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嚭二目为之一亮,黄金,黄灿灿的黄金,恐怕有二百镒呢!
二美女转过身去,扯去面上之物,果真是一双娇滴滴的美女。
伍子胥按剑张目说道:“姓文的,你若是胆敢再说一个字,我立马割下你的狗头!”
范蠡见勾践相问,不紧不慢地说道:“一是美女,二是钱帛。”
勾践道:“美女好办,随驾的宫女和女闾 ,少说也有三百,任你挑,但不知你想挑几个?”
范蠡道:“两个足矣。”
勾践道:“寡人依卿。请说第二件。”
范蠡道:“黄金二百镒,白璧两双。”
勾践道:“这两样东西,寡人立马给你办,但不知范大夫什么时候动身?”范蠡道:“臣打算辰时五刻动身。”
勾践道:“好。”
文种高声说道:“大王,臣有一本相奏。”
勾践道:“请讲。”
文种道:“臣自不量力,愿代范大夫一行。”
没等勾践开口,范蠡抢先说道:“子禽兄,请成之事,已为夫差君臣所拒,此行凶多吉少。兄不像我,孑然一身。兄乃有家有室之人,兄若有个三长两短,伯父伯母、嫂子贤侄,靠何人赡养?还是小弟前去为好。”
文种苦笑一声道:“少伯此话差矣。国即家也,无国何来之家?况且,大王有言在先,吴军一旦攻上会稽山,他就要杀掉王后和太子。我文种只不过是一个大夫,老婆孩子的命再主贵,能主贵过王后和太子吗?这是其一。其二,愚兄一旦说不动伯嚭,抑或是伯嚭说不动夫差,越、吴二国,必有一场恶战。你善于谋略,也善于将军,由你留在大王身边,所起的作用要比我大得多。”
范蠡红着眼圈说道:“如此,小弟不和您争了,您去吧。小弟有一门客 ,姓伯名辛,您也认识,他是伯嚭的一个远房侄儿。让他陪您前去,对于说动伯嚭,也许会有一些帮助。”
文种连道了两声谢谢。
辰时五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文种携美女两名,黄金二百镒、白璧两双,由伯辛带路,悄无声息地向伯嚭的大帐走去。
当然,他们此行是化过装的。这里既没有美女,也没有大夫,更没有门客,乃是五个吴国士兵。
伯嚭的大帐与夫差、伍子胥的大帐,呈“品”字形分布在会稽山下,三者相距各二里之遥。夫差的帐篷最大,里边隐隐约约传来音乐歌舞之声。其余官员、将领的帐篷则较小,冷冷清清,伯嚭的大帐也不例外。
众人来到伯嚭的大帐,守帐的两个甲士,一大一小,横戈将他们拦住,厉声喝道:“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尔等没有看见吗?这里是太宰的大帐!”
伯辛满面赔笑道:“兄弟,我是太宰大人的侄儿伯辛。”
他指了指文种等人说道:“他们都是太宰大人的故旧,今夜无事,想找太宰大人讨几樽酒,叙叙旧,请兄弟通报一声。”一边说,一边摸出两把钱,送给守帐的二位甲士。
二甲士见了钱,立马换了一副脸,柔声说道:“太宰大人不在帐中。”“在哪儿?”伯辛问道。
“陪伴大王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伯辛又问。
“这不好说。”
“这……能不能让我们先到帐中坐一坐。”伯辛一脸恳求地说道。
二甲士断然拒绝道:“不行。没有太宰的命令,就是一只苍蝇,我们也不敢放它进去。”
伯辛又从身上摸出一把钱,笑嘻嘻地塞给那个一脸稚气的小甲士。小甲士正要伸手去接,中年甲士小声喝道:“大根,你不想活了吗?私自放人入帐,可是死罪!”
“他……他可是太宰大人的侄儿呀!”小甲士嘟嘟囔囔地说道。
“那是他自己说的,你也信呀?”中年甲士反问道。
“我……”小甲士移目伯辛,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请你实话实说,你到底是不是太宰大人的侄儿?”
伯辛拍着胸脯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敢骗你!我若不是太宰大人的侄儿,待会儿太宰大人回来,岂不要活吃了我?”
