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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贪得无厌

齐桓公一战而胜鲁,不由得心花怒放,设宴宫中,遍宴征鲁有功将士,众将士推杯换盏,大呼小叫。唯有鲍叔牙闷坐一旁,滴酒不沾。

召忽大号三声,仰天长叹道:“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分也!忽将从子纠于地下。”遂以头触殿柱而亡。

管夷吾曾经谋杀过公子小白,小白不只赦了他的死罪,又封他为相。管夷吾得寸进尺,说什么“贫不能使富,疏不能制亲”。

鲁庄公驱车前行,来到乾时,见这里水足草肥,欲要在这里安营。管夷吾谏道:“小白初立,人心未定,应尽快讨伐他,这样也会引起他们内部变乱。”

庄公一脸讥笑道:“如你所言,小白已被射死很久了,怎么又当了君主呢?”说得管夷吾一脸愧色,退到一旁,庄公遂传令三军,在乾时安营。庄公营于前,子纠营于后,相距二里。

第二天早晨,庄公起来尚未进餐,忽有谍报来报:“禀君侯,齐兵前来索战。”

鲁庄公道:“先锋何人?”

谍报曰:“雍廪。”

鲁庄公笑道:“此小人也,寡人要当面羞辱他。”说毕,遂引秦子、梁子,驾戎车上阵,果见雍廪跃马持枪,立于齐营。

鲁庄公高声叫道:“来将可是雍廪?”

雍廪高声回道:“末将正是雍廪。”

鲁庄公道:“你首谋诛贼,遣使求我,要立公子纠为君。唾沫未干,却又改图,信义安在?”说毕,弯弓欲射雍廪。雍廪佯装羞愧,抱头鼠窜。

庄公对曹沫说道:“还不快追!”

曹沫拍马急追,约追有半里之地,雍廪勒马而待:“曹贼,爷不是怕你,乃理屈也。有道是‘见好就收’,何故相迫如此之急也?”

曹沫道:“你既知理屈,就该下马投降,逃什么?来来来,吃爷一戟!”说毕,当胸一戟,朝雍廪刺去。雍廪忙侧身闪过,举枪去刺曹沫马头,二人一来一往,斗了八个回合,雍廪装作不敌,拨马又走。曹沫哪里肯舍,挺戟直追下去。

前行约有二里之地,突然转出一将,跃马横刀,高声叫道:“曹贼休得猖獗,鲍叔牙在此!”

曹沫冷笑一声:“无名鼠辈,也敢挡我,看戟!”遂舍了雍廪,来战鲍叔牙。

雍廪见了,忙拨转马头,来助叔牙。

曹沫的武艺,与鲍叔牙本在伯仲之间,又有雍廪相扰,顷刻迫得他手忙脚乱。

相随鲁兵,见曹沫受困,忙驰马还报秦子。

秦子、梁子正要往救,忽闻左右炮声隆隆,宁越、宾须无两路伏兵齐起。

此时,刚巧鲍叔牙战胜曹沫,曹沫落荒而逃,鲍叔牙率领中军,如墙而至。鲁兵三面受敌,军心惶惶,哪还有心应敌,渐渐奔散。

齐桓公传令:“有能获鲁侯者,赏以万家之邑。”使军中大声传呼。秦子急取鲁庄公绣字黄旗,抛之于地。

梁子慌忙跳下车来,弯腰将黄旗拾起,竖于己车之上。

秦子不解,问之曰:“齐兵势大,我军败局已定,你反将绣旗竖于己车之上,不是自讨苦吃吗?”

梁子曰:“我正要自讨苦吃,来误齐军。若我有个三长两短,还望将军好生看顾眷属。”

秦子恍然大悟,垂泪说道:“你去吧,我和主公会好好照顾您的眷属。”

待梁子去后,秦子保着鲁庄公,改乘轺车 ,微服而逃。

梁子正行之间,杀出一彪人马,挡住去路,细视之,乃齐将宁越,忙把头低了低。

宁越不识梁子,但见车上竖有绣旗,误作鲁庄公,令重兵围困梁子车。梁子摘掉头盔,以面示曰:“我鲁将也,我们国君已去远矣。”

宁越顿脚叹道:“竖子误我!”遂命军卒上前,缚了梁子,献于齐桓公,桓公命斩于军前。桓公因王子成父、东郭牙两路兵马尚无下落,留宁越、宾须无屯于乾时,大军凯奏先回。

鲁庄公正逃之间,迎面开来一彪人马,为首一将,乃是管夷吾,高声叫道:“管将军,快来救我。”

管夷吾驰马来到庄公车前,施一礼道:“君侯不必惊慌。”

鲁庄公满面愧疚道:“悔不听将军之言,方有今日之败。”

管夷吾曰:“君侯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

少顷,庄公复又问道:“将军缘何来此?”

