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九年(1031)三月下旬,欧阳修带着母亲到西京洛阳担任留守推官。欧阳修在洛阳一直待到景祐元年(1034)三月,基本上三年的时光。
工作稍微稳定之后,欧阳修去胥偃家迎娶新娘胥氏。胥偃将欧阳修和女儿的婚礼办得很排场、很热闹。一年多的时间,欧阳修就品尝了人生三大乐事中最重要的两大乐事。
欧阳修刚到西京时,留守是钱惟演。钱惟演,字希圣,吴越国 国王钱俶的儿子,博学能文,文辞清丽,于书无所不读,家中藏书为当时赵宋私人藏书第一家,此前担任过枢密副使。
钱惟演与杨亿、刘筠为西昆派(这个名称来自杨亿所编著的《西昆酬唱集》一书)诗人最为重要的代表人物,在北宋初期影响很大,作诗师法唐代诗人李商隐。西昆派诗歌的优点是追求艺术美感,纠正了浅陋平直的五代文风,缺点是缺乏创新精神和艺术个性。
为了使读者熟悉一下西昆派诗歌,特摘录一首钱惟演的代表性诗歌。
莲勺交衢接荻园,
来时十里一开筵。
歌翻南国桃根曲,
马过章台杏叶鞯。
别殿对回双绶贵,
后门归夜九枝然。
闲随翠幰欹乌帽,
紫陌三条入柳烟。
幕府的幕僚官中,钱惟演最为欣赏的是谢绛、尹沫、欧阳修。他甚至做了三套道服、三把筇杖,每次在府中的花园举办以文会友的酒会,钱惟演“寿巾紫褐” ,欧阳修三人则像道家弟子携着筇杖跟着他。
钱惟演当时用道家所倡导的无为而治的理论治理西京,所以当时的西京民丰物阜,治安良好。欧阳修后来在晚年所写的《诗话》一书中,还记下了钱惟演所写的一些优美的诗句:“西洛故都,荒台废沼,遗迹依然,见于诗者多矣。唯钱文僖公一联最为警绝,云:‘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
此时的洛阳,聚集了一大批退休的高官和知名的文人学士,既是学术文化的中心,又是议政的中心。程民生教授曾经形象地比喻过北宋时期的洛阳与开封:“开封是当权派的首都,洛阳是在野派的首都。开封是宋朝的正堂,洛阳是宋朝的别墅。开封红尘滚滚,争权夺利;洛阳花气蒙蒙,修身养性,是学问家的天堂。开封是显赫的太阳,洛阳是淡雅的月亮。”
复旦大学王水照教授认为,钱惟演主导的文学创作为主的活动,已经具有文学社团的性质。“在北宋的文学群体中,以天圣时钱惟演的洛阳幕府僚佐集团、嘉祐时欧阳修汴京礼部举子集团、元祐时苏轼汴京‘学士’集团的发展层次最高,已带有某种文学社团的性质,对整个北宋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其特点首先是系列性。三个群体代代相沿,成一系列,前一集团都为后一集团培养了盟主,后一集团的领袖都是前一集团的骨干成员。因而在群体的文学观念、旨趣、风格、习尚等方面均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三个集团中,欧阳修是第一集团的重要成员,是第二集团的核心,是第三集团的精神导师。
近三年的西京时光,对青年欧阳修而言,是难得的学习、锻炼、交往的岁月,特别是积累人气的时期。
尽管欧阳修等常常宴游无节,钱惟演却待之甚厚。钱惟演离职后,继任者是王曙。王曙所喜欢的生活方式是粗茶淡饭、布衣蔬食,他认为钱惟演对欧阳修等人过于宽纵的做法,实足害了刚刚步入仕途的欧阳修等人。所以他到任之后,一度正色直言告诫欧阳修等人说:“诸君纵酒过度,独不知寇莱公晚年之祸邪!”岂料欧阳修听后,站起来说道:“以修闻之,莱公正坐老而不知止尔!” 王曙听后,默默不语,也没有发怒。王曙可是寇准的女婿呀!
