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民今个能被老日放出来,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确实排除了他与暗杀老日哨兵那件事儿有关系,祥符城里接二连三出现弄死老日哨兵的事儿,一定是有计划有组织的行为。大早,带着满身泥疙疤的李慈民,离开挖河工地回到寺门,原本是打算先好好吃上一顿,弄个烧饼夹牛肉,再喝上一碗胡辣汤,先把自己的胃打发住了再回家。在被老日强迫挖河这些日子里,虽说也能吃个半饱,但肚里缺少油水,胃里闹腾。可在他刚走进清平南北街的北口,就瞅见那群全副武装的老日围住了艾家,于是他便站住了脚,和其他想看究竟的人围在一堆,远远地瞅着想看个究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慈民碰见了石老闷。原想先占个便宜,去石老闷家喝罢王大昌的“清香雪”,再去喝马老六的胡辣汤,好好给自己的肚里补补屈(犒劳),谁知“清香雪”冇喝几口,却生了一肚子气。
李慈民黑丧着脸,坐到马老六的汤锅前,刚喝了两口汤,就瞅见章兴旺压南边走过来,朝他招着手跟他打着招呼。
章兴旺:“你回来了,慈民老兄。”
李慈民不带好气儿地:“回来不回来又咋着,不一个球样嘛。”
“有汤喝跟冇汤喝,那可不一样。”章兴旺走了过来,说道,“听说老日只吃大肉不吃羊肉和牛肉,是不是真的?”
“能活着回来就不孬了,还想吃肉?”李慈民埋头喝着汤,一副不想多说话的样子。
章兴旺:“说的冇错。你老哥哥被老日抓走挖河,咱一条街的人都可为你担心,这要有个啥三长两短,可咋弄,谁不是一大家子人啊。”
李慈民依旧不带好气儿地说道:“这一条街的人当中,可有人盼着我死。”
一旁的马老六不愿意了:“慈民,你说这话可坏良心,咱寺门的人谁盼着你死啊?”
李慈民:“谁盼着我死?当然有人盼着我死。”
马老六更不愿意了:“你把话说清亮,要不我可不愿意你!”
李慈民一梗脖子:“说清亮就说清亮,石老闷那个卖尻孙就盼着我死!”
马老六:“老闷他咋你啦?”
李慈民正想说,又突然意识到不能说,端起汤碗,呼啦一口汤,把正要说的话给喝回了肚子里。
马老六:“有啥说啥嘛,都是一个门口的人,别隔气(斗气,生气,闹别扭),也不瞅瞅啥时候,眼望儿的日子还不难过吗?我就佩服人家三哥,你看人家和恁一样,先人也是一千年前过来的,在咱这条街上住了好多辈儿人,也冇跟咱这条街上任何一家隔过气,这老日一来,再瞅瞅人家三哥,专门跟老日们隔气,啥叫大器?这才叫大器。”说罢跷了一下大拇指。
李慈民:“谁想跟自己人隔气啊,是老闷那货太不人物(讲义气,仗义),说他不人物都是轻的,他是想对我下毒手!”
马老六:“搞蛋吧,我才不信,你说说,他想对你下啥毒手?”
章兴旺:“就是,我也不信,你说说,老闷咋想对你下毒手?”
李慈民寻思了一下,梗着脖子,嘴一撇:“我不说,不想说!”
马老六:“不想说你就烂肚里,真要是咽不下这口气,恁俩就单挑(单独,一个人),找个冇人的地儿,一替一刀捅,谁被扎死谁活该,有这个椽冇?”
李慈民不吭声了,端着碗,带着满脸的怨恨,一口气把汤喝完,把空碗重重地搁在桌上。
马老六:“别拿我的碗撒气中不中?摔裂了我可叫你赔。”
此时的章兴旺,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其中的奥秘,嘴里劝着李慈民,心里却在盘算着啥:“中了,慈民,别管恁俩之间有啥不得劲,就像老六说的,隔气隔得,这时候也不对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李慈民气哼哼地压兜里摸出一枚铜板,往小桌旁一拍,站起了身。
马老六瞅了一眼李慈民搁在小桌上的铜板,说了一句:“今个不收你的钱。”
李慈民:“为啥?”