话刚落音,在通往夫差大帐的路上,传来了一声马嘶。众人循声望去,影影绰绰有一辆马车,向这里驶来。
“是太宰大人回来了。”小甲士一脸兴奋地说道。
伯嚭还没下车,伯辛便迎了上去,高声叫道:“大叔,您可回来了,让我等得好苦。”
伯嚭被人搀下车来,乜斜着一双半醉的鹰眼问道:“汝是何人?”
伯辛回道:“大叔,我是伯辛。”
“噢,是你!你咋变成一个小老头了?”伯嚭一脸关切地问道。
伯辛轻叹一声道:“自您出逃至今,咱已经二十八年没有见面了,我能不老?”
伯嚭道:“好了,咱不说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进帐说。”
伯辛道了一声好,正要抬脚,忽听文种轻咳一声,忙低低问了一声:“大叔,小侄此次前来,还带了四位老乡,能否让他们一块儿进去?”
伯嚭想也没想就回道:“有甚不可,请。”
众人随伯嚭来到大帐,伯嚭当先坐下,其面向东,也就是面东而坐 。
“坐。”伯嚭指着左边面南的位置,对伯辛说道。
伯辛不敢坐,文种朝他丢了一个眼色,他才坐了下去。文种不等伯嚭相让,面北坐了下来。伯辛以半个主人自居,望着两个美女,朝伯嚭的对面指了一指:“你二位也坐下吧。”
二位美女方才坐了下去。
背包袱的那个汉子很知趣,悄然退到大帐一角。
“拿酒来!”伯嚭一声令下,慌坏了几位甲士,顷刻将美酒、粗碗、熟牛肉摆满了几案。
伯嚭端起酒碗,一脸感激地对伯辛说道:“当年,多亏你娃子暗中相助,大叔才得以逃出楚国。来,大叔敬你一碗。”
伯辛忙将面前的酒碗端了起来,谦卑地一笑说道:“您不必夸我,那是您的造化大。来,干杯!”
只听咣的一声,两只碗相撞,酒溅了出来。
喝下第一碗酒后,伯辛主动出击,举碗向伯嚭说道:“大叔福大、命大、造化大!若无当日之祸,岂有今日之福!大叔在吴,位极人臣,一言九鼎,连吴王也对您敬畏三分。您为咱伯家争了大脸。来,小侄敬您一碗。”
又是咣的一声。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更响,更响的原因,是文种也凑了上来。
不一刻,酒喝下去了大半坛子。伯嚭本就已经有了六分醉意,这一会儿又加了三分,吐吐噜噜地问道:“辛儿,喝了半天酒,老叔忘了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如今在何处高就?”
“在越国做门客。”
伯嚭啊了一声道:“你怎么跑到越国去了?”
伯辛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您逃奔吴国后,昏王下旨灭您的九族。小侄虽说不在九族之列,不知何人,向昏王参了小侄一本,说您的出逃,是因为小侄在暗中相助,昏王便下旨抓小侄。没奈何小侄逃到了郑国,几经辗转,又来到了越国。”
“越国快要亡了,你知道不知道?”伯嚭问。
“知道。”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回了,跟着大叔干吧,大叔不会亏待你。”
伯辛道:“我知道您不会亏待我,可我的老婆孩子都在越国呀。我若是背越投吴,叫越王知道了,他们还有命吗?”
“这……这真是个事呢!”
伯辛叹道:“大叔,实话给您说,小侄投不投吴,您侄媳和侄孙的小命都难以保住。”
伯嚭一脸惊讶道:“为什么?”
“您侄媳在越王宫中洗衣,洗了十几年,王后走到哪里把她带到哪里,这一次也上了会稽山。今午,曳箴尹奉旨前来吴营请降,吴王没有答应。越王又是失望又是气愤,颁旨一道:吴军一旦攻上会稽山,他就杀了王后和太子。而后,放火烧山,烧死所有的人,烧毁所有之库藏。不能烧毁的,就用铁锤砸碎,叫吴军什么也得不到。您说惨不惨?”
“勾践果真这么说?”
“嗯。”
“唉,烧就叫他烧吧!”说这话的时候,伯嚭一脸的惋惜。
伯辛朝背包袱的汉子招了招手,那汉子慌忙趋了过来。“把包袱给我。”伯辛小声说道。
伯辛接过包袱,放在地上,慢慢地打将开来。伯嚭的二目为之一亮,黄金,黄灿灿的黄金,恐怕有二百镒呢!不只黄金,还有两双白璧,白得就像羊脂一般,怕是价值连城呢!
