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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笑啥笑,还是你比他能蛋,把支锅的地儿选对了。”

就在整个祥符城包括清平南北街上所有支汤锅的人,都在为自家汤锅是不是还能支撑下去而发愁的时候,紧挨着北书店街的黑墨胡同口跟儿,这天早起噼里啪啦响起了火鞭(鞭炮)声,一家新支起的汤锅开张了,支这口新汤锅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慈民。

李慈民说把汤锅支在右司官口那是句气话,他也不傻,找了个风水先儿看了一圈,最后选中了紧挨北书店街的黑墨胡同口跟儿。风水先儿对他说:祥符城风水最好的地儿,不是挨着龙亭、铁塔、相国寺那些,在人们眼里是名胜古迹的地方,风水最好的地儿是书店街、徐府街这两道街,这两道街能沾住点儿皇气儿,又不依附和指望皇气儿。祥符城是啥地儿?几个朝代皇上待过的地儿,就是摊为地气儿太旺,才遭人嫉恨,才出现了北宋被外族灭门,还有明朝大水淹城那样的惨剧。所以呢,做买卖选风水,一定要避讳与皇气儿太近,但又不能太远,最好是若即若离,在这样的地方做买卖,生意能发达成啥样儿不敢说,但最起码能保证个四平八稳不赔钱。

这条黑墨胡同有点曲里拐弯,进去后拐不几拐就是徐府街。因为在明代的时候,这条胡同里有个制墨的作坊,整个祥符城里做学问的文化人,用的都是这条胡同制墨作坊里做的墨,偌大个祥符城,有文化做学问的人那么多,为啥只有这一家做墨的作坊?据开这家制墨作坊的胡家人讲,祥符地处豫东平原,桐油、生漆、松枝等制墨主要材料都有,却不被祥符人看在眼里,也就冇人愿意开办一个有规模的制墨作坊,小的制墨作坊倒是有,可根本满足不了祥符城里做学问的人的需求。开办制墨作坊的胡掌柜家就住在黑墨胡同里面,这条胡同也正因为有这个制墨作坊,明代之后才被定名为黑墨胡同。风水仙儿告诉李慈民,啥叫左右逢源?啥叫不赔不赚?啥叫进退自如?啥叫旱涝保收?就是小鸡站在门槛上——两边叨食儿。黑墨胡同就是个两边都能叨食儿的地儿,具备这种风水的地儿最适合做买卖,最大的特点就是撑不死也饿不着。

李慈民是个稳当人,常年在外做买卖,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很认同风水仙儿的说法儿。于是就把他的胡辣汤锅,支在了黑墨胡同的口跟儿。汤锅开张那一天,火鞭放得怪响,围观的人也怪多,可坐到汤锅前喝汤的人却是寥寥无几。明眼人一瞅,坐在那里喝汤的人,基本上都是穿着一水同样款式、同样颜色棉布大褂的人,这些人一看就是一伙的,他们相互说笑,相互花搅,就连喝罢汤后压大褂兜里掏出来擦嘴的手绢都是一满似样。这些人喝罢汤后离开的方向都很一致,就是黑墨胡同的里头。那些围着汤锅看热闹、兜里不宽裕喝不起汤,或是舍不得喝汤的人,都羡慕地瞅着那些喝罢汤,用一模一样的手绢抹着嘴,走进黑墨胡同里头的人。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饿谁也饿不住这些货啊……”

围观者说的这些货,明眼人都知,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就是黑墨胡同往里头走的、已经倒闭的信昌银号。

汤锅开张这一天,双龙巷的李老鳖一不知压哪儿听到信儿,他也慢吞吞地拄着那根明光锃亮的拐棍来了,他跟上次章兴旺的杂碎汤锅在右司官口开张那天一样,拄着明光锃亮的拐杖,往汤锅前的小竹椅子上一坐,也不要汤,也不吭气儿,就是坐在那儿瞅着北书店街上南来北往的路人。祥符城开汤锅的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在汤锅前坐下的人,别管喝不喝汤,都不兴撵人家走,就像撂地摊(卖艺)人说的那样,有钱捧个钱场,冇钱捧个人场,虽说支汤锅和撂地摊还不一样,但情理上和习惯上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一碗汤搁到了李老鳖一面前。

李慈民:“爷们儿,你是李宏寿李老先生吧?”