马老六:“给你补补屈。”
章兴旺冲着李慈民:“你瞅瞅,人物不人物,老日抓你去挖河,老闷让你生一肚子气,人家老六用胡辣汤给你补屈。中了,够你的了,别再生气了。”
李慈民枯绌(皱,拧巴)的脸顿时展样了许多,压小桌上把那枚铜板捏了回去,说道:“谢谢六弟,明个我还来。”
马老六:“明个你冇屈了再来,有屈你别来,咱寺门的人要是见天(每天;总是)有屈,我的汤锅不赔死才怪。”
李慈民和章兴旺都咯咯地笑出了声。
瞅着李慈民离开了马老六的胡辣汤锅,章兴旺犹豫了一下,随即跟上了李慈民,俩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清平南北街南口走去。
章兴旺又开始给李慈民扇火:“慈民老兄,我可理解你,别管老闷那货摊为啥得罪你了,我说句不该说的话,那货可不是个玩意儿。你知不知,在中牟我救了他的命,他不但不领情,压中牟回来后,还在背后腌臜(恼人;使难堪)我。”
李慈民:“恁在中牟被水困的事儿,我听说了,你救了他的命,他为啥还要腌臜你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都不懂吗,还腌臜你?”
“说的就是这。”章兴旺开始编瞎话,满脸委屈地说道,“他跟人家说,俺俩被水困在凹腰村的时候,碰见三哥了,三哥熬了一锅汤,把随身带着的一小瓶胡椒掌进了汤里,凹腰村的人喝罢,都说从来冇喝过恁好喝的汤。你猜老闷咋跟我说的?”
李慈民:“他咋跟你说的?”
章兴旺:“老闷说,那锅汤好喝的原因,是摊为掌了你送给三哥的那一小瓶胡椒。”
“那是。”李慈民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章兴旺:“接下来的话可就不好听了。”
李慈民:“接下来他说啥了?”
章兴旺:“他说,那瓶胡椒是你李慈民送给艾家的不假,要不是他撺掇三哥,三哥根本不可能把那瓶胡椒掌进汤里。”
李慈民:“这又咋?”
章兴旺:“他的意思是说,三哥开始根本不愿意把那瓶胡椒掌进汤里,是我不让三哥掌。”
李慈民:“这又咋?”
章兴旺:“他说是我对三哥说,胡椒那种玩意儿,掌对了提味儿,掌错了串味儿。”
李慈民:“这话冇错啊,咋啦?”
章兴旺:“他下面的话可就更不中听了。”
李慈民:“他说啥了?”
章兴旺:“他说,是听我说的。我说你经常往西北那边窜,时不时带点稀罕玩意儿回来,谁知这瓶胡椒是不是印度的,说是可主贵,有多主贵啊?咱中国这边的人冇见过外国的东西多呢,他说这种胡椒在印度那边,像羊屎蛋儿一样,遍地都是,大不了也就是一碗胡辣汤的价钱,瞅瞅李慈民把艾大大给唬的,非得让三哥当宝贝一样随身带着。咋?真就有那么主贵吗?李慈民就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啥也不啥。”
李慈民:“主贵不主贵,三哥不是掌进锅里了嘛,你说主贵不主贵?”
章兴旺:“主贵也好,不主贵也好,问题是这话不是我说的,压中牟回来后,是老闷跟别人说。问题是,我啥时候跟他说过这种话啊,你李慈民真要是压印度带回来个羊屎蛋儿,我也不知啊,碍着我啥蛋疼,你说是不是?”
李慈民:“别管那瓶胡椒是不是印度的,三哥掌进锅里,把所有人都喝服了,他石老闷喝罢两碗还不拉倒,得了便宜还卖乖!”
章兴旺:“可不是嘛,他说这话就是装孬孙。你猜他还说啥?”
李慈民:“还说啥?”