伯辛指着一堆黄金和白璧说道:“小侄不忍心让这么美好的东西遭到损坏,特地携来见您。您若能实心实意地为越国说话,这些东西全都归您所有。不只这些东西,越国的美女宝玉,将源源不断地送到您的府上。”
伯嚭笑道:“你算老几,竟敢为越国说话。越国的家,你当得了吗?”
伯辛道:“实话实说,小侄当不了越国的家,但有人能当越国的家。”
“谁?”
伯辛朝文种一指道:“他。”
“他是何人?”伯嚭问道。
“越国大夫文种。”
“啊!”伯嚭惊叫一声道,“你就是文种?”文种抱拳说道:“在下正是文种。”
伯嚭道:“你也是楚国人?”
文种道:“正是。”
伯嚭道:“我听说,你是受了奸佞之诬陷,才去越国的?”
文种道:“正是。”
伯嚭道:“如此说来,咱患的是同一种病了。”
文种道:“正是。”
伯嚭道:“咱二人虽说患的同一种病,但就今日而言,却是背道而驰的两辆车。”
文种道:“此话怎讲?”
伯嚭道:“你是越国大夫,老夫是吴国的太宰,而吴、越又为仇敌。”
文种道:“吴、越虽为仇敌,但你我二人都来自楚国,这是不争的事实。”
伯嚭道:“是这样。”
文种道:“咱不说楚,也不说吴、越二国,但就咱的私利来说,越国若是亡了,对你我有什么好?嗨,您看我这记性,咱说得好好的,不说吴、越,咋又扯到吴、越头上了。”
伯嚭道:“既然扯上,咱就不必回避了。吴国一旦灭了越国,你可就惨了。”
文种笑道:“怎么惨?不是在下夸口,凭在下的本事,到哪一个国家,还混不上一个大夫当当?在下担心的是,若是吴国灭了越国,伍子胥便成了吴国第一功臣,太宰大人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还有,这些……”他指了指地上的黄金、白璧,继续说道,“这些东西怕是要另觅主人呢。”
伯嚭亦笑道:“我堂堂吴国之太宰,还缺这些黄白之物吗?”
文种微微一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寡君勾践,不懂事,以至于得罪了上国,现在他已悔过自新,愿举国请为吴臣,但是贵国的太师伍子胥对我们成见太深,多方阻挠。后来,我们寡君听说,太宰大人您以巍巍功德,外为吴之干城,内做王之内腹,所以特派小人前来恳求大人,让大人为我们美言几句,使吴王允许我国乞降。吴王若是允许我国乞降,那就保住了越国。您对我们来说,就如同有让死人复活、让白骨生肉一样的大恩大德。从今以后,您就是我们越国的再生父母,我们越人就是忘了自己的祖宗,也不敢忘记大人您对我们的恩赐呀!”
文种这番话,伯嚭听了很受用,亦是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必哄我,也不必给我戴什么高帽,看在伯辛的面上,我明早便去拜谒大王。事若成,你不要高兴ꎻ事若不成,你也不要骂我。”
文种道:“看大人把话说到哪里去了。请降之事,成与不成,您都是我们越国的恩人。在下告辞了。”
伯嚭道:“别慌,尔等在我大帐暂息一夜,明日也许有好消息等待文大夫。”
文种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伯太宰。在下这次前来,除了二百镒黄金和两双白璧之外,尚带来了两个越女,服侍太宰,请太宰不要拒绝才是。”
伯嚭笑道:“长夜难熬,我正需要几个美女和我说说话。你这是雪中送炭,但不知两个越女今在何处?”
文种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伯嚭将伯辛和两个化了装的美女打量了一遍,笑问道:“帐中全是雄物,哪来的美女?”
文种笑指二位美女道:“伯大人在此,还不快快复了本来面目!”
二美女转过身去,扯去面上之物,果真是一双娇滴滴的美女。
伯嚭又惊又喜道:“多谢文大夫!请文大夫去后帐安歇,明日亥时之前,定有好消息相告。”
文种深作一揖道:“多谢伯太宰。”
翌日亥时,伯嚭传过话来,要文种即刻去谒见吴王。
文种一进夫差的中军大帐,便扑通跪在地上,膝行而前,离夫差尚有五六步时,匍匐在地,叩首说道:“外臣文种,参见大王。”
夫差绷着脸,厉声问道:“汝此次前来,莫不是受了勾践之差,前来乞降的?”