李老鳖一瞅了瞅搁到他面前的汤,抬眼瞅着李慈民,问道:“咋?你认识我?”

李慈民笑道:“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你来往这儿一坐,我心里就犯嘀咕,心说,这爷们儿不会是来踢场子的吧。”

李老鳖一:“此话咋讲啊?”

李慈民:“右司官口那个杂碎汤锅不是被您老言中了嘛。”

李老鳖一眯缝起眼瞅着李慈民:“别说人家章兴旺的杂碎汤锅,我知你是清平南北街的,可咱俩一点儿也不熟悉啊?”

李慈民:“先别说熟悉不熟悉,就恁老这一身行头,半拉祥符城的人也应该熟悉。”

李老鳖一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戴,问道:“我这一身行头咋啦?”

“冇咋。”李慈民竖起大拇指,“地道!祥符独一份。”

李老鳖一:“咋个地道法儿啊?咋个独一份啊?你说给我听听。”

李慈民:“我可以这么说,能说出你这身行头来历的人,别说是清平南北街,就是整个祥符城,可能也只有我自己。”

李老鳖一:“哦?那你说给我听听,我这身行头是个啥来历。”

李慈民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老鳖一的穿戴,面带微笑地说道:“爷们儿,你这身打扮和你的模样,一看就是正统犹太教的教民,瞅瞅,浑身上下穿一身黑,还留着络腮胡子。”

李老鳖一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咋啦?留络腮胡子的人多着呢,跟浑身上下穿一身黑布衫又有啥关联啊?”

李慈民:“我虽然冇去过耶路撒冷,但我去西边做买卖的时候,见过犹太人,他们爱穿黑颜色的布衫,就是你这样浑身上下一身黑。再一个特点就是,他们脸上留的胡子也一满似样,所以你这一身穿戴打扮,跟他们也一满似样。别人不知我可知,你这身打扮,就是标准犹太人的打扮。”

李老鳖一微微点着头:“说,你接着说。”

李慈民摇了摇头:“冇啥说了,就这。”

李老鳖一摸了摸脸上的胡子,说道:“穿黑布衫是犹太人的传统,这一点让你说对了,犹太人为啥要留胡子,你想知不想知啊?”

李慈民:“想知。”

李老鳖一:“想知我就告诉你,算是付你这碗汤钱,中不?”

李慈民:“你爷们儿太外气了吧,今个是俺家汤锅的开张大喜,你老来捧场,这碗汤是俺送你老的,跟犹太人留胡子冇关系。”

李老鳖一:“不中,你就是听我说个稀罕,咱俩也得等价交换啊,吃亏沾光都得在明面上,这是我做人做事儿的原则。”

李慈民:“中中,就按你老说的办,咱祥符人不管吃亏还是沾光,都得在明面上,你老说吧,让我听听算不算听了个稀罕。”

李老鳖一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又摸了一把胡子,说道:“犹太人留络腮胡子,有深层次的宗教原因。《圣经》你看过冇?”

李慈民:“冇看过《圣经》,看过《古兰经》。”

李老鳖一:“那我告诉你,《圣经·旧约》的摩西五经是犹太人的妥拉经,里头这样规定:犹太男人不能剃脸颊两边的须发,包括鬓角的头发。所以,正统的犹太男人,鬓角两边的头发都很长,就是我这个模样。”

李慈民点着头:“我知了,你老今个的这身打扮,是正统犹太男人的打扮。”

“算你说对了。”李老鳖一点头表示认同,随后问了一句,“你知今个我为啥要这身打扮吗?”

李慈民摇头:“这我不知,为啥啊?”

李老鳖一:“为今个你把汤锅支在这个地儿。”

李慈民:“我把汤锅支在这儿咋啦?你老能不能再明示一下,我有点儿糊涂。”

李老鳖一:“冇啥可明示的,我知你是清平南北街上的人,别管你是不是传说中的七姓八家中的一家,你把汤锅支在这儿,算你有眼光。”

李慈民眼睛一亮:“此话怎讲啊?”