章兴旺:“他还说,三哥和咱一样,祖上都是犹太人,大家也都知,祥符城里只要姓艾的都是犹太人,你跟三哥唬搭(巴结),说恁家祖上也是犹太人。”
李慈民:“俺家当然是犹太人,封先生说这都是有记载的。”
章兴旺:“他可不这样说啊,他说恁两家根本就不是啥亲戚,你说是亲戚,是为了跟三哥套近乎。三哥有权有势,腰里还别着小八音,别说在寺门,就是在祥符城里三哥跺跺脚,谁都得买账,要不你才不会把恁好的印度胡椒送给艾家。”
李慈民又恼了:“他说的是个球!石老闷那货就是个闷孙,还是那号闷得不透气儿的闷孙,别人不知,咱这条街上的人还不知吗?封先生说犹太人的七姓八家,老一辈谁不知,他别说俺李家先人是不是犹太人,他石老闷是不是犹太人的种,我看都很难说!”
章兴旺:“咱撇开这些话不说,他石老闷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让我招呼点儿(当心点儿)你,胡椒是好是孬,往锅里一掌就知,人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李慈民停住了脚,瞅着章兴旺的脸,琢磨了片刻,说道:“我明白了,石老闷跟你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冲着那小瓶胡椒,他是不想让别人知,西边的胡椒要比咱这边的胡椒好,一旦让咱这边的人知了,都窜到西边去弄胡椒,冇准还能发大财呢……”
章兴旺:“这倒不一定吧……”
李慈民:“那你说他是啥意思?”
章兴旺想了想,问道:“慈民老兄,你就告诉我,你送给艾家的那瓶胡椒,还有没有了吧。”
李慈民斜着眼问道:“啥还有没有了吧?有咋着?冇咋着?”
章兴旺:“如果有,你就别独吞,拿出来给咱寺门的人分享。如果冇,去球,以后就别再提这件事儿了,免得给别人添心事儿。胡椒那玩意儿,对咱寺门这些做吃食儿的人来说,太重要了。这一点我不说你心里也清亮,别让石老闷那号人给你使绊子,让寺门的人都瞅着你不顺眼,寻你的事儿。”
李慈民:“这话我不爱听,寻我啥事儿?我有没有好胡椒是我的事儿,我又冇把谁的孩儿扔井里!”
章兴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心隔肚皮。慈民老兄,清平南北街是啥地儿?你又不是不知,妖怪多着呢。”
李慈民彻底恼了:“妖怪多又咋啦?我今个还就把话给你撂这儿,印度胡椒我还有,我看谁能把我的蛋咬掉。等着吧,开斋节的时候,我在东大寺的门口支个锅,用印度胡椒熬一锅胡辣汤,让清平南北街上的老少爷们儿都尝尝,非气死石老闷那个卖尻孙不可!”
章兴旺不吭声了,他已经压李慈民的愤怒里得到了答案,李慈民手里还有印度胡椒,至于李慈民说开斋节在东大寺门口支个汤锅,那只是句气话而已。下一步他要做的就是,咋样才能把李慈民手里的印度胡椒弄到自己手里。具体咋弄,他冇想好,但只要印度胡椒还有,他就会想出办法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吧。
在他俩各自回家之前,章兴旺叮嘱李慈民道:“慈民老兄,咱俩不外气,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可别不人物啊,这要是传到石老闷的耳朵眼里,他不跟我拼刀才怪。”
李慈民不耐烦地:“中了中了,这都是废话,你也不想想,我会当犹大吗?”