明道元年(1032)的春天,在钱惟演的筹划下,旧府衙又扩建了一次,面貌焕然一新。欧阳修写了《河南府重修使院记》 一文,记述修筑的背景、经过及重要性,文章朴实无华。
接下来钱惟演又在府衙偏西的位置,为欧阳修修建了可供工作、看书、写作、会客的小屋。欧阳修为其起名“非非堂”,且写了《非非堂记》一文,反映出青年欧阳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小屋门朝北,门前种植了几丛竹子,南墙上开了窗户。小屋白天有温暖的阳光射进来,晚上则可以隔着窗户欣赏皎洁的明月。屋内只有一个可供看书、写字的几案,一张窄窄的小床,放了上百卷书的书架,在欧阳修看来,这就足够了,可以闭目养心,看看古书,思考思考国家及个人的问题。
在《非非堂记》一文中,欧阳修首先以权衡(古代的秤)和水作为比喻,强调“静”的重要,“权衡之平物,动则轻重差,其于静也,锱铢不失。水之鉴物,动则不能有睹,其于静也,毫发可辨” 。他认为,耳朵管听、眼睛管看,但是听到和看到的不一定都是本质的东西,需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才能得到正确的认识。
这就说明,如果人不为外界的动作所迷惑,则他的心就很平静,心静就能做到思路清晰,能够肯定对的,否定错的,他的行为也将是正确的。然而赞扬似乎有谄媚吹嘘之嫌,批评使人觉得好像是讥笑人家。如果要在二者之间必须做出选择的话,宁可选择“讪”而不选择“谄”。如果把“是是非非”放在一起加以观察,不如说,“非非”更为重要,“非非”本质上是一种正。
欧阳修强调静下心来观察事物、判断是非,并非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分析,实则暗有所指。当时北宋朝廷发生了两件非常大的复杂事件,史官对其记载非常隐晦,直到今天仍然是个谜。这两件事情尽管也传到了西京洛阳,但是其复杂的内幕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像欧阳修这样级别的官员,也只能凭借支离破碎的信息进行猜测与推断。
第一件大事是明道元年(1032)二月,仁宗的生母李氏生病,刘太后派亲信张怀德、医官杨可久等进宫医治,李氏的病非但没有治好,反而突然去世,时年四十六岁。李氏生了仁宗,依例应该晋升为皇后,但一生只是普通的嫔妃,直到临死前,才晋升为宸妃。次年三月,刘太后死后,燕王(八王)赵元俨才告诉仁宗李氏是他的生母且死于非命的事实,张怀德和杨可久很快被贬黜,这说明李氏的死因的确可疑。 李氏死后,刘太后准备草草出葬了事。宰相吕夷简告诉她说:“纸包不住火,李氏的所有事情迟早会被官家知道。一旦官家知道其丧事竟然这样处理,肯定会追究所有与此有关系的人的责任,包括太后您。”刘太后听后,才答应以一品礼仪的规格治丧,但是,出丧不由宫门出,而准备从宫墙上打开一个缺口出去,这自然是非常不合礼仪的做法。在吕夷简的一再坚持下,刘太后才同意由西华门出丧。最后吕夷简又背着刘太后,对主持丧礼的刘太后的亲信罗崇勋说道:“这事情官家迟早会知道,一旦追究起来,你将难逃其责,你看着办吧!” 迫于吕夷简的压力,李氏最后以皇后的礼仪规格入殓。