李老鳖一:“黑墨胡同是啥地儿啊,它可不只是个做墨的地儿,它还是个能发大财的地儿,不管你信不信,我今个把话给你搁这,只要胡同里的那个银号在,你就能一辈子酒肉豆腐汤。”

李慈民把目光投向黑墨胡同深处,然后又落在李老鳖一的脸上,默默点着头,似乎明白了许多。再看坐在那里的李老鳖一,已经端起汤碗呼噜呼噜地喝起汤来,几口汤喝罢,抬起头冲李慈民说了一句:“好汤,祥符城里难得的好汤,得劲儿!”

李慈民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说道:“爷们儿,实话对你说,咱俩一个祖宗。”

李老鳖一抬起脸,问道:“你是七姓八家里的哪一姓啊?”

李慈民:“李。”

李老鳖一笑道:“这才叫一笔写不出两个李。”

…………

别说,还真让李老鳖一说对了,李慈民在黑墨胡同口跟儿的汤锅生意,一天比一天人气儿旺,老喝家们共同的一个评价就是,黑墨胡同的汤比寺门马老六的汤味儿厚,利口。寺门马老六的汤在喝家们的口碑里,那可是祥符城里一流的好汤啊,能胜过寺门马老六的汤,那不就成了祥符城顶尖的好汤了吗,更何况是在眼下汤锅不景气的这段日子里,不是出类拔萃的汤,是不可能赢得那些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勒着裤带也要喝碗汤的老喝家的一致夸奖的。

石老闷是在李慈民汤锅开张好些天以后,才去黑墨胡同口跟儿的,他瞅着络绎不绝的喝汤人,跟忙活着的李慈民花搅着。

石老闷:“你咋说话不算话啊?”

李慈民:“我咋说话不算话了?”

石老闷:“你不是说把汤锅支在右司官口吗?”

李慈民:“原先是这样打算的,后来一想,不能去抢章兴旺的生意啊。”

石老闷:“瞎话篓子,你是胡辣汤锅,他是杂碎汤锅,谁也不碍谁的蛋疼。”

李慈民咯咯地笑了起来。

石老闷:“笑啥笑,还是你比他能蛋,把支锅的地儿选对了。”

李慈民:“你是听那个李老头说的吧。”

可不是嘛,夜个章兴旺弄了一只鹩哥送到了双龙巷,上一回他去李老鳖一家,瞅见挂在院子里的鸟笼子里空了,他答应给李老鳖一再弄一只鸟。他去送鹩哥的时候,李老鳖一说到了李慈民在黑墨胡同口跟儿支的汤锅,夸奖李慈民有眼光,说黑墨胡同口跟儿是风水宝地的原因,就是紧挨着六年前,也就是民国二十二年倒闭的信昌银号。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就算信昌银号是一棵大树,那也是一棵干枯死罢了的大树啊,李慈民的汤锅背靠着的是一座银山吗?日本人进了祥符城,把整条书店街都抢完了,也冇去抢信昌银号,为啥?就摊为日本人跟中国人一样,怕遭报应,银号是啥地儿?老百姓保命的地儿,现如今银号虽然已经倒闭,可再孬孙的人,也不会再去打银号的主意,别说弄不来银子,弄不好还会沾上一身晦气。别管是哪一路的孬家,抢的都是有钱的主儿,倒闭了的银号,连口汤锅都不如。自古以来,中原这个地儿打仗还少吗,得中原者得天下,得了天下就去打银号的主意,那是傻屌才干的事儿。可令人想不通的是,李慈民把汤锅支在一个倒闭了的银号旁边,还能保证吃喝不愁,一天三顿酒肉豆腐汤吗?总而言之,在支汤锅的人眼里,北书店街的黑墨胡同口跟儿,不算是风水宝地,可李慈民为啥挑选在这里支他的汤锅呢?

石老闷:“李老头说你是一脸福相,真是有福之人不在忙啊。”

李慈民:“借李老头的吉言,等我发了大财,别管了,汤恁想咋喝咋喝,不收恁的银子。”

石老闷:“你个老抠孙儿,喝汤才能喝几个钱。”

李慈民咯咯地又笑了起来。

就在俩人还在花搅的时候,压南书店街的方向,一队肩上扛着带刺刀步枪的日本兵,朝北书店街走了过来,当他们走到黑墨胡同口跟儿的时候,这队日本兵突然散开,把李慈民的汤锅包围住,十来把带刺刀的步枪齐刷刷地对准了正在喝汤的人。汤锅前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啥事儿。

李慈民也蒙了,吓得脸色苍白,结巴着问道:“咋,咋,咋啦这是……”

腰间挎着指挥刀的日本军曹,打量了一番李慈民,问道:“你的,老板的有?”