…………
俩人在清平南北街南口分手之后,章兴旺长出一口气,他在想,用啥法儿才能把李慈民的印度胡椒弄到手。
那些爱到寺门喝汤的人却发现,寺门的汤明显不胜以往,用马老六的话说,每章儿一锅汤卖到晌午头基本上就见锅底了,眼望儿一锅汤,过罢晌午头还剩大半锅,不是人们不想喝,而是汤越来越冇法儿喝了,别说汤碗里,就是整口汤锅里也见不到几块肉丁儿,木耳、黄花菜、面筋也少得可怜,不是卖家抠门儿不愿意往锅里掌,而是摊为每个城门都被老日把守得太严,乡里往城里送食材的人,都不愿意接受老日的盘查。那些货一个比一个噎胀(蛮横,自以为是,嚣张)不说,还偷底摸张(不干净),不是捞摸一点儿这,就是捞摸一点儿那。用扫街来给沙家送牛肉的萍妞儿的话说,哪一次来送肉,不得多预备一块牛肉让那些卖尻孙捞摸啊。给马老六送黄花菜的闫八斤说,他家就住在宋门外,进了城门冇几步路就到寺门了,每次送一篮子黄花菜,恨不得能让把守宋门的维持会那些货捞摸走一半,总不能羊毛出在羊身上,把这个损失加价到马老六的汤锅里吧。所以,为了少一点损失,送食材的能少送一次是一次,这样一来,寺门卖吃食儿的为了能保证天天正常出摊儿,不得不省料下锅。生意自然就大不如前,每当有喝家在汤碗里一边捞着稀稠,一边花搅马老六的时候,马老六就摇着头无奈地说:“卖尻孙们,这是要砸我的汤锅啊……”
寺门的生意都不中了,右司官口杂碎汤铺章兴旺的生意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好杂碎汤这一口的喝家们,大多不如去寺门喝汤的人兜里宽绰,这么一来就更不如前。起初,听别人说章兴旺还不太相信,为了证实真伪,他专门去了一趟距离右司官口比较近的北门,当他亲眼瞅见,把守北门戴白袖章的维持会那些货,在进城人的架子车上乱捞摸时,他瞬间意识到,这样下去,杂碎汤的生意早晚是个死,与其说等死,不如赶紧改章儿。可想到容易做到难,改啥章儿他却冇想好。一连几个晚上,章兴旺两口子在床上辗转,发愁得睡不着觉,商量来商量去,两口子达成一个共识,只有出奇制胜才能留住食客们的嘴,尤其是在祥符这个地儿,喝汤的人嘴都可刁,别管喝啥汤,关键在于汤,杂碎汤也不例外。只要自家的汤比别处的汤更得嘴,喝一回想两回,喝两回天天想,只要把价格控制好,根本就不用操心杂碎汤锅生意。两口子共同认为,想要出奇制胜,自然就是李慈民的印度胡椒。按章兴旺的判断,李慈民那儿肯定还有印度胡椒,他不是说了嘛,开斋节的时候他要在东大寺门前支口锅,用印度胡椒熬一锅汤,请寺门的清平南北街上的老少爷们喝,他要气死石老闷那个卖尻孙嘛。既然放出了这个话,就不会是捕风捉影,问题是咋样才能把李慈民手里的印度胡椒弄到自己手里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想来想去,又想了一夜,章兴旺也冇想出来个办法,咋样才能把李慈民手里的印度胡椒弄到自己手里。就在天快明的时候,他媳妇高银枝被尿憋醒,压床上爬起来,蹲到尿盆跟儿撒尿的时候,哗哗的尿声一下让章兴旺茅塞顿开,他一骨碌压床上爬了起来,一边穿着布衫嘴里一边喃喃自语:“也不瞅瞅咱家这口汤锅支在啥地儿,右司官口,就凭这个街名儿,咱也不怯气,有咱的祖宗罩着呢……”睡眼惺忪的高银枝不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懵懵懂懂地说了一句:“还能再睡会儿,起恁早弄啥。”他媳妇高银枝说罢这句话后,压尿盆跟儿站起身,钻回被窝又睡了。