管夷吾曰:“末将正在后营,闻前营战败,遂叫召忽同公子纠守营,尽起兵车前来接应,不想与君侯相遇。”

正说着,曹沫率残兵来会。三军合兵一处,计点人马,十停折去其七。鲁庄公垂头丧气道:“败矣,败矣。为之奈何?”

管夷吾道:“军气已去,不可复与齐战,倒不如勒马还鲁,方是上策。”

鲁庄公点头应允。遂拔营而起,星夜逃奔鲁国。行不二日,忽见兵车挡路,乃是王子成父、东郭牙抄鲁兵之后。曹沫对庄公说道:“事危矣,主公速行,末将拼死也要为您挡住齐兵。”

复又顾目秦子曰:“你当助我。”

说毕,挺戟杀向齐兵。东郭牙见他来势凶猛,忙催马上前,接住曹沫厮杀。王子成父正要上前相助东郭牙,秦子杀到,二人战在一处。

管夷吾乘着四将大战之机,保着鲁庄公,召忽保着公子纠,夺路而行。有一红袍小将,见鲁庄公逃去,忙拍马急追。鲁庄公弯弓搭箭,忽听嗖的一声,那箭直奔红袍小将飞来,正中其额,倒下马去。

一白袍小将见之,怒马来追,庄公又是一箭,将其击毙。齐兵见庄公箭法高强,顿生怯意,追之稍懈。管夷吾叫把辎重甲兵乘马之类,边走边遣,供齐兵抢掠,方算得脱。

曹沫为保鲁庄公,身负两剑,仍鏖战不息,待鲁庄公逃去,方大声呼道:“秦子,主公已行,可以走了!”当先杀出重围,返归鲁国。秦子却没有曹沫那么幸运,身中数刃,为齐兵所杀。齐兵乘机追赶,越汶水至汶阳,将鲁境内汶阳之田,尽皆夺去,设守而还。

齐桓公一战而胜鲁,不由得心花怒放,设宴宫中,遍宴征鲁之有功将士,众将士推杯换盏,大呼小叫。唯有鲍叔牙闷坐一旁,不饮一酒,不发一言。齐桓公怪而问之:“乾时一战,鲁军大溃,就连鲁侯也险些为寡人所擒,寡人特意拿出百年老酒,欢宴将士,您却闷闷不乐,是何道理?”

鲍叔牙回道:“子纠在鲁,有管夷吾、召忽为辅,鲁又助之,心腹之疾尚在,老臣岂能乐得出来?”

齐桓公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说道:“卿言是也。”遂罢宴,单单将鲍叔牙留下,虚心求教道:“子纠为患,为之奈何?”

鲍叔牙曰:“乾时一战,鲁君胆寒矣。请主公借臣兵车五百乘,压鲁境上,请讨子纠,鲁必惧而从也。”

齐桓公毫不迟疑地说道:“寡人这就给你兵车五百乘,望卿马到成功。”

鲍叔牙谢恩而出,亲率大军,直至汶阳,一边清理疆界,一边遣公孙隰朋出使鲁国。

隰朋将行之时,鲍叔牙嘱之曰:“管夷吾天下奇才,我当言之于君,以备大用,定要他毫发无损,归之于齐。”

隰朋曰:“倘若鲁非要杀他,为之奈何?”

鲍叔牙曰:“只要提起射钩之事,鲁就不会杀他了。”

隰朋诺诺而去,来到鲁国。鲁庄公闻听齐兵压境,心甚惧之,正要检阅车马,来战齐兵,见隰朋持书来见,不知何意,便在大殿上召见。

隰朋拜过鲁庄公,双手将鲍叔牙之书呈了上去。鲁庄公展而读之,书曰:

外臣鲍叔牙,百拜鲁贤侯殿下:家无二主,国无二君。齐已立小白为君,君臣之位已定。子纠者,臣也,不行臣礼,妄窥神器,与乱臣贼子无异。我君以兄弟之情,不忍加戮,愿假手于上国。管夷吾、召忽,我君之仇也,必欲手刃而快,望贤侯将此二贼,交来使带回。果真如此,齐鲁相亲如故,岂敢再动干戈。

