竖貂向易牙介绍道:“这位便是主公面前第一大红人竖貂寺人。”
易牙忙向前膝行两步,拜道:“小人易牙拜见大人,祝大人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竖貂连道:“折寿,折寿,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易牙道了声谢公公,重又叩了一个响头,爬将起来。竖貂朝对面一指道:“你也坐下吧。”
易牙道:“有公公在此,小人哪敢坐呀,小人还是站着好。”
卫姬道:“寺人让你坐乃是高看你,别不识抬举,坐吧。”
易牙双手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小人僭越了。”遂西向坐了下来。
卫姬道:“俗话说,‘无酒不成礼仪’,公公难得到贱妾寒舍一坐,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