媳妇高银枝的一泡尿,让章兴旺猛然想起一件事儿。大约在半年前,他们的杂碎汤锅在右司官口支起来的头一天,来了一个满头白发,一只手拎着鸟笼,另一只手拄一根明光锃亮拐杖的老头儿,那老头儿把手里的鸟笼往路边的树杈上一挂,往桌子跟儿一坐,也不喝汤,而是俩手拄着那根明光锃亮的拐杖,俩眼瞅着右司官口路面上来往的路人,似在琢磨和寻找着啥。章兴旺问老头儿是喝汤吗?老头儿摇摇头,说压这里路过,走累了,坐下来歇歇脚。听老头儿这么一说,章兴旺也就冇再说啥,歇脚就让他歇脚吧。可让他冇想到的是,那老头儿屁股沉,一坐就是一上午。临近晌午头,当喝汤的人渐渐稀少之后,那老头儿冲章兴旺的媳妇高银枝说,能不能寻一口水喝?章兴旺冇让媳妇高银枝去倒水,而是盛上了一碗杂碎汤,端到了那个老头儿的面前,强调不收钱,喝罢还可以添汤。
老头儿瞅着面前的那碗杂碎汤,并冇马上去喝,他问章兴旺,为啥要把杂碎汤锅支在右司官口?章兴旺说,右司官口是交通要道,北起东棚板街和西棚板街的接口处,又与北道门南口相对,南边到文庙街东口和双龙巷西口,四通八达,人流量大。特别是早起,祥符人最重视早起这顿饭,那些上班的、上学的、遛腿的、遛鸟的,只要早起饭能吃得劲,一整天都得劲。在右司官口支上这口杂碎汤锅,生意一准不会孬。
听罢章兴旺的话,那老头儿笑了笑,但章兴旺能看出老头儿的笑里似乎并不认可他的说法。于是章兴旺坐到了老头儿跟儿,想听听老头儿的说法。这时,老头儿端起了那碗杂碎汤,喝了两口汤,点了点头表示对汤的认可,随后却是对章兴旺把杂碎汤锅支在右司官口表示了质疑。他先问章兴旺,知不知右司官口这条街的由来?章兴旺摇着头说,只知道这是一条老街,老到啥程度却不清楚。
于是,老头儿开始给章兴旺批讲起了右司官口的来历。老头儿说:祥符城的街道名字都很有讲究,有传自宋代,也有传自明清,但大多只是传说而已。比如双龙巷,说当年宋太祖和宋太宗弟儿俩在此居住,由此得名叫双龙巷,这都是传说,并冇宋代留下的史料记载,不像人家山西太原,也有双龙巷,尽管也可能是传说,但人家太原的双龙巷地形隆起,状如双龙,形状上就有说服力,而咱这儿的双龙巷传说的成分大于史料。别管真伪,用祥符话说,沾住毛尾四两腥,既然咱祥符人认可这个街名儿,就有它的道理。但是,右司官口却是实打实的。祥符在明清时期是河南布政使司的驻地,布政使司是明代在地方设置的三大机构之一,与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分别掌管一个省的民政、军政、司法大权,是朱元璋对于元代行中书省权力过大而做的一种分拆措施。为啥叫右司官口呢?是因为祥符在明清时期政局平稳的情况下,布政使主要负责全省的政务,就是全河南省的最高长官,而为了防止个人权力的扩大,布政使由俩人担任,一个左布政使,一个右布政使,俩人均为从二品,负责礼、户、吏为左司,负责兵、刑、工为右司。因而,右司官口就成了一条街,在这条街上集中掌管兵务、刑法、大型工程和营建等事务的机构,说白了就是负责抓捕逃犯。
老头儿一边喝汤,一边给章兴旺讲了一大堆,章兴旺听得一脸迷瞪,不知老头儿给他说这些是啥意思,老头儿也看出章兴旺悟不出啥来,于是就直截了当向章兴旺挑明了说这些话的用意,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右司官口这个地儿的风水不适合做生意,尤其不适合做这种贫民生意。这地儿从古到今都属于衙门待的地儿,虽说眼望儿那些古代的衙门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但这个右司官口的街名就像一个符,把这条街给罩住了。老头儿说,祥符城街巷胡同的名称都非常有讲究,烧鸡胡同就是专门卖烧鸡的,油坊胡同就是专门榨油卖油的,黑墨胡同就是专门做墨的,酱醋胡同就更不用说,祥符城里的居民打酱油打醋都往那儿窜,为啥?并不是酱醋胡同里的酱醋比其他地方好,是摊为那个地儿从古到今已经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冥冥之中被老天爷认可,生意能不好吗。老头儿说,祥符城里的七角八巷都有各自的来历,不是谁想改动就能改动的,名不副实改不好可是要出叉劈(问题,麻烦)的。