同年八月,内宫突发大火,很短的时间内就连烧八个宫殿。火刚开始燃烧的时候,小黄门 王守规最先发觉,于是从仁宗休息的寝殿到后院门,把锁砸开,带着仁宗逃到了延福宫。仁宗见到执政大臣们后说道:“要不是王守规,咱们君臣都不会相见了。”火灾发生以后,宰相吕夷简的态度,更让人感到火灾非常蹊跷。火灾扑灭后,百官早朝,而宫门不开,辅臣请求和官家见面。仁宗到拱宸门,百官于楼下朝拜,但是宰相吕夷简独独不拜,仁宗派人下楼询问原因。吕夷简说道:“宫廷夜里刚刚发生大火灾,臣请求看看官家的尊荣。” 仁宗于是让人揭去座位前的帘子,吕夷简看到真是仁宗后,才施跪拜礼。这说明吕夷简对火灾的原因、仁宗的生死存亡及城门上的皇帝是谁,都存有疑问,否则他不敢有如此大胆的不臣之举。
这场大火之后,朝廷大兴土木,修建新的宫殿,宰相吕夷简为工程总指挥,调动京东西路、淮南、江东、河北等路的大量工匠到京师,大量的木材也由各地运来,给民众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洛阳一带的大山盛产竹子,被大量砍伐,由黄河漂流到东京,地方官员一味媚上,严令不管是公是私,一律砍伐,不得阻拦,导致一座座青山眨眼间变成了荒山秃岭。欧阳修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为此写了《戕竹记》 一文,严词批驳这种以无益害有益的祸国行为。由此文可以看出,刚刚步入仕途的欧阳修,就敢于批判朝廷中的不良行为。
寓居西京洛阳这段时期,是欧阳修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高峰,主要是诗、词的创作。欧阳修与尹洙、梅尧臣、杨愈、张汝士、王复、张太素六人一起,结为“七友”。而当时与欧阳修在诗词方面切磋最多的是梅尧臣、谢绛、尹洙三人。嘉祐八年(1063)七月,五十七岁的欧阳修担任参知政事,他在《集古录目序题记》一文中写道:昔在洛阳,与余交往者,都是一时之豪杰,谢绛最善于评论文章的得失,尹洙则最长于议论时事。每当余刚刚写完一幅作品,还没有来得及修改完毕,两人马上摊开纸快速阅读,迅速领会作品中的意图,接下来就拿着作品到处宣传,他们所阐述的观点非常妥当,但却不是余原初的设想。梅尧臣是一个典型的谦谦君子,与余一样,家庭都比较贫穷,每见到余有一点小的惊喜,那高兴的样子,就像是喜事降落在自己身上。
欧阳修在西京时就因文章而名冠天下,主要得力于他自己的勤奋思考和积极写作,也和梅尧臣等朋友的大力宣传分不开。
明道元年(1032)春天,欧阳修和尹洙、陆经等四人到洛阳南面的龙门游玩。龙门山和香山隔着伊水,遥遥相峙,宛如一道龙门。欧阳修望着龙门,又想起了殿试时高兴又失落的心情,跳过龙门了,以后会怎么样呢?没有大背景的他,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和贵人的提携了。毕竟赵宋较之大唐,特别是较之魏晋,寒门士人向上走的通道还是比较畅通的,想到此,欧阳修又感到一丝欣慰。四人又一起到龙门山东峰上的白居易墓凭吊。
此行欧阳修共写诗十五首,石楼、佛寺、险滩、鸳鸯、鱼鹰等都成了他写诗的题材。