文种叩首回道:“大王圣明。”
“昨日,汝国曳庸已经来过一次,被寡人严词相拒,汝为何还要前来?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夫差说这话的时候,样子很凶,但文种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何也?他心中有数,若是夫差不同意越国乞降,抑或是乞降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夫差也就不会召见他,这一定是伯嚭在夫差面前烧了高香。
“大王。”文种又叩一首说道,“下国乞降之事,已被大王拒绝,外臣岂能不知?但外臣觉着大王拒绝得对。”
这话完全出乎夫差意料,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望着文种。
文种不紧不慢地说道:“越国之所以向上国乞降,乃是走投无路。大王若是不答应,灭掉越国易如反掌。大王若是灭了越国,越国的山水,越国的土地,越国的百姓,全都归了大王。要是换成我文种,我也不会答应。”
夫差颔首说道:“汝倒是一个老实人。”
“不过……”文种话锋一转道,“以外臣观之,大王的志向,绝不仅仅是得到一个荒僻弱小的越国。大王的志向,是争霸天下,做中原的霸主。事实上,中原霸主之位,除了大王之外,真也没人敢去坐、敢去争呢!何也?首任霸主齐国,权臣专权,国君形同虚设,哪还有能力来争霸?秦国呢,自秦穆公去世,一代不如一代,东边又有晋国相隔,如何争霸?楚国呢,乃是上国的手下败将,莫说争霸,连江山社稷是否保得住,尚在两可之间,何敢言霸!晋国呢,自晋文公以后,倒是出了几个英主,但六卿 的势力过于强大,大有颠覆晋君宝座之意,哪还有心思争霸天下?”
文种这一番分析,有理有据,说得夫差频频点头。
“但要争霸天下,单靠武力是不行的,还要施之以德、以仁。”
略顿,文种继续说道:“齐桓公厉害不厉害?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够厉害了。若仅仅因为他厉害,是当不上霸主的。他之所以能当上霸主,不单单因为他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更重要的是,他能够以仁爱之心对待列国,对待天下苍生,救邢(国)、存卫(国)、救杞(国)、救缯(国),不但帮他们赶走了侵略他们的敌人,还出钱帮助他们重建家园。燕国受到山戎的侵略,求之于桓公,桓公亲自率兵,帮燕国灭了山戎,并将山戎所拥有的五百里土地送给燕国。燕君非常感激,在桓公归国时送了一程又一程,不知不觉进入了齐(国)境五十里。桓公说:‘自古诸侯相送,不出境外。寡人不可无礼于燕君。’遂将燕君停脚之地以北的土地全部割让于燕国。还有楚庄王,几倾全国之兵,把陈国给灭了,改国为邑,归入楚国的版图。后因申叔时给他讲了一个‘蹊田夺牛’的故事,他便恢复了陈国。自此而始,一百余年来,陈国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楚国……”
伍子胥见夫差听得很专注,害怕他改变了对越国的态度,按剑张目说道:“姓文的,你的话有完没完?你若是胆敢再说一个字,我立马割下你的狗头!”
文种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连声说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说毕,抬起头来,以求助的目光瞅着伯嚭。
到了此时,伯嚭不能再沉默了,轻咳一声说道:“伍太师,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您就不要以杀头吓唬文大夫了。何况,在下觉着,文大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夫差本来已经拒了越国请降之事,今日又突然召见文种,伍子胥已经意识到这内中有猫腻,这猫腻恐怕就来自伯嚭。听他这么一说,越发断定自己的推测不错,张目问道:“什么道理?这道理就是要大王允许越国乞降吧?”
伯嚭反驳道:“允许越国乞降有什么错?人家楚庄王已经灭了陈国,已经将陈国改为楚国的一个邑,只因听了申叔时一个故事,复了陈国,我们为什么非要灭掉越国呢?还有,齐桓公灭了山戎,却将山戎的土地送给燕国,这土地足有五百里,五百里呀!越国的国土才有多少,南北不足四百里,还是荒僻之地,我们为什么非要把它据为吴有呢?”
