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襄公生性好色,连族妹、族侄都不放过。但他最为钟情的还是二妹文姜,与之苦苦相恋了十四五年。
文姜与其兄齐襄公私会,为其夫鲁桓公得知,痛责文姜。襄公闻之,一不做二不休,遣公子彭生在车中将桓公斩杀。
鲁君新立,为雪国耻,遣人致书齐襄公,要究公子彭生之罪。齐襄公几经权衡,将公子彭生斩首,以谢鲁国。
夜半。
孤灯如豆。
缺了一个角的矮几上放着四盘残菜、两只陶碗。
碗内有酒。
这酒泛黄,还有些浑浊。
两个青年男子隔几而坐,一东向,一西向。东向者,鼻如悬胆;西向者,龙目白面。二人年纪相若,有二十六七岁。
“喝!”东向者率先端起酒碗。
西向者略略迟疑了一下,也端起了酒碗。
“哐!”二人一饮而尽。
东向者弯腰抱起地上的酒坛。
“不!”西向者慌忙出手相拦,“管兄,你明晨还要远行,这酒就不要喝了吧!”
管兄者,名夷吾,字仲,以名行。楚国颍上人,生得相貌堂堂,神清气爽,兼又文武双全,淹贯古今,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只因未遇明主,一时难展其才。幸有好友鲍叔牙,深识管仲。管仲穷困潦倒时,鲍叔牙曾出资交与管仲,二人共同经商,每至分金时,管仲总要多取一倍,叔牙之从人心怀不平,多冷眼相待,叔牙止之说:“夷吾并非贪图这些区区之金,只因家贫难以为生,我理应多让。”
又曾领兵随征,每遇战事,则退居阵后,等还军之日,又为前驱,人们就讥其胆怯性懦,而鲍叔牙不以为然道:“夷吾因有老母在堂,需要奉养,哪里是真怯弱!”
管仲常与鲍叔牙商量一些事情,每一次都以管仲之见为非,人皆笑之。叔牙却说:“人之时运难定,若使夷吾遇其时,谋算定当百不失一!”
管仲听说后,叹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叔牙也!”二人结为生死之交。
管鲍二人,尚有一友,名叫召忽,为人耿直,武艺超群,得信于齐僖公,为僖公所重,屡屡去书管鲍,要他们离楚来齐。管鲍依书而来,谁料,到了齐国三月有余,不曾与僖公见上一面,不免有些失望。年前,有友人自郑国入齐,谈及郑国国君庄公,智勇双全,大败王师,且又广招贤才,大有独霸天下之意,管夷吾闻之大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决计去齐投郑,任你叔牙、召忽如何相劝,终不肯听。召忽没奈何置酒为他饯行,酒未及饮,忽有君命来到,要召忽进宫,单单留下管夷吾、鲍叔牙二人,相向而饮。
管夷吾将鲍叔牙的酒碗斟满之后,又自斟一碗,单手端起,朝几上一蹾道:“喝!”说毕,一仰脖子,灌下肚去。
叔牙苦笑一声,亦将酒碗端了起来。
“哐!”房门大开,召忽带风闯了进来,弄得那灯忽闪了两下,差点熄灭。
“管兄,好消息,好消息!”召忽大声嚷嚷道。
管夷吾、鲍叔牙一齐瞪眼瞅着召忽,那意思是说,什么消息,看把你乐的。
召忽抱起酒坛,自斟自饮了三碗酒,方才说道:“管兄,齐僖公要见您。”
叔牙一脸惊喜道:“什么时候?”
召忽道:“明日巳时。”
叔牙将矮几啪地一拍:“这太好了,喝!”
管夷吾倒很平静,慢吞吞道:“我明日就要离齐去郑,见不见又有什么意义?”