鲁庄公将鲍叔牙之书读过之后,恍然大悟:噢,知道了,齐这次出兵,乃是为着公子纠,把寡人吓了一跳。

他抬起头来,对隰朋说道:“此事,干系重大,请贵使暂去馆驿安歇,明日此时,寡人一定给贵使一个满意答复。”

他目送隰朋走下殿去,方传召施伯,让他进宫议事。施伯接诏之后,不敢怠慢,乘车来到宫门,又一路小跑跑进大殿,满头大汗地问道:“主公召臣,为着何事?”

鲁庄公将鲍叔牙来书递给施伯:“卿先看看再说。”

施伯将齐书阅毕,沉吟未语。

鲁庄公道:“向不听卿言,以致兵败。今杀纠与存纠孰利?”

施伯曰:“小白初立,即能用人,败我军于乾时,此非子纠之比也。况齐兵压境,志在必得,子纠不死,齐兵难退。而我乾时一仗,元气大伤,很难再战,不如杀纠,免去兵燹之害,造福于百姓。”

鲁庄公颔首说道:“卿之言与寡人不谋而合。”遂于便殿,宴请公子纠,由施伯作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鲁庄公命内臣将鲍叔牙之书,转给公子纠。公子纠未曾看完,脸色大变。

鲁庄公缓缓说道:“子纠,依你看来,寡人是杀你好呢,还是保护你好呢?”

公子纠浑身颤抖,口不能语。

鲁庄公道:“你不说,寡人代你说吧。你乃寡人亲舅,寡人岂能忍心杀你,这全是小白逼的。你面见阎王之时,要狠狠参他一本,叫他偿命,叫他不得好死!”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拿酒来!”

他接觞在手,满满地给公子纠斟了一樽:“请你将这樽酒饮下,好早些上路。”

公子纠哪里喝得下去,呜呜咽咽地问道:“您要杀我,这事您娘知道吗?”

一提到文姜,庄公悚然一惊:这事不能让我娘知道,她若知道,这公子纠就杀不成了。事不宜迟,越快越好。想到此,大声呼道:“武士安在?”

众武士齐声应道:“臣在。”

“快快将公子纠拉下殿去,斩讫来报!”

众武士一拥而上,将公子纠绳捆索绑。公子纠一边挣扎,一边喊道:“鲁侯,公子小白乃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鲁庄公连连挥手道:“快快推出,快快推出!”

约有一盏茶工夫,众武士手提公子纠之首,还报庄公。庄公道:“速将它用金匣盛之,交给齐使。”

话未说完,曹沫押着管夷吾、召忽来到便殿:“禀主公,管夷吾、召忽已经拘来,如何发落,还请主公明示。”

鲁庄公道:“纳入槛车,一并交给齐使。”

值殿武士推出槛车两辆,来到便殿。召忽突然问道:“公子纠呢?我要见一见公子纠。”

武士回道:“他已经死了,你见不到了。”

召忽大号三声,仰天长叹道:“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分也!忽将从子纠于地下,安能受桎梏之辱?”遂以头触殿柱而死。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施伯突然冲管夷吾问道:“管夷吾,召忽的话你听到了吗?”

管夷吾道:“听到了。”

施伯道:“既然听到了,你何以不追随召忽于地下,以尽臣职?”

管夷吾笑回道:“施大夫差矣。自古人君,有死臣必有生臣。我且活着去齐国,为子纠申冤。”说毕,缓缓登上槛车。

施伯将鲁庄公拉到一旁,小声说道:“臣观管夷吾之容,似有内援,必将不死。此人天下奇才,若不死,必大用于齐,必霸天下。鲁自此奉奔走矣。君不如请于齐而留之。管夷吾留则必感我,感我而为我用,齐不必虑也。”

鲁庄公道:“管夷吾,乃齐君之仇也。明知是齐君之仇,寡人反留之以用,虽杀纠,齐人不谅也,不谅便招兵燹,寡人不愿为也。”

施伯曰:“君若以为管夷吾不可留,臣也不敢勉强。臣还是那句老话,管夷吾者,天下奇才也。若不死,必大用于齐。用于齐齐必强,齐强不利于鲁,不如杀之,以其尸送齐。”

鲁庄公曰:“善。”遂传旨一道,将管夷吾就地问斩。

隰朋听说了,急忙进宫见鲁庄公,巧言道:“过去我君未登位时,管夷吾曾追杀我君,箭射带钩,若非我君装死,早已命丧黄泉。因此,我君对管夷吾恨之入骨,欲以亲手杀之而后快,如果我只带着尸体回国见君,我君会感到同没杀一样不畅快,还望贤侯三思!”