伍子胥冷笑一声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楚国,人称荆蛮,与处于中原的陈国既不同文,又不同语,更不同俗,且中间又隔了一个许国。楚国能越过许国去管辖陈国吗?齐国也是如此,它与山戎中间隔了一个燕国,它能越过燕国去管辖山戎吗?而吴与越,三江环二国,同文、同语、同俗,却又势不两立,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员 听说,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中原列国之地,我攻而胜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车,不能乘。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得其地,吾能居,得其舟,吾能乘。”
他扭头对夫差说道:“请大王千万不要受了某些人的蛊惑,改变初衷。”
这某些人,在场的人一听就知道指的是谁了。伯嚭不傻,岂能不知?他强忍住气说道:“伍太师,你这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若以你之言,吴与越国土相邻,而又同文、同语、同俗,定将势不两立。那么,秦、晋、齐、宋、鲁、郑、陈、曹、许何以长期并存?”
这一问,问得伍子胥大张着嘴无话可说。
为了早些促成越国请降之事,伯嚭移目夫差说道:“大王,天下人心,讲的是兴灭国、继绝世。连灭国都要兴,绝世也要继,何况,越国还拥有五千甲兵呢!勾践已经知错,且两次遣使前来乞降,大王若是赦了越国,一来可以得越,二来可扬名天下,再经过几年的努力,这霸主的桂冠,您就是不想戴,怕是也推托不掉了。反过来,咱们若是不许越国乞降的话,越国还有五千甲兵,困兽犹斗,背山一战。有道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况且,咱们若是把勾践给逼急了,来个破罐子破摔,杀掉自己的妻子儿女,砸碎自己的宝器,多可惜呀!所以呀大王,越国向您乞降,您千万不能拒绝,这是老臣的肺腑之言,还望大王三思!”
伍子胥忍无可忍,须发皆张,如雷似的吼了一声:“什么肺腑之言,这分明是小人之见!”
这一声吼,把伯嚭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三步。
伍子胥恶狠狠地瞪了伯嚭一眼,引经据典,讲了一番应该拒降的道理。
“大王,越国乞降之事,您千万莫允。古哲人有言:‘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越国的祖先夏后氏有报仇的传统。从前,过浇杀了夏禹的三世孙后相,后相的妻子后缗,怀着身孕从狗洞里爬出来,逃到有仍,生下了少康。少康靠有仍国国君的帮助,以纶邑为巢穴,靠五百耕奴起家,杀了过浇,恢复了夏禹的王业,夏的先祖得以祭祀,不失昔日的荣耀。今天,吴国的力量没有过浇强大,而越国的力量比少康在纶邑时强大得多。何况,勾践是一个少见的枭雄,文种、范蠡又是当世之奇才,君臣同心戮力,复兴指日可待。他一旦强大起来,就会变成卧在我大吴国身旁的悍虎。悍虎在侧,您还有心思争霸吗?争得了吗?”
对于伍子胥的长篇大论,夫差越听越烦,这四个月的围山之战,已使他焦虑不安。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军旅远征,利在速胜,长期这样拖下去,他的将士们将会倦怠、厌战,被拖瘦拖垮。若是硬攻,越军居高临下,又是以逸待劳,伤亡数字,绝不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问题,怕是要自损二万、三万了!如果跟越国言和,当下就可以结束战斗,就可以从越国获得大量的金银财宝,还能落一个宽容的好名声。宽容便是行仁,仁者无敌!齐桓公、楚庄王是也。
想到此,夫差冲文种说道:“请文大夫暂避一时。”
文种叩首而起。等文种趋出大帐,夫差移目伍子胥说道:“太师的话,全是肺腑之言,也是实实在在地为寡人考虑、为吴国考虑,寡人心知肚明。但寡人觉着,太宰的话,似乎更实际一些,为了一个小小的越国,我十万大军在这里耗了四个月。每耗一天,少说也得吃掉六十万斤粮食,且不说马的饲料。而这些粮食和饲料,均需一车一船地从国内运来,这对我国的国力,也是一个极大的消耗。故而,这越国,寡人是一天也不愿意待了,寡人决定和越国言和。”
闻听此言,把个伯嚭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声喊道:“大王圣明,大王万岁!”