李慈民连连点头:“是,是,是,老板的有,老板的有……”

日本军曹一挥手,俩老日士兵跨步上前,将两把刺刀对准了李慈民的胸口。

脸色煞白的李慈民,吓瑟着声音:“恁,恁这是弄啥啊……”

日本军曹一挥手,喝道:“开路的有!”

李慈民:“开路?去,去哪儿开路啊……我,我的汤还冇卖完呢……”

日本军曹又一挥手,又一个老日士兵走到汤锅前,抬起手中的步枪,冲着正咕嘟的汤锅里“砰”的一声就是一枪,被打漏了汤锅的汤,顿时泄进下面的煤火里,蒸汽和煤烟“呲呲”化作一股股白烟往上蹿起,把坐在那里喝汤的人吓得四处逃散。

石老闷也借此逃到了一旁,惊慌失措地躲在书店街一间还冇开张的门面旁边,伸着个脑袋,瞅着李慈民被日本兵押走。这突如其来的惊恐可把石老闷给吓孬了,他和所有人一样,谁也不知发生了啥,更不知李慈民咋会得罪了老日,看样子还得罪得不轻,要不老日咋会一枪打漏了他的汤锅,这分明就是要彻底砸了他的营生嘛。李老鳖一不是说,黑墨胡同口跟儿是风水宝地,干啥啥成吗?这李慈民的汤锅刚开始红火,咋就成了这个球样子了?

石老闷带着惊吓和满腹的疑问,去到了双龙巷李老鳖一的家,他把刚刚在黑墨胡同经历的一切,告诉了正在院子里欣赏鹩哥的李老鳖一。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李老鳖一也有点蒙,他俩眼发直地瞅着在鸟笼里上下跳跃着的鹩哥,一声不吭。

石老闷紧蹙着眉头:“他咋会得罪老日了呢?”

沉默许久的李老鳖一轻轻说一句:“这一定是出幺蛾子了……”

出啥幺蛾子了?哪儿来的幺蛾子?李老鳖一也一头雾水,只是觉得这个幺蛾子出得有点突如其来和莫名其妙。苦思冥想中的石老闷也不知,尽管他和李慈民是老伙计,又是同住在一条街上的老街坊,可他实在想不出李慈民咋会把老日给得罪了,寺门的沙家在老日跟儿那么锵实(厉害),也冇见老日去砸沙家煮牛肉的锅啊,这得是多大的仇气啊。

石老闷带着满腹的疑问回到了寺门,把老日砸李慈民汤锅的事儿,跟还冇收摊的马老六一说,马老六大声吆喝道:“活该!老日不砸他的锅,我也要去砸他的锅,你瞅瞅他噎胀的,好几个人在我跟儿说,他卖了两天汤就不知他是老几了,逢人就说,他家的汤是祥符第一汤,谁也比不了,喝罢他李慈民的汤,永远不想喝我马老六的汤。这下好,叫他噎胀呗,好受了吧,锅都被砸了!”

石老闷:“那是日本人砸的。”

马老六:“日本人砸的咋啦?就他那个噎胀样儿,美国人来了照样砸他的锅!话跟你说白了,别管谁砸他的锅,黑墨胡同口跟儿那个地儿,就不是个支汤锅的地儿。咋样,锅被老日砸了吧,说句难听话,在那个地儿支锅,不是得罪这个,就会得罪那个。说句不外气的话,支锅还得是支在寺门,保把,卖尻孙日本人都会来喝咱的汤!”