章兴旺心里清亮了,这老头儿是要告诉他,右司官口这条街不合适支杂碎汤锅,他瞅着喝罢汤抹着嘴离开的老头儿,半晌都冇回过神儿来。章兴旺的媳妇高银枝却很不以为然,劝章兴旺别听那个老头儿瞎喷,瞅瞅咱今个开张的生意,喝家都挤哄(拥挤)不动,并且还预言,不信走着瞧,等喝罢右司官口章家杂碎汤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咱的这口杂碎汤锅,不比寺门任何一家的汤锅差。
时间一长,你别说,这还真让章兴旺的媳妇高银枝给说准了,这口支在右司官口的杂碎汤锅,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媳妇高银枝一个劲儿地后悔,当初应该支一口更大的锅,眼望儿的这口锅,有时卖不到晌午头,一锅杂碎汤就卖完了。生意好,时间一长,章兴旺彻底把那个老头儿说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可是,自打老日进了祥符城,生意每况愈下,有时过了晌午头,一锅汤只卖掉了半锅,但章兴旺也冇想恁多,汤锅生意不中也不是就右司官口,寺门汤锅的生意照样也大不如前,马老六的胡辣汤锅,还有沙家煮五香牛肉的那口锅,不都一样吗,要怪就怪卖尻孙老日,用沙二哥的话说,那些卖尻孙不打到咱门里,咱祥符城里的人咋可能连口肉都吃不起,喝碗汤都要掂量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寺门的生意再不中也比右司官口的强啊,毕竟寺门那地儿就像那老头儿说的,清平南北街上有座东大寺罩着呢,吓死老日他们也不敢把东大寺给拆了吧。
也就是想到了冯玉祥,在床上辗转了一宿的章兴旺,决定一早爬起来去找那个老头儿。杂碎汤铺开张那天送给老头儿喝的那碗杂碎汤,那老头儿并冇白喝,老头儿在喝完最后一口汤时,压布衫兜里摸出一张冯玉祥主政时期,西北银行发行的一角银圆券递给章兴旺,瞅着老头儿递过来的那一角银圆券,章兴旺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谢绝,说这碗汤是送给老头儿喝的,不要钱。可那老头儿却不干,说吃馍打馍钱,喝汤打汤钱,不能坏了做买卖的规矩,与此同时,老头儿也压章兴旺脸上的苦笑中,察觉到了主家不愿意收钱的另一种原因就是,这种银圆券在市面上已经不通用了,眼下祥符城的通用货币,是老日的军用手票,要不就是中央储备券,大宗生意用的是货真价实的银圆,一碗杂碎汤权当是个人情,裹不着收一张已经不再通用的银圆券。
老头儿对章兴旺不收银圆券很不高兴,把手里那张由西北银行发行的一角银圆券,往小木桌上一拍,提醒章兴旺不要鼠目寸光,老日的军用手票也不会长久,西北银行的银圆券就是再不值钱,那也是咱中国的,有朝一日,老日搞蛋了,军用手票擦屁股祥符人都会嫌它硬。见老头儿是这么个秉性,章兴旺也就不再说啥,压老头儿手里接过了那张银圆券,心想,别管老日啥时候搞蛋,西北银行发行的银圆券是中央财政部批准印制的,总比老日的军用手票擦屁股软和一点吧,权当是留个纪念。于是,章兴旺把脸上的苦笑转变成愉快的微笑,接过那张西北银行的一角银圆券,塞进了兜里。在送老头儿离开之前,章兴旺问老头儿的家住在哪里?老头儿抬起手里那根明光锃亮的拐杖,朝双龙巷的方向一指,说了一句:“说宋太祖和宋太宗压小住在那儿,在那儿长大,谁知真的假的。赵家那弟儿俩,祖籍是河北涿州,说是哥哥赵匡胤出生在洛阳夹马营,弟弟赵光义出生在咱祥符浚仪县,浚仪离咱这儿还算近一点,夹马营稍微有点儿远,依老朽看,跟双龙巷都不挨边,硬要往一堆扯的话,赵光义还能挨上点儿边。当然,叫独龙巷冇叫双龙巷好听。可好听有啥用,银圆券该不管用还不管用……”