叔牙道:“有意义,凭兄的才智,齐僖公一见,绝对不让您走,说不定还要委以重任呢。”
果如鲍叔牙所料,齐僖公见了管夷吾,一谈便是两个时辰,诏拜管夷吾、召忽并为公子纠之傅。
公子纠者,僖公次子也,鲁女所生,少有贤名,僖公甚爱之,有心立他为储,怎奈世子诸儿已经长成,业已立为储君,亦曾随他征纪(国)征郑(国),不好骤然废之。
除了诸儿、公子纠之外,僖公尚有一子,名叫小白,与公子纠同岁,乃莒女所生。这小白沉默寡言,显得有些愚笨,却甚得高溪推重,说他外柔内刚,有雄才大略。
高溪者,齐国正卿 也,与国懿仲并称为齐之二贤,连齐僖公对他也敬畏三分。
管夷吾受命之后,向僖公进言道:“臣观世子虽有人君之相,但不得善终,异日为嗣者非纠即白。依臣之见,不只是纠,就是小白,亦应择良师辅之。”
齐僖公道:“卿言甚是,依卿之见,谁可为小白之傅?”
管夷吾道:“鲍叔牙。”
齐僖公将眉头微微皱了皱:“鲍叔牙?”
管夷吾点了点头说道:“对,就是鲍叔牙。”略顿又道,“鲍叔牙乃臣挚友,臣知之甚深,真君子也,文韬武略,亦不在小臣之下,请主公用之勿疑。”
齐僖公点头说道:“好,寡人这就拜鲍叔牙为小白之傅。”
一晃便是五年,齐僖公兵败于纪国,怀愤成疾,驾崩之前,将诸儿召至榻前嘱曰:“纪国,吾世仇也。能灭纪者,方为孝子。你今嗣位,当以此为第一件事,不能报此仇者,勿入我家宗庙。”
诸儿含泪说道:“请君父放心,儿臣一定灭了纪国。”
齐僖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咳、咳、咳!”他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诸儿忙上前为他捶背。齐僖公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你也知道,在你三兄弟中,唯纠最贤,其母又被寡人立为夫人,这嗣君,照理应该由他来当。寡人之所以没有易储,一来念你母亲早故,二来念你有功于国。但你百年之后,要将君位传给纠,这叫作兄终弟及,此制古已有之。”
诸儿拍着胸脯回道:“君父尽管放心,孩儿百年之后,一定将君位传给纠弟,绝不食言,若食言雷劈龙抓!”
齐僖公又是一阵咳嗽。
“诸儿,寡人还有一事,望你谨记。”
诸儿道:“君父请讲。”
齐僖公道:“寡人一母所生,弟兄二人,寡人居长,寡人尚有一弟,叫夷仲年,随寡人南征北战,立有不世之功,谁知为敌所伤,幸喜他留有一点骨血,就是公子无知,你当善视之。衣服礼秩,一如寡人生前可也。”
诸儿二次拍胸说道:“请君父放心,儿臣一定善待公子无知。”
僖公将后事安排已毕,又挨了半日,一命呜呼,诸儿少不得大哭一场,厚葬了僖公,择日登上大位,是为齐襄公。
齐襄公虽有僖公之志,却无僖公之才,他借助僖公余威,大动干戈,征纪伐郑,灭鄑平郚,连绵战争既造难于临国,亦消耗了自己。齐国呈现一幅忧凄的景象,成年男子当兵打仗去了,家中只剩下年迈的老人、弱小的孩子、孤苦的妇女,昔日盛产谷米的田地里,如今长满了茂密的狗尾巴草。齐襄公政令无常,朝布暮改,弄得大臣们无所适从,致使朝纲失常,政局混乱,不得不靠滥杀稳定秩序。襄公还特别好色,连族姑、族侄、亲姐、亲妹也不放过,凡他看中的姑、姊、妹、侄,皆留置不嫁,供他淫乐。为了遮人耳目,他还下令国中,民间长女不得出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国君如此淫乱,国风可想而知了。
公子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正想寻一个机会面谏襄公,这机会就送上门来。这机会来自文姜。文姜生得秋水为神,芙蓉如面,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可谓绝世佳人,古今国色。兼且通今博古,出口成章,因此号为文姜。
襄公也乃一天生美男子,粉面朱唇,长身伟岸。文姜小襄公两岁,二人自小同行同坐,觑耍顽皮。及文姜渐已长成,出落得如花似玉,诸儿已开情窦。见文姜如此才貌,而举动轻薄,每有调戏之意。那文姜妖淫成性,又是个不顾礼仪的人,常常聚作一处,并肩携手,无话不说。
毕竟是兄妹,戏之则可,婚之则万万不能。加之文姜长姊,名曰宣姜,出嫁卫国,当上了第一夫人,华贵无比,文姜便萌生了出嫁之念。恰在这时,齐僖公征戎归来,言及郑国世子忽,赞不绝口,说那世子不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且那文韬武略亦世之罕见,堪称天下第一位大英雄、美男子。这一说,把文姜的春心给说动了,暗求其母,言之襄公,要与世子忽作鸳鸯之鸟,比翼双飞,僖公满口答应。谁知,那世子忽一来不想与大国结亲,恐怕受制于人;二来把文姜与宣姜相提并论,婉言相拒。
其实,这事又怎能怪得了宣姜?