李慈民在黑墨胡同支的这口汤锅,确实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马老六。在此之前,马老六在东大寺门口支的汤锅,基本上是祥符城爱喝汤的人中口碑最好的,李慈民的汤锅支起来以后,那些去喝罢的人,把一些夸奖的口风刮进了马老六的耳朵眼里,不说同行是冤家吧,在老日占据祥符城这些日子里,人人都是捂着布衫口袋过日子,在喝汤人数每况愈下这些日子里,能坚持来喝汤的人越来越少,在这种时候夸黑墨胡同的汤,且不说马老六脸上挂不住,整个清平南北街上卖吃食儿的人心里也不会得劲。夜个,支羊肉汤锅的尔瑟,就晃着膀子走到马老六的胡辣汤锅前,不阴不阳地冲马老六花搅了一句:“真要是不中,咱也把汤锅支黑墨胡同口跟儿去吧,祥符地面邪,难说谁是王八谁是鳖。”听罢尔瑟的这句花搅,马老六心里可不是个滋味,谁是王八谁是鳖啊?这意思不就是戳哄他去跟李慈民挺头嘛。听罢尔瑟的花搅,马老六心里一直在闹和(紧张,难受,不平静),正琢磨着啥时候去黑墨胡同口跟儿尝一口李慈民的汤呢,石老闷却带来了这消息,李慈民的汤锅被老日给砸了,别管李慈民摊为啥得罪了老日,听到这个消息后的马老六,顿时就像出了一口恶气。

李慈民汤锅被砸,人被老日抓走的消息,不到几个时辰,清平南北街上的人就都知了,各种说法、各种猜测都有,在众多的说法和猜测里头,众人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和艾家有关,四面钟上站岗的老日是被谁搦死的?李慈民那个孬蛋儿子又是跟谁窜的?人们的说法和猜测不无道理,根源都有可能在艾三那里,如果真是这样,黑墨胡同口跟儿支不支汤锅事小,能不能保住李慈民的那条命事大。

临近晌午头,马老六正准备要收摊的时候,章兴旺压清平南北街北口,晃着膀子走了过来,坐到了马老六的汤锅前。

章兴旺:“来碗汤,老六。”

马老六:“你咋这会儿来啦?这吃的是早起饭还是晌午饭啊?”

章兴旺:“瞅你这话说的,啥早起饭晌午饭,有口饭吃就不孬了。”

马老六一边盛汤一边问道:“听说右司官口的杂碎汤锅生意也不中了?”

章兴旺:“胡辣汤锅的生意都不中了,杂碎汤锅的生意能中?我今个都冇出摊儿。”

马老六把盛好的汤搁到章兴旺面前,说道:“你听说冇?”

章兴旺:“听说啥啊?”

马老六:“黑墨胡同李慈民的事儿。”

章兴旺:“黑墨胡同啥事儿?”

马老六:“装迷瞪不是。”

章兴旺:“装啥迷瞪,我真不知啥事儿。”

马老六:“真不知?”

章兴旺:“谁知谁是妞生的。”

马老六:“我跟你说,老日把李慈民的汤锅砸了,把他人也抓走了,你不知?”

刚端起碗要喝汤的章兴旺,把汤碗停在了嘴边,抬起脸瞅着马老六:“真的啊?”

马老六:“啥蒸的煮的,咱这一条街的人都知,你都不知吗?”

章兴旺惊讶地:“乖乖,你不说,我可是真的不知……”

马老六:“我听说,四面钟上那个站岗的老日被搦死,就是李慈民那个孬蛋儿子,跟着艾三一块儿干的,刚刚,老日还把李慈民的家给抄了。”

章兴旺瞪着俩眼,癔症了片刻,说道:“小鬼的胳膊——麻缠(麻烦)。”

马老六:“这一回可不是小鬼的胳膊麻缠,是老鬼的胳膊大麻缠。”

章兴旺:“啥,啥老鬼的胳膊啊?”

马老六:“我不是说了嘛,大麻缠,搞不好会要了李慈民那条命。”

章兴旺:“不会吧……”

马老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是我说他,汤锅支在哪儿无所谓,汤是好是孬也无所谓,把命丢了划不着,你说是不是?”

章兴旺瞅着马老六的脸,说道:“我咋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啊?是不是人家都说,李慈民的汤比你的汤好啊?”

马老六:“好咋着,不好又咋着,人冇了,汤再好也白搭。”

章兴旺叹道:“唉,都说李慈民的汤不孬,这下可好,我还冇去尝一碗呢,就冇了。”

马老六:“有多好啊,我才不信。”

章兴旺:“你又冇尝,你咋不信?”