伍子胥见夫差执意要和越国言和,正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作,听伯嚭这么一喊,气上加气,大跨两步,指着伯嚭的鼻子骂道:“姓伯的,我当年怎么瞎了眼,将你荐之先王!你……”扬手一掌,朝伯嚭的胖脸上掴去。伯嚭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掌,又白又胖的脸上,立马起了五个指头印。
夫差见伍子胥竟敢当着他和文武百官的面掌掴伯嚭,气得面色苍白。
其实,伍子胥打的何止是伯嚭,打的是他夫差!何也?决定和越国言和,是他拍的板。
“太师,你的肝火也未免有些太旺了。与越国言和之事,乃是寡人的决定,你如果有气,就冲着寡人发吧!”夫差冷声说道。
伍子胥生性耿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总觉着,先王阖闾有恩于他,他应该报效先王,报效在先王手中强大起来的吴国,哪懂得察言观色!夫差已经气成这样了,他仍是苦口相谏,仰起雪白的头颅,满腔悲愤地说道:“天下至亲者,血亲也ꎻ至仇者,国仇也。今大王背血亲之遗嘱,成国仇之阴谋。夫差,尔忘勾践杀尔之父乎?”
他这一呼,夫差悚然一惊。是啊,先父为越人所杀,为了励己报仇之志,我让那些在宫廷值班的侍卫,每当自己出入宫廷的时候,就大声喊道:“夫差,尔忘勾践杀尔之父乎?”这一喊便是三年,如今,那勾践已成了我砧板上的肉,我却不肯下刀,岂不是有些对不住先王!
伯嚭何等聪明,立马从夫差的脸上,读出了他心中的变化。伯嚭暗道一声不好,今日之事要被这个白发魔鬼给搅黄!且不说越国给我送了那么多好东西,单就我个人来说,伍子胥当众掴了我一掌,这仇岂能不报!大王若是反悔了,不再和越国言和,这最大的胜利者就是伍子胥。伍子胥在将士们心中的地位本来就比我高,这样一来,岂不愈发高了。不行,就是拼着和他伍子胥刀枪相见,也要促成吴越二国言和之事!
怎么促成?
最好的办法就是激怒大王,让大王反感伍子胥。
要大王反感伍子胥,最好的办法便是……
伯嚭大喝一声:“伍子胥,大王的名讳能是你一个为臣的随便叫的吗?你不要以为你打过几个胜仗,就可以倚老卖老,目无大王!”说毕,张目怒视伍子胥。
经伯嚭这么一问,伍子胥方才感到,自己刚才确实有些过于激动。“夫差”二字是脱口而出,并无无视大王之意,正想着如何向夫差解释,伯嚭连珠炮般向他发起了又一轮进攻。
“伍子胥,越人固然砍伤了大王的父王,可大王御驾亲征,把越军杀得屁滚尿流,砍伤先王的越将,亦死于我吴军刀下,还逼得勾践两次前来乞降,这仇还算没有报吗?楚平王杀了你的父亲、兄长,又灭了你的三族,你仅仅将楚平王的死尸鞭打了一顿,就算报了大仇。你在报仇的同时,又死命地去保护楚平王的儿子和孙子。前不久,你又遣使去楚,向楚昭王交涉王孙胜 归国之事。你如此做,不就是想在楚人、在列国中落一个好名声吗?你自己想落好名声,却逼着大王对越国赶尽杀绝,落不仁的骂名。你说,你这样做,到底是何居心?”
不论是单打独斗,抑或统率千军万马前去征战,伍子胥从未输过。他是一个勇士、英雄,少见的勇士和英雄。但对于打嘴仗,他却有些外行,特别是遇到像伯嚭这样一个无理还要辩三分的铁嘴加无赖,根本递不上招,心中那个气呀,气得血往上涌,一直涌到喉咙眼上。
“喀,喀!”他一连吐了两口鲜血,面如送葬金箔,气喘吁吁。
夫差见了,忙对站在伍子胥身后的王孙骆说道:“快,快把太师搀到太师的大帐,让他好好休息几日。”
王孙骆正要上前去搀,伍子胥将手一甩:“不用,老夫自己会走。”说毕,摇晃着高大的身躯向帐门口走去。
夫差朝王孙骆丢了一个眼色,王孙骆会意,疾步追了上去,强行搀住伍子胥的左臂,伍子胥也没有拒绝。
伍子胥将至帐门口的时候,突然仰天一啸道:“唉!悔不听被离 之言,将伯嚭荐于先王,我们终要为伯嚭所累。越十年生聚,再加十年教训,不出二十年,定当反攻,吴宫必为池沼矣!”
这话,在帐的人都听到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缄口不语。
“哼,危言耸听!”伯嚭愤愤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