宣姜者,文姜胞姐也。宣姜之貌与文姜在伯仲之间,也是一个绝色儿。年刚及笄,卫宣公闻其貌美,遣使者去齐为世子急子求婚,齐僖公满口答应,待使者归来,宣公问曰:“齐女相貌如何?”
使者回曰:“天仙难及!”
卫宣公使劲咽了一口唾液,支走了使者,征集名匠筑高台于淇河之上,朱栏华栋,重宫复室,极其华丽,名曰新台。先以聘宋为名,遣开急子,然后使左公子泄入齐,迎姜氏径至新台,自己纳之,是为宣姜。时人作新台之诗,以刺其淫乱: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
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渔网之设,鸿则离之。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籧篨”“戚施”皆丑恶之貌,以喻宣公。言姜氏本求佳偶,不意乃配此丑恶也。
文姜闻世子忽辞婚,又气又恨,竟致染上一疾,朝冷暮热,精神恍惚,半坐半眠,寝食俱废。世子诸儿闻之,立马前来探视,挨坐床头,遍体抚摸。事有不巧,偏偏齐僖公也来探视女儿,诸儿避之不及,硬着头皮与父相见,僖公曰:“你在此作甚?”
诸儿曰:“探视妹病。”
僖公责之曰:“你们虽为兄妹,按礼也当避嫌。今后但遣宫人致候,不必亲来。”
诸儿诺诺而出,再也不敢轻闯闺门,二人相见日稀。未几,僖公为世子聘娶宋女,那宋女也是一个绝色,加之随嫁媵 女,亦是天姿国色。诸儿爱恋新婚,兄妹不再来往。文姜深闺寂寞,怀念诸儿,病势愈加沉重。
也是天不灭姜,鲁国有一大臣,名叫翚,对鲁桓公说道:“古者,国君年十五而有子。今君年将三旬,内主 尚虚,百年之后,何人为嗣?怎样面对列祖列宗?”
桓公曰:“卿言甚是。然事关内主,不敢轻定。”
公子翚曰:“齐乃大国,且与我国相邻,理应睦好。”
桓公点头未语。
公子翚又道:“臣闻齐侯有一爱女文姜,才貌双全,欲妻郑世子忽而未果。君可求之。”
鲁桓公曰:“好。”遂遣公子翚入齐求婚。齐僖公以文姜病中,请缓其期。宫人却将鲁侯请婚的喜信报知文姜。文姜所患本乃思春之病,得此消息,不治自愈。一年后,齐僖公、鲁桓公受宋庄公之邀,会盟于扶钟,桓公当面又以婚事为请,僖公以明岁相许。至鲁桓公三年,又亲至赢地,与僖公相会,旧事重提。僖公感其心诚,许之。鲁桓公遂于赢地纳币,比之常礼十倍。僖公大喜,约定秋九月,自送文姜至鲁成婚。
世子诸儿闻文姜将嫁他国,从前狂心,不觉复萌,遣一心腹宫人,假送花朵于文姜,附以诗曰:
桃有华,灿灿其霞。
当户不折,飘而为苴。
吁嗟兮复吁嗟!