马老六:“尝不尝就那么回事儿,就跟人一样,别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两只眼睛一张嘴,物件都一样,只不过形状有差别,跟咱做汤是一个道理,作料都是那些物件,我就不相信,他李慈民的汤比我马老六的汤好喝到哪儿去。”

章兴旺:“你这说得不对,物件都是同样的物件,关键在物件的搭配,就跟去药铺抓药一样,物件都是那些物件,啥样的大夫开出啥样的配方,这才是学问所在。要不当年宋徽宗把严嵩给他的胡辣汤配方称为‘御汤’,学问都在配方里。”

被水困在凹腰村的时候,章兴旺说过“御汤”这一板,被艾三骂了个狗血淋头,艾三说严嵩压根儿就不是宋朝人。艾三是国军的军官,就算说得不对,章兴旺也不敢反驳,面对马老六可就不一样了,他对历史都是白脖(外行,多为贬义),说啥是啥。

马老六:“不外气地说,俺家的汤锅就是俺爷传下来的,再往祖上查几辈,冇准就是严嵩那个‘御汤’的配方。”

章兴旺:“明个我也弄个配方,支口胡辣汤锅,也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配方,‘御汤’不‘御汤’无所谓,只要喝家比你的多就中。”

马老六笑了,笑容里带着鄙视说道:“你就吹牛逼吧,反正也不收费。”

章兴旺正着脸:“笑啥笑,吹啥牛逼,我可是说真的,真支个胡辣汤锅。”

马老六:“你支个胡辣汤锅呗,咱俩挺头,瞅瞅到底谁的汤是‘御汤’。”

章兴旺:“中,我要是把你给挺败了,你可不兴像骂李慈民一样骂我。”

马老六满不在乎地,冲着章兴旺笑着骂道:“卖尻孙,咱俩一言为定!”

何止是寺门的人都在传,老日抓走李慈民还砸了他黑墨胡同的汤锅,是摊为艾三的人弄死四面钟老日岗哨那件事儿,跟李慈民他那个孬蛋儿子有关联。谁知真的假的,但李慈民那个孬蛋儿子,在老日进城之前跟着艾三窜了这倒是真的。别管真的假的,反正被人们都看好的黑墨胡同口跟儿,李家的胡辣汤是喝不着了,好这一口的人都觉得有点可惜。李老鳖一的心里也在一个劲儿地打鼓:不应该啊,黑墨胡同那个地儿是块风水宝地,不应该出这样的事儿啊?

就在李老鳖一越想越别扭的时候,听见院子里传来有人跟鹩哥说话的声音。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李老鳖一撩开门帘一瞅,是章兴旺在逗树枝上挂着的鹩哥。

“它不会说恭喜发财,我还冇教它。”李老鳖一冲章兴旺说,“进屋坐吧,我正有事儿要问你呢。”

章兴旺:“恁巧,有事儿要问我,啥事儿啊,爷们儿?”

等章兴旺进到屋里坐稳当之后,半晌不见李老鳖一吭气儿,瞅着眉头紧皱的李老鳖一,章兴旺问道:“你老不是有事儿要问我,咋又不吭声了?”

李老鳖一慢慢把脸转向章兴旺,问道:“我想问你一件事儿。”

章兴旺:“啥事儿?你问。”

李老鳖一又不吭气儿了,俩眼瞅着房梁发着呆。

章兴旺:“咋?有啥不好开口的吗?”

李老鳖一:“不是有啥不好开口,是我有件事儿冇弄明白。”

章兴旺:“啥事儿啊?”

李老鳖一把目光压房梁收回,俩眼紧盯着章兴旺,问道:“黑墨胡同口跟儿,李家的汤你喝过冇?”

章兴旺:“冇喝过,咋啦?”

李老鳖一:“说句实话,那汤真好。”

章兴旺:“我也听说不孬。”

李老鳖一:“那位置也好啊,守着以前的信昌银号,是个招财的地儿,可我就不明白,恁好的位置,恁好的汤,锅咋就被老日给砸了呢?”

章兴旺:“不是都说,李家汤锅被砸,是缠搅(与……有关)四面钟老日被人搦死的事儿嘛。”

李老鳖一微微摇着头,带着思索说道:“我咋觉得这里头有蹊跷。”

章兴旺:“啥蹊跷?”