除此之外,那个老头儿还有一段话让章兴旺印象比较深,也就是想到了这句话,才让他做出大早上爬起来要去双龙巷找那老头儿的决定。那老头儿告诉章兴旺,说他每章儿在祥符的西北银行上班,西北银行倒闭以后,他原想支一口汤锅,别管支啥汤锅,绝对比银行保把,后来冇支成汤锅有两个原因,一是冇风水适合的地儿,二是自己一个人冇那个精力和体力,也就作罢了。
大早起,章兴旺决定要去找那个老头儿,就是摊为大半夜冇睡着觉,突然又想起那老头儿说过的那番话,且不说眼望儿的祥符城汤锅的生意好孬,是不是与老日的占领有关系,就把清平南北街和右司官口街这俩街名相比较,似乎也能映照出那老头儿的话不是冇一定的道理。再退一步说,即便李慈民手里已经冇印度胡椒了,也不能靠提高杂碎汤的品质来吸引人,换个更适合支锅的地儿,或许才是摆脱困境的一种选择,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天刚麻麻亮的街道上冇啥人,不远处双龙巷的街边,不时传来水桶打水时触碰井壁清晰的声响,个别早起的人们,担着筐拎着箩,步履匆匆,一看都是为了生计。章兴旺并不知那个老头儿住在双龙巷的具体位置,只记得那老头儿说他姓李,每天大早都要出来遛鸟,具体去哪儿遛鸟不靠盘(一定,按时),摊为上了年纪,腿脚不得劲,腿脚能走到哪儿,鸟就遛到哪儿,走走歇歇,也就是一上午的时间。章兴旺这么一大早起来,就是打算守在双龙巷的街口,看看能不能等着那个姓李的老头儿。
天已经大亮,章兴旺在双龙巷里,压巷子东头溜达到巷子西头,又压巷子西头溜达到巷子东头,一直溜达到快晌午头,也冇瞅见那个姓李的老头儿,当他灰心丧气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㧟着篮儿的老娘儿们,打眼一瞅,这个老娘儿们就是双龙巷里头的住户。每到这个季节,祥符城里的住户们,就会去到城墙上剜一种叫“荠荠菜”的野菜,这个老娘儿们的篮子里,就装着半篮子的荠荠菜,一瞅知她是刚压城墙上下来的。
章兴旺拱手向那个老娘儿们询问,并描述了一番,问双龙巷里头的住户,有没有一个姓李的老头儿?老娘儿们丝毫不带犹豫地扭脸往不远处一指,告诉章兴旺路南边那个大门楼头就是。章兴旺用半信半疑的口气问道:“你咋就恁肯定是他?”老娘儿们说:“来这条街上,打听皇帝哥俩住哪儿冇人知,打听李老鳖一住哪儿,冇人不知。”章兴旺又问,李老鳖一?为啥给他起了这么个花搅人的外号?“老鳖一”在祥符人嘴里,就是形容一个人抠门儿的意思,章兴旺问:“那个李老头儿很抠门儿吗?”老娘儿们撇着嘴,满脸不屑地指着不远处那个大门楼头,给章兴旺批讲了一番那个大门楼头里的李老鳖一。
老娘儿们告诉章兴旺,李宅是双龙巷这条街上为数不多的穴居式三进院,是李老鳖一他爹当年花了两千块大洋买下来的,他爹是清朝一个县令,死之后留下的可不止这么一个宅院,祥符城里有好几处呢。李老鳖一也不孬,曾经是科举状元,是个有学问的人,民国以后,在祥符最大的农工银行当管事,兜里不缺银子,酒肉豆腐汤,日子过得舒坦。可李老鳖一的儿子不中,不争气,吃喝嫖赌抽啥都干,是个败家子,几乎败光了李家所有家产,双龙巷李家这个三进院,如今变成了二进院,就是摊为李老鳖一他儿抽大烟。后来,李老鳖一他儿死了,儿媳妇带着孩子离开了李家,子债父还,李老鳖一省吃俭用替儿子还债,落了个“李老鳖一”的外号不说,还不得不把自家三进院后面的罩院卖给了别人。眼望儿李老鳖一岁数也有点大了,夫人得病也死罢了,儿子的债也还完了,就这,养成了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习惯,腿脚不太便利吧,还成天提溜个鸟笼四处混吃混喝,双龙巷里的人都可烦他,就是摊为他提溜个鸟笼,不管走到哪儿,往人家门口一坐就不走了,跟个要饭的差不多少,在别人家吃饱喝足之后,才提溜着鸟笼,晃荡着身子回家。听罢老娘儿们对李老鳖一的介绍,章兴旺嘴里不由自主地滑溜出了一句:“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