鲁庄公移目施伯:“齐使之言是也。”遂二囚管夷吾,并函封子纠、召忽之首,交付隰朋。隰朋称谢而去。

一出曲阜,管夷吾便对隰朋说道:“大恩不言谢。我所惧者,施伯也。夷吾虽获释,施必悔之,悔之必追,我命休矣。”

隰朋曰:“如兄之言,为之奈何?”

管夷吾曰:“我制有《黄鹄》一词,可叫役夫吟唱,以解疲劳也,这样就行得快了。”

隰朋曰:“太好了。”

管夷吾便教役人歌之。词曰:

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

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阳九兮逢百六。

引颈长呼兮,继之以哭!

黄鹄黄鹄,天生汝翼兮能飞,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网罗兮谁与赎?

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

嗟彼弋人 兮,徒旁观而踯躅!

役人既得此词,且歌且走,乐而忘倦。车驰马奔,计一日得两日之程,遂出鲁境。鲁庄公果然追悔,使曹沫追之,直追至汶阳,不见管夷吾,怏怏而还。

鲍叔牙于汶阳,日望管夷吾来,见面后,欣喜若狂,当即命隰朋破槛释放夷吾。夷吾曰:“非奉君命,未可擅脱。”

鲍叔牙曰:“不要紧,君侯乃一明君,他不会怪罪的,况且,我还想将您荐于君侯,君侯必当大用。”

管夷吾曰:“吾与召忽同事子纠,既不能奉以君位,又不能死于其难,臣节已亏矣。况乎反面而事仇人?召忽有知,将笑我于地下矣!”

鲍叔牙曰:“‘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谅。’兄有治天下之才,未遇其时,主公志大识高,若得贤兄为辅,以经营齐国,霸业不足道也。功盖天下,名显诸侯,孰与守匹夫之节,行无益之事哉?”

管夷吾默然不语,叔牙亲解其缚,嘱之曰:“兄在汶阳暂住几日,弟这就回临淄面见桓公,请兄静候佳音。”

鲍叔牙说毕,辞别管夷吾,星夜来到临淄,见了齐桓公,张口便道:“臣为君吊唁来了。”

齐桓公一脸惊愕道:“寡人无病无灾,何吊也?”

鲍叔牙曰:“子纠,君之兄也。君虽为国灭亲,诚非得已,臣不敢不吊!”

齐桓公点头说道:“如此说来,卿之吊是也。”

鲍叔牙又道:“臣又有一贺也。”

齐桓公道:“贺由何来?”

鲍叔牙曰:“管夷吾天下奇才也,非召忽可比。臣已生擒之,君得一贤人,臣不敢不贺!”

齐桓公恨声说道:“管夷吾,寡人之大仇也。他箭射寡人带钩,其矢尚在,寡人每戚戚于心,恨不能生食其肉。卿既得之,可速速押上殿来,寡人当亲手刃之。”

鲍叔牙摇手说道:“不可,万万不可。”

齐桓公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经地义,有甚不可?”

鲍叔牙道:“人臣者,各为其主。管夷吾射钩之时,只知有纠不知有君,大忠也。忠而且贤,君若用之,当为君射天下,岂止一人之带钩?”

齐桓公默想许久,叹之曰:“卿之言是也。”

鲍叔牙道:“君既然以臣之言为然,管夷吾不可杀也。”

齐桓公道:“那是自然。”

鲍叔牙觉着,就今日之势,若要强行举荐管夷吾出仕,怕要适得其反,遂拜谢而出,将管夷吾迎到家中,奉为上宾,朝夕谈论,不知不觉已一月有余。鲍叔牙正要寻一个机会举荐管夷吾,齐桓公遣使来召,行过君臣大礼之后,鲍叔牙东向而坐,徐徐问道:“君侯召臣,不知为了何事?”

齐桓公道:“寡人得以为君,奉齐之祠,全赖众卿之力,寡人意欲封赏有功大臣,卿以为如何?”