文姜得诗,展读再三,挥笔写道:
桃有英,烨烨其灵。
今兹不折,讵无来春?
叮咛兮复叮咛!
诸儿读其回诗,知她仍然有情于己,又是欢喜,又是想念,恨不得一把将文姜揽到怀中,共赴巫山。
未几,鲁使公子翚入齐,迎娶文姜。齐僖公欲要践约亲送,被诸儿知道,请求说:“姜妹将嫁鲁侯,齐鲁世好,此诚美事。但闻君父欲要亲送,与大礼不合。且君父国事在身,也不便远离,孩儿不才,愿代一行。”
听了此言,僖公犯了犹豫,正不知如何是好,有探马来报:“禀主公,鲁桓公停驾讙邑,专候迎亲。”
僖公喜曰:“鲁,礼义之国也。中道迎亲,正恐劳寡人入境。我不可以不往。”诸儿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而退。
此事传至文姜耳中,怅然若失。
其时,秋九月初旬,吉期已迫。文姜别过六宫妃眷,到东宫来别哥哥诸儿,诸儿整酒相待,四目相视,各不相舍,怎奈宋女在座。且其父僖公亦遣宫人守候,不能尽情交言。临别之时,诸儿挨至车前,小声嘱道:“妹子留心,莫忘‘叮咛’之句。”
文姜忍泪答道:“哥哥保重,相见有日。”
诸儿盯着文姜车辇,直到看不到它的影子,方才折身,泪水夺眶而出。
齐僖公命诸儿守国,亲送文姜至讙,与鲁桓公相见。鲁桓公行翁婿之礼,设席款待,从人皆有厚赐。待僖公去后,鲁桓公引文姜回到国都曲阜,隆重成婚。一来,齐是大国;二来,文姜如花绝色,桓公十分爱重。三朝见庙,大夫宗妇,俱来朝见君夫人。僖公复使其弟夷仲年聘鲁,问候文姜。自此,齐鲁互相遣使馈问,亲密无间。到了诸儿即位,因念及“叮咛”之句,馈问更勤,四时不绝。
古礼,女子出嫁,父母俱在,每岁一归宁 。僖公既亡,文姜再无归宁之理,但她心中始终舍不下襄公,一忍再忍,忍了十年,再也忍不下去了。忽一日,正与桓公玩到情浓之时,喁喁语道:“夫君,臣妾自君父驾崩之后,十年未涉齐境,每每念及在齐亲人,泪不能禁。您能不能给假几日,让臣妾一圆故乡之梦?”
鲁桓公慨然允道:“这个容易。”
文姜欣喜若狂道:“这么说,夫君答应臣妾回齐了?”
鲁桓公道:“正是。”
文姜道:“您让臣妾什么时候动身?”
鲁桓公道:“别急。”
文姜道:“为什么?”
鲁桓公道:“郑昭公为高渠弥所弑。”
文姜道:“哪个郑昭公,岂非当年的世子忽?”
鲁桓公道:“正是世子忽。”
文姜恨他拒婚,恶声说道:“那郑昭公死与不死与我们有何关系?”
鲁桓公道:“郑昭公有一上卿,叫作祭足,因出国未归,躲过了这一劫,他致函寡人,求寡人起兵为昭公报仇。寡人暗自思量,单凭我鲁国之力,恐怕难以平叛。当即遣使入齐,约齐侯一同出兵,但使者至今未归。”
文姜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稍顿,复又说道,“这样好不好?趁我鲁使未归,您亲去齐国一趟,当面与妾兄商量,岂不更好?”
鲁桓公溺爱文姜,不能不从。事为大夫施伯所知,当庭问道:“臣闻主公将要去齐,可有此事?”