一天,梅尧臣与尹洙、杨愈、王复、张先、王顾、张汝士七人在一起闲聊。欧阳修因事未到,有人聊及白居易,于是话题大开,聊到了白居易晚年退居洛阳期间,与八位高年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喝酒赏花,最后组成了一个“九老会”。有人据此画了一幅《九老图》传世,成为后世美谈。梅尧臣突发奇想,他们七位好友加上欧阳修,虽然未到高年,也可仿效一下白居易的“九老会”,组织一个“八老会”,各自取一个雅号,互相品题。话一出口,众人拍案叫绝。经过七嘴八舌的讨论,最后确定了如下雅称:尹洙为“辩老”,王复为“循老”,杨愈为“俊老”,王顾为“慧老”,张汝士为“晦老”,张先为“默老”,梅尧臣为“懿老”,欧阳修为“逸老”。随后,梅尧臣写了一封信给欧阳修,把此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欧阳修。欧阳修收到信后,先是大笑,但看到自己的雅称为“逸老”后,坚决不接受,连续两次给梅尧臣写信,要求改为“达老”,还要求梅尧臣将两人往来信件中关于此事的内容烧掉,可见欧阳修对此事的重视。
为何欧阳修把朋友间的戏谑之称看得如此重要?因为“逸”字,有放纵的含义。欧阳修年方二十六岁,一旦此雅号传出去后,不仅让人以为欧阳修是一个放荡不羁之浪子,而且母亲郑氏和妻子胥氏等家人知道后,会以为欧阳修在外面的表现迥然不同于在家里的温文尔雅,可能会有放荡的言行。这样的话,有碍家庭的门风,也会让母亲和妻子脸面无光。再进一步想,后世会如何评价欧阳修。而“达”字,则有豁达、旷达的含义,欧阳修强烈希望朋友们知道他真实的性格是豁达,平素表现出来的一些狂放不羁的行为,只是为了娱乐朋友也娱乐自己。最后朋友们接受了他的请求。
“达老”成为青年欧阳修的雅号。不过,这个雅号,远不如后来的“醉翁”和“六一居士”的名气大。
宋代,出产牡丹的地方除了著名的洛阳以外,还有延州(治今陕西省延安市)、青州(治今山东省青州市)、丹州(治今陕西省宜川市)和越州(治今浙江省绍兴市)等地,但是洛阳牡丹,在唐代已经是魁首。
可惜欧阳修在洛阳生活的三年,没有一次能够遇上牡丹盛开的时节。第一年抵达洛阳的时候,牡丹大多即将凋落。第二年和梅尧臣他们在嵩山一带到处游玩,回到城中,牡丹花期已经结束。第三年牡丹盛开的时候,胥氏夫人去世,家里忙成一锅粥,哪里还有时间和心思去看牡丹、赏牡丹。第四年离别洛阳的时候,牡丹花的花蕾刚刚形成。
由于对洛阳的喜爱,洛阳牡丹自然也成为欧阳修的至爱。回到东京后的次年(景祐二年,1035,)欧阳修凭借记忆及其他材料,写了《洛阳牡丹记》 一文,在该文中,欧阳修说洛阳人言谈中的“花”字,独指牡丹花,其他的芍药花、红桃花、李子花等,统称为果子花,可见洛阳人对牡丹花情有独钟。
欧阳修曾经去钱惟演居住的双桂楼拜访,见其座位后有一个写满小字的木屏。钱惟演对欧阳修说道:“最近欲写一本《画品》的小书,上面全部写的是牡丹的名字,共九十余种。” 欧阳修因为当时有急事向钱惟演禀告,也来不及细看牡丹的名字,欧阳修及时人通常记得的牡丹的名字只有三十多种,不知道钱惟演从何处得到九十余种牡丹的名字。
欧阳修按照知名度记载了二十四种牡丹的名字:
姚黄 魏花 细叶寿安 鞓红(亦曰青州红)牛家黄 潜溪绯 左花 献来红 叶底紫 鹤翎红 添色红 倒晕檀心 朱砂红 九蕊真珠 延州红 多叶紫 粗叶寿安 丹州红 莲花萼 一百五 鹿胎花 甘草黄 一擫红 玉板白
《洛阳牡丹记》成为中国现存最早研究牡丹的专著,且具有科学著作的雏形。
离别洛阳之后,欧阳修因为公事也来过洛阳一两次。这里是他青年时期事业起飞的起点,也是他一生中最主要的几个朋友结识、喝酒、游玩赋诗的地方,也是他第一个妻子告别人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