鲍叔牙道:“早该如此,但不知怎么个赏法?”

齐桓公道:“除贼之功,雍廪为首。拥立之功又当属高溪、国懿仲,寡人皆加采邑 。”

鲍叔牙道:“善。”

齐桓公道:“大夫东郭牙、公孙隰朋、宁越、宾须无及将军王子成父等亦有功焉,一人晋爵两级。余之有功人员,晋爵一级。”

鲍叔牙道:“善。”

齐桓公望着鲍叔牙:“卿既是寡人先生,又建拥立之大功,无先生无有寡人。寡人欲举国听卿,委您为上卿。”

鲍叔牙摇头说道:“不可,万万不可。臣奉先君之命而奉君侯,敢不尽力乎?君侯得以为君,天也,命也,与臣何干?君若念臣尚有些许微劳,赐之田所,使臣不冻馁,臣愿已足。至于治国家,则非臣之所能也。”

齐桓公道:“卿之能,卿之贤,别人不知,寡人岂能不知乎,望卿勿辞!”

鲍叔牙道:“君侯谓臣贤能,乃高看臣也。臣之能,臣之贤,乃循礼守法,小心谨慎而已,非大能大贤也,亦非治理国家之才也。夫治国家者,内安百姓,外抚四夷,勋加于王室,泽布于诸侯,国有泰山之安,君享无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伊尹、子牙之任,臣何以堪之?”

齐桓公不觉欣然动色,促膝而前曰:“如卿所言,当今之世,可有伊尹、子牙乎?”

鲍叔牙朗声回道:“有。”

齐桓公迫不及待地问道:“谁?”

鲍叔牙一字一顿地回道:“管夷吾。”

齐桓公闻言,大失所望,长叹一声道:“寡人还当是谁呢?若说管夷吾,卿就不必说了。”

鲍叔牙反问道:“为什么?”

齐桓公亦反问道:“那管夷吾真的比卿强吗?”

鲍叔牙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他真的比臣强。”

齐桓公正话反说道:“是的,他比卿强。卿排除千难万险,把主人送上君侯宝座。他管夷吾却把主人送到阴曹地府,还落了个身系槛车,若非卿之死保,命早休矣。”

鲍叔牙固执地说道:“君侯之言,臣不敢苟同。是的,公子纠未能为君,管夷吾咎不可辞。但我等不能因公子纠未能登上君位,就否定管夷吾之才。何也,天也,命也。天要您为君,管夷吾岂奈您何?此其一也。其二,良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不能因一次成败论英雄。臣不是妄自菲薄,管夷吾确比臣强,臣之才难及管夷吾万一。”

齐桓公见他如此推重管夷吾,少不得问道:“卿说管夷吾比卿强,卿不妨说一说管夷吾比卿到底强在哪里?”

“臣所不若管夷吾者有五。”鲍叔牙屈指说道,“宽柔惠民,不如也;治国家不失其柄,不如也;忠信可给予百姓,不如也;制礼义可施于四方,不如也;执枹鼓立于军门,使百姓敢战无退,不如也。”

又是一阵沉默。

齐桓公终于下了决心:“诚如卿之所言,卿可为寡人召夷吾,寡人将亲叩其学,酌情授职。”

鲍叔牙道:“臣闻‘贱不能临贵,贫不能使富,疏不能制亲。’君若不用夷吾,倒也罢了。若用,非置之上卿,厚其俸禄,隆以父兄之礼不可。夫上卿者,相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而召之,是轻之也。相轻则君轻。夫非常之人,必待以非常之礼。”

齐桓公道:“卿要寡人以何礼待他?”

鲍叔牙道:“卜日而郊迎之。”

略顿鲍叔牙又补充道:“管夷吾,君之仇也,君若能屈驾郊迎,四方闻之,必以君为贤。连仇人尚且如此相待,何况他人乎?必将蜂拥入齐,为君所用。如此一来,何患齐不能霸?”