鲁桓公曰:“有。”
施伯曰:“听说主公去齐,还要带上文姜夫人。”
鲁桓公又曰:“正是。”
施伯道:“主公赴齐,乃是商议军国大事,让夫人随行是何道理?”
鲁桓公道:“夫人已有十载未曾涉齐,也想趁机归宁。”
施伯摇手说道:“不可,不可。‘女有室,男有家’,古之制也。礼无相渎,渎则有乱。女子出嫁,父母若在,每岁一归宁。今夫人父母俱亡,无有以妹宁兄之理。鲁以秉礼为国,岂可行此非礼之事?”
鲁桓公曰:“卿言亦是,然寡人已经当面允了夫人,堂堂一国之君,岂可失信于一个女人!”
施伯欲待再劝,公子翚摇手止道:“主公之意已决,不必多言了。”
施伯长叹一声,不复再言。
齐襄公闻听鲁桓公携文姜来齐,乐得像吃了喜梅一般,命人连夜造下密室,亲至泺水相迎。及至宾主相见,各叙寒温,一同发驾,来到临淄,盛宴相款。大宴过后,文姜借口与旧日宫嫔相会,随同襄公,来到密室。那文姜虽说三旬有余,风韵犹存,襄公越看越爱,猛然将她揽到怀中,狠狠吻了一口:“姜妹,想死哥哥了!”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乱摸,摸罢又亲。
“别这样,我要!”文姜喃声说道。
襄公立马将她抱到榻上,剥去衣服,腾身而上,演起了亘古不变、百演不倦的人间乐剧。
这一演便是一个时辰,又私语了半夜情话,方交颈而眠。
这一下,可急坏了鲁桓公,直等到日上三竿,还没见文姜归来,少不得遣人至宫门打探。
一见谍报归来,鲁桓公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夫人现在何处?”
谍报曰:“宫中。”
鲁桓公曰:“这个寡人早已知道,寡人想问,夫人在宫中何处?譬如是东宫呀,西宫呀,还是其他嫔妃住所?”
谍报曰:“全都不在。”
鲁桓公曰:“何以知之?”
谍报曰:“齐侯元妃宋氏已亡,只有偏宫连氏,乃大夫连称之从妹,向来失宠,齐侯不与相处。姜夫人自入齐宫,只是兄妹叙情,并未与他宫嫔妃相聚。”
“这……”鲁桓公朝几案上狠狠擂了一拳,“这个贱……”硬生生将“人”字吞了回去。
又等了半个时辰,从人来报:“夫人出宫来了。”
鲁桓公也不答话,盛怒以待。约有一盏茶工夫,果见文姜姗姗而来。
鲁桓公强压怒火道:“夜来宫中与谁饮酒?”
文姜答:“同连妃。”
鲁桓公问:“几时散席?”
文姜曰:“久别话长,直到粉墙月上,已半夜矣。”鲁桓公问:“你的长兄曾来陪饮否?”
文姜曰:“妾兄不曾来。”
鲁桓公笑而问道:“难道兄妹之情,不来相陪?”
文姜曰:“不瞒您说,饮至中间,曾来相劝一杯,即时便去。”
鲁桓公再曰:“你散席之后为何不出宫?”
文姜曰:“夜深不便。”
鲁桓公又曰:“你在何处安歇?”
文姜变脸说道:“您问这话何意?”
鲁桓公曰:“你不必惊慌,寡人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文姜回道:“如此说来,臣妾正告您,宫中许多空房,岂少臣妾下榻之处?臣妾自在西宫过宿,即昔年守宫之所也。”
鲁桓公曰:“你宿于何处,倒也无关紧要,寡人很想知道,你缘何起来恁迟,让寡人挂念?”
文姜曰:“夜来饮酒劳倦,不觉过时。”
说到“过时”二字,桓公顿生醋意,略略抬高了声音问道:“你既然宿于宫中,何人伴宿?”