“啥蹊跷我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但这里头一定有蹊跷。”李老鳖一往前欠了欠身子,说道,“你想想,即便是四面钟站岗的老日,是被艾三那一伙人搦死的,如果冇人跟老日过话,老日又咋会知的?老日咋就那么肯定,李慈民他儿跟艾三是一伙的?”

章兴旺:“我当你要问我啥事儿,你老真是操不完的闲心,管他是不是艾三那一伙人干的,咋?你老还想当一回包公不成。”

李老鳖一翻了章兴旺一眼:“你说的这是啥话,当包公也轮不到我啊。”

章兴旺:“那你老心思这么重弄啥?”

李老鳖一眯缝起眼,思索着说道:“我有所不甘心的是,我还冇遇见过这种事儿,虽说我不是风水仙儿,但是,只要我觉摸着的不孬地儿,都能得到好的应验,黑墨胡同口跟儿那个地儿支汤锅,不应该发生那样的事儿啊……”

章兴旺:“黑墨胡同口跟儿那个地儿支汤锅好吗?就摊为守住个倒闭了的信昌银号?我咋不觉得那个地儿有多好,如果真的是风水好,那个信昌银号咋会倒闭……”

李老鳖一:“你毛太嫩,信昌银号倒闭跟黑墨胡同的风水冇关系。我问你,北宋的祥符城风水咋样?风水要是不中,赵匡胤是个傻孙啊,他能把都城安置在这儿?咱的先人能压耶路撒冷窜恁远的地儿,窜来祥符做买卖,那不是吃饱撑的?”

章兴旺:“北宋不是也完球蛋了吗?”

李老鳖一:“就是因为风水太好了,才遭人嫉恨!从古到今,都是风水好的地儿才打仗,要不说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老日个卖尻孙就是冲着咱祥符这块风水宝地才来的。”

章兴旺:“那你跟我说说,黑墨胡同里的信昌银号是摊为啥倒闭的呢?”

李老鳖一:“摊为啥倒闭,说到底还是摊为老日侵略咱,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后,国内到处在抵制日货,银钱业放贷对象多被封存冻结,江浙一带有实力的财团都窜到内地来了,跟咱本地的银钱业争市场,导致信昌银号倒账积累,资金周转失灵。咱祥符的银钱行当里,能占据主导地位的,只有农工银行、交通银行和背后势力大的同和裕银号,信昌银号在这种环境里一直硬撑着,到民国二十二年,信昌银号发生挤兑时,已经亏空了十万余元,又在几天内储户提款高达三十多万元的时候,不得不求助同和裕银号助一臂之力。同行是冤家,同和裕正巴不得信昌银号早点完蛋呢,以种种理由坐视不救,民国二十二年十月十二日,信昌银号不得不宣告停业。记得那天,我在黑墨胡同口跟儿,瞅见信昌银号贴出了停业告示的时候,储户们一片哀嚎怒骂,有个娘们儿哭得都背过气去,啥用?哭死也冇法儿,要骂就骂老日,不是卖尻孙们打到咱的门里,信昌银号咋可能倒闭?所以我说,风水太好是把双刃剑,招呼不好还会拉倒自己。”

章兴旺:“怪不得,李慈民就是冇招呼好,把自己拉了一下。”

李老鳖一:“归根结底,还是卖尻孙日本人干的好事儿,他们不来,咱祥符城可安生,该喝汤喝汤,该吃馍吃馍,虽说日子冇北宋那么得劲吧,慢达似游(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过日子,吃喝不愁就中,他们一来可好,连汤锅都给砸了。”

章兴旺:“那你说说,黑墨胡同口跟儿那个地儿,还能不能支汤锅?”

李老鳖一:“咋?听你的口气,是不是打算步李慈民的后尘,在那儿支汤锅啊?”

章兴旺:“我就是随便这么问问。”

李老鳖一:“我只能告诉你,支汤锅跟开银号从某些方面来说是一样的,不管好孬都存在风险,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就看你守不守规矩,我理解的这个规矩,不单是指你的生意,最主要是你的品行,这可不只是支个汤锅那么简单。” c3AilMmacneK7OMdQJWb50w+LWlZJ+yQ+/qgHDCq+UJDx/xElvhKMgUao8pevR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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