齐桓公二目放光道:“卿之言是也,寡人听之。”乃命太卜择一吉日,郊迎管夷吾。

鲍叔牙见目的已经达到,忙辞宫还家,将管夷吾送于郊外公馆之中。至期,桓公三浴而三祓 之,亲自出郊相迎。走在前边的是八名锣手,一边敲一边走。锣手后边是浩荡的旗队,前边二人擎着一块丈来长的横幅,上写着“君侯亲迎管夷吾”七个大字,耀眼生辉。继之是二百缇骑 ,舆服导从,光满道路。再往后是齐桓公的车辇,车帷幕是缎子的,车前横木等镶着闪闪发光的黄金,五匹高头大马缓缓向前走动,脖子上的铜铃悦耳动听。

“君侯,是君侯来了!”百姓奔走相告,观者如堵。亦有人相互探询:“管夷吾是谁呀,竟惊动了君侯的大驾。”

有知道的便小声回道:“管夷吾就是公子纠的老师。”

“他不是君侯的仇人吗?”

“正是。”

“既然是君侯的仇人,一刀宰了不就得了,君侯还要用这么隆重的礼仪迎接他?”

“这你就不懂了,咱君侯豁达大度,不计私仇,还要拜管夷吾做大官,帮助他治理天下呢!”

“君侯真好!”

约有一个时辰,齐桓公来到郊外公馆,赐给管夷吾衣冠袍笏,请他上车。管夷吾跪而辞道:“臣乃俘戮之余,得蒙宥死,实为万幸!岂敢与君同乘一车?”

齐桓公亲手将他扶起曰:“何为俘戮之余?卿之才寡人已尽知矣,寡人很想借重于卿,卿不必自谦,请登车。”复又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管夷吾拜而登车,随齐桓公来到宫中。齐桓公赐之以坐,管夷吾曰:“有君在此,臣不敢坐。”

齐桓公曰:“寡人有事向您请教,您不坐下,寡人不敢问。”

管夷吾再拜就坐。

齐桓公曰:“齐千乘之国,先君僖公威服诸侯,号为小霸。自先兄襄公即位,政令无常,遂致大变。寡人获主社稷,人心未定,国势不张。今欲修理国政,立纲陈纪,其道何先?”

管夷吾对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今日君欲立国之纲纪,必强四维,以使其民。则纲纪立而国势振矣。”

齐桓公曰:“如何而能使民?”

管夷吾对曰:“欲使民者,必先爱民。”

齐桓公曰:“爱民之道若何?”

管夷吾对曰:“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连以事,相及以禄,则民相亲矣。赦旧罪,修旧宗,立无后,则民殖矣。省刑法,薄税敛,则民富矣。多聘贤士,使教于国,则民有礼矣。出令不改,则民正矣。——此爱民之道也。”

齐桓公曰:“爱民之道既行,使民之道怎样?”

管夷吾对曰:“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士之子常为士,农之子常为农,工商之子常为工商,习焉安焉,不迁其业,则民自安矣。”

齐桓公曰:“民既安矣,甲兵不足,奈何?”

管夷吾对曰:“欲足甲兵,当制赎刑;重罪赎以犀甲一戟,轻罪赎以韇盾一戟,小罪分别入金,疑罪则宥之,讼理相等者,令纳束矢,许其平 。金既聚矣,美者以铸剑戟,试诸 犬马。劣者以铸锄夷斤 [1] ,试诸壤土。”

齐桓公曰:“甲兵既足,财用不足若何?”

管夷吾对曰:“销山为钱,煮海为盐,其利通于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之贱者而居之,以时贸易。如是而财用可足矣。”

齐桓公曰:“财用既足,然军旅不多,兵势不振,如何而可?”

管夷吾对曰:“兵贵于精,不贵于多,强于心,不强于力,君若率正卒伍,修甲兵,天下诸侯皆正卒伍,修甲兵,臣未见其胜也。君若强兵,莫若隐其名而修其实。臣请作内政而寄之以军令焉。”

齐桓公曰:“内政若何?”

管夷吾对曰:“内政之法,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之乡十五。工商足财,士足兵。”

齐桓公曰:“何以足兵?”

管夷吾曰:“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设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焉。即以此为军令。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立一师,故万人为一军,五乡之师率之。十五乡出三万人,以为三军。君主中军,高溪、国懿仲各主一军。四时之隙,从事田猎。春曰搜,以索不孕之兽;夏曰苗,以除五谷之灾;秋曰狝,行杀以顺秋气;冬曰狩,围守以告成功,使民习于武事。是故军伍整于里,军旅整于郊,内教既成,勿令迁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丧同恤,人与人相俦 ,家与家相俦,世同居,少同游。故夜战声相闻,足以不乖;昼战目相识,足以不散,其欢欣足以相死。居则同乐,死则同哀,守则同固,战则同强。有此三万人,足以横行于天下。”

齐桓公曰:“兵势既强,可以征天下诸侯乎?”