文姜曰:“宫娥啊。”
鲁桓公冷笑一声道:“怕不是宫娥吧?”
文姜曰:“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鲁桓公曰:“没有意思,寡人只是想知道一下,你的长兄宿于何处?”
文姜不觉面赤道:“君侯差矣,为妹的怎管哥哥宿处?言之可笑!”
鲁桓公曰:“只怕为哥的,倒要管妹子宿处了!”
文姜摇头说道:“君侯之言,臣妾不懂。”
鲁桓公又是一声冷笑:“你不要装迷,你昨夜所干之事,寡人尽知了。”
文姜硬着头皮道:“臣妾所干何事,请君侯明示!”
鲁桓公曰:“你非要逼寡人说出来吗?”
文姜道:“您说,您说不出来我不与您甘休!”
鲁桓公冷哼一声道:“你当寡人不敢说吗?”
文姜道:“您说。”
鲁桓公一字一句道:“你昨晚与乃兄齐襄公同食同宿!”
这一来戳到文姜痛根,直羞得满面通红。鲁桓公二目盯着文姜,一脸讥讽、不屑、怨恨之意。
文姜自忖:这事不可沉默,沉默即默认,少不得闹他一闹,以遮羞辱。主意已决,文姜嗷的一声哭道:“你血口喷人,你连自己女人都不相信,我还有脸活吗?我,我不如死了干净!”一边说一边去拔桓公佩剑。
鲁桓公倒退三步,双手护剑,怒目说道:“你不要寻死觅活,这事待回到鲁国再说。”
…………
齐襄公自送走了文姜,右眼突突地跳个不停,暗自吃了一惊,俗言曰:“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非我与文姜之事被鲁桓公知晓了?是了,她睡到这般时候方才回去,能不引起鲁桓公怀疑?他这一怀疑,岂能不逼问文姜?这一问岂不露了马脚?齐襄公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忙遣公子彭生前去鲁桓公所居馆驿打探。公子彭生到后,正赶上文姜与桓公口角,听得一清二楚,忙还报襄公。襄公大惊:“此事已泄,怎么办呀?”
公子彭生回道:“此事既然已为鲁桓公所知,必然怀恨成仇,姜夫人亦危矣!古人有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遂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齐襄公双手背后,在屋子里踱了两个来回,停脚说道:“卿言是也。只是,若是杀了鲁桓公,那仇结得不是更大了吗?”
公子彭生道:“非也。鲁桓公一死,世子同必然即位,这世子乃姜夫人之子,君侯之甥也。且是君位因您而得,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岂能与齐为仇乎?”
齐襄公点头曰:“诺。”
二人正计议如何杀掉鲁桓公,桓公遣使来辞。
齐襄公故作大惊道:“鲁侯此来,专为伐郑之事,事未深议,却要返国,这却为何?”