管夷吾曰:“未可也。周室未屏,邻国未附,君欲从事于天下诸侯,莫若尊周而亲邻国。”

齐桓公曰:“其道若何?”

管夷吾对曰:“返还侵占邻国之土地,使近臣奉厚礼以慰抚邻国,则四邻之国亲我矣。请以游士八十人,奉之以车马衣裘,多其赀帛,使周游于四方,以号召天下之贤士。又使人以皮币玩好,鬻行四方,以察其上下之所好。择其瑕者而攻之,可以益地;择其淫乱篡弑者而诛之,可以立威。如此,则天下诸侯,皆相率而朝于齐矣。然后率诸侯以事周,使修职贡,则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虽欲辞之,不可得也。”

齐桓公连道三声“善”字,与管夷吾连语三日三夜,字字珠玑,全不知倦,叹之曰:“寡人今日方知孰为贤者!寡人欲要委政于卿,望卿勿辞。”

管夷吾将头摇了摇说道:“臣不敢受。”

齐桓公满面困惑道:“为甚?”

管夷吾直言不讳地回道:“有道是‘贱不能使 贵’,纵观满朝文武,为卿、为将、为大夫的数以百计,一个个高贵无比,臣乃槛车之人,您让臣如何使贵?”

齐桓公不假思索道:“这个卿不必担心,寡人既然委政于卿,岂敢不授卿一个重要官职?上卿,君之亚也。寡人自明日始,斋戒三日,告之于太庙,拜卿为上卿。”

管夷吾道:“君侯如此看重夷吾,原不该辞,但夷吾有二言在喉,不知当不当讲?”

齐桓公道:“卿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管夷吾道:“上卿,百官之首,君侯如此贵臣,臣复何言,就是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也难报君恩。但古人有言,‘贫不能使富’。臣贵为上卿,地无一垄,房无一间,无疑是乞丐一个,您让臣如何使富?”

齐桓公慨然说道:“寡人既然拜卿为相,岂能让卿久困?这样吧,寡人明日就让工匠,给卿建一座偌大的庭院,再赐卿采邑二百。”

管夷吾谢过桓公,复又说道:“臣尚有一言,可这口实在难开。”

齐桓公笑道:“寡人与卿一见如故,还有什么话不好讲呢?讲。”

管夷吾道:“朝中大臣,或由世袭而来,或由君之宗亲担任,而臣与君不亲不友,且有射带钩之仇,有道是‘疏不能使亲’,您让臣如何使亲?”

齐桓公有些不悦了。管夷吾呀管夷吾,你一个槛车之人,寡人欲要委国政于你,这是对你莫大的信任、莫大的恩赐,你应该匍匐于地,山呼万岁,而你不仅不谢,还给寡人提出几个条件。你要官,寡人给,且一给便是上卿。你要封邑,寡人还给,一给便是二百邑。二百邑是多少人家,六千家,六千家田赋供你享用,六千家人口供你驱使,你还不满足!你还要使亲,你与寡人一非联姻,二无血缘,如何使亲?

说到联姻,他猛然想起,我既然要管夷吾做上卿,他便是齐国第一大贵人,与他联一联姻有甚不可?可怎么联法呢?我有二姊,一嫁卫,一嫁鲁。膝下虽有一女,尚在襁褓之中,如何联姻?

怎么不能联姻,先兄襄公在世之时,其女也在襁褓之中,不是由二姐文姜做媒,许与鲁庄公了吗?

襄公既然做得,寡人为什么做不得?

想到此,齐桓公的脸色缓了过来,笑对管夷吾说道:“闻卿膝下尚有一子,名叫管平,寡人欲将小女嫁给他。这样一来,你我二人既有君臣之情,又有亲家之分,可谓不疏矣。”

管夷吾婉言拒道:“不可,此事不可行。”

齐桓公道:“为甚不可行?”

管夷吾道:“臣之犬子,年将弱冠。君之千金,尚在襁褓,一大一小怎样婚配?且是,犬子未生之时,已与召忽之女,指腹为婚,这事万万不可行,不可行!”

“这……”齐桓公无了主意。

[1] 锄夷斤 :斤,做斧头讲。锄夷斤 ,锄或锄类农具。 oBMlzNEqGKjJN5SBTph8puaktUKSt2oFro1UEVsuEOtim9VBnKrtZOJ4trmPs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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