来使回道:“不瞒君侯,我们主公之位乃由公子轨手中夺得,轨之党徒贼心不死,有作乱之意,吾之主公不得不回也。”
齐襄公道:“俗话不俗,‘十里无真信’,曲阜、临淄相距何止十里,三百里也不止。况那公子轨已死去十余年,尚可为乱乎?还请贵使转禀鲁侯,让他尽管放心住下,让寡人好好地尽一尽地主之谊。”
来使道:“谢谢君侯一片好意,有道是‘小心无大差’。作乱之事,事关社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请君侯及时放我君臣归鲁。”
齐襄公沉吟片刻道:“既然鲁侯执意要走,寡人也就不再挽留。这样吧,寡人在牛山建了一个别宫,甚为壮观,寡人不敢独享,明日午时,在牛山设下大宴,为鲁侯饯行。”
来使诺诺而去。
若依鲁桓公之意恨不得一步跨回鲁国,哪还有心吃他的饯行酒呀,遣使者辞了三次也没辞掉,没奈何摆驾牛山,把文姜独自晾在驿馆。
齐襄公将鲁桓公接到牛山,陪他在牛山转了一圈,看他的山泉,看他的瀑布,还有建在洞穴中的别宫,桓公一言不发。襄公心里有些发急,使出浑身招数,讨好桓公,甚至连他的歌舞队都用上了,什么裸体舞、铃铛舞、鸳鸯舞,等等,一一展示,看那鲁桓公时,只是低头饮茶,全无一个笑脸。没奈何,传令开宴,那宴十分丰盛,还一人上了一只活鲍,六头的,鲁桓公很少动筷。襄公便叫诸大夫轮流把盏,又叫宫娥内侍,捧樽跪劝。一来桓公推却不过,二来也想借酒浇愁,来者不拒,喝得酩酊大醉,别时不能成礼。襄公心中暗喜,忙遣公子彭生将鲁桓公抱上车。
“有道是‘一客不烦二主’,我干脆把您送到驿馆。”公子彭生一边说一边跳上车去,与鲁桓公同载。离牛山约有二里,鲁桓公便扯起鼾来,彭生见桓公睡熟,挺臂以拉其肋。彭生乃有名力士,其臂如铁,拉得他肋裂骨折,大叫一声,血流满车而死。
彭生见鲁桓公已死,跳下车来,对众人说道:“鲁侯醉后中恶,速驰入城,报知主公。”
众人虽觉蹊跷,谁敢多言,将车赶到临淄,报知齐襄公。
齐襄公闻鲁桓公暴薨 ,佯装哭了一阵,命人将鲁桓公厚殓入棺,使人报鲁迎丧。鲁之从人明知鲁桓公死于齐襄公之手,又不敢言,扶着桓公灵柩,悄然回国。
鲁国大臣,见了鲁桓公棺材,少不得询问死因,从人便将文姜如何与乃兄淫乱,桓公与文姜如何口角,以及公子彭生如何杀了桓公等情况一一讲说一遍。大夫施伯曰:“事已至此,说也无用。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且扶世子登了大位,葬过主公再说。”
公子庆父字孟,乃桓公之庶长子,一捋袖子恨道:“齐侯乱伦如此,祸及君父,请借我戎车三百乘 ,声讨齐国。”
施伯连道不可:“不可出兵。此暧昧之事,我一出兵,必为邻国所知,自彰其丑。况鲁弱齐强,伐未必胜,不如隐忍,但先追究车中变故,迫使齐国杀了公子彭生,以解说于列国,齐必听从。”
庆父听了施伯之言,颇觉有理,遂依言而行,先扶世子登了大位,是为庄公,又命施伯草成国书之稿,遣人送齐。齐襄公启而读之:
甥男庆生等,拜上齐侯殿下,君父为伐郑去齐,出而不入,道路纷纷,皆以车中之变为言,无所归咎,耻辱播于诸侯,请以彭生正罪。
齐襄公读过鲁书,权衡再三,遣人去召公子彭生入朝。彭生自谓有功,昂然而入。襄公当鲁使之面骂道:“寡人因鲁侯醉酒,命你服侍上车。为何不小心服侍,使其暴薨,尔罪难辞。左右,将彭生给朕拖下去斩首示众!”
彭生见襄公斩他,如何肯服,振臂高呼道:“昏君,你不要嫁祸于人,我之所以斩杀鲁侯,乃是奉你之命而行,你淫文姜而杀鲁侯,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我即使变作厉鬼,也要找你索命!”
襄公连连摆手:“一派胡言,快快拉出斩首。”
左右不敢怠慢,缚了彭生,斩之市曹。
彭生虽死,文姜未归,鲁人皆以为耻。庄公询之施伯:“君父之仇虽报,君母留齐未归,引人议论,为之奈何?”
施伯曰:“君夫人留齐之事,主公就是不问,臣也要谏。主公可速速修书一封,送达齐侯,说您已经无父,不可无母,且又思母成疾,要迎君母归国,齐侯万无不允之理。”
鲁庄公曰然,遣人连夜入齐,致书齐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