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会枯萎,身体会老去,回忆却是珍藏在树洞里的种子,一遇春风,就能长出一片森林。只是,此生有梦到东邻,当年拂过东邻的风,已只能在回忆中追寻。
贞元七年(公元791年),因其父从衢州调任襄州任别驾,且各地战事稍息,白居易终于离开了旅居多年的江南,又回到了符离。
这一年,白居易举行了冠礼,从此,人们便可以称呼他为“白乐天”。
这个带着少年气息的名字,也将从符离小城出发,慢慢走向诗坛高处。
白居易很喜欢这个来自《周易》的表字,“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
人生在世须尽欢,知命、识命,方能改命、驭命。
但在那样的年代,一个人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寒窗之苦是必经之路。
在符离,他继续朝着自己的人生目标前进,科举考期已进入倒计时。
所以,相比在江南求学,回到东林草堂后,他读书也愈发刻苦起来,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
如此努力,功课自然长进,但身体也受到了损耗。先是口舌生疮,再是手和胳膊都磨出了茧子,然后,眼睛里时不时地出现幻影,仿佛有万千的珠子在晃动。一段时间过去,终是大病了一场。
病后初愈,白居易到濉水边散心。
初春,河水化冻,万物复苏,几个读书人正在河边踏春觅诗。他们便是刘翕习、张仲素、张美退、贾握中和贾沅犀,人称“符离五子”。
白居易与他们相识于微时,友情却贯穿了一生。
而在科举这条路上,白居易也从一个人的孤军奋战,变成了六个人的结伴同行。
很多年后,白居易还会经常在文字里回忆少年时与“符离五子”一起励志读书的时光——
秋天的夜晚,大家一起在灯光下联句写诗、发表策论,逸兴可邀明月。
春雪纷飞时,围炉烫酒,指点文字,谈古论今,不亦乐乎。
符离的黄昏很美。一壶酒,几个人,醉卧累累花树下,拂一身落花归来的黄昏更是浪漫。
陴湖边,白鸥点点,如天上仙童所化,一路飞向濉水。少年们挥动双臂,仿佛也可以随着白鸥御风而去。
清澈的濉水中,绵绵水草在波光下招摇,鲤鱼藏匿其间,脊背隐约可见。偶尔跟钓者讨一尾,炙烤之后,佐酒而食,味道尤为肥美鲜嫩。
若是下雨天,大家就一起留在草堂中,卧听雨声与虫鸣,夜话之后,抵足而眠。
有月亮的时候,一起徐行于濉水石桥上,天地之间,万籁俱寂,提笔而立,感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彼时,六个人同勉学,同励志,一起切磋诗文,游览符离周边的山水名胜。尽管囊中羞涩,学业辛苦,但情义如金,才思如涌,明月清风无须买,大好的年华就铺在脚下,每一天都过得风雅而充实。
可以说,这是白居易生命中一段值得铭记的岁月,是他交谊史中充满乡情与温暖的一页,也是他所向往的精神生活的开篇。
岁月徒催白发貌,泥涂不屈青云心。
……
且倾斗酒慰羁愁,重话符离问旧游。
——《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长句之赠兼简张大贾二十四先辈昆季》
白发苍苍时,白居易依然和“符离五子”保持着联络。他还为那段时光写下多首诗篇,以慰昔时的青云之心、旧游之梦。
故里花开花落,时间如江如河,最终,“符离五子”和白居易都走上了登科入仕之路。尽管每个人命运的走向各不相同,但曾经那一份寒窗共读、“与子同袍”的恩义,却可以像符离的山色一般,绵延千里,幽深如故。
战国时,宋玉为了证明自己不好女色,曾在《登徒子好色赋》中描述过一个楚国的美人,也是一位爱慕了他三年的邻女:
“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不过,即便是面对这样一个有着倾城魅力,还登墙窥视了他三年的绝代佳人,宋玉也从未心动过。
且不论宋玉笔下的美人是否存在虚构的成分,但“东家之子”“邻女”,自此便成为后世文人心中的花光月影、一寸柔肠。
而在符离,白居易还真的遇到了。
她就是湘灵,与传说中的湘水之神同名。
伊人宛在水中央?
伊人在东邻。
白居易记得,第一次迁家至符离时,湘灵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性格活泼,声音清脆,有时会跟在他的身后,看他读诗文或者写文章,一双晶莹透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好似里面盛满了天上的星辉。
时隔多年,白居易再回到符离,昔日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体态娉婷的少女,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浅浅一笑,一双秋水明眸里,竟多了几分羞怯的涟漪。
东林草堂中,白居易把湘灵写在诗里,将出身农家的她比作广寒宫里的嫦娥,步步生莲,歌喉婉转。
娉婷十五胜天仙,
白日姮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
碧纱窗下绣床前。
——《邻女》
隔墙花影下,她唱一支悠扬的符离小曲,也唱邻家少年新写的诗,绣盘上针线翻飞,只见鸳鸯双宿,并蒂莲开。
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白居易与湘灵悄悄相恋了。
而且,他们极有可能已经互许终身——湘灵曾在是年送给白居易一方丝帕和一双亲手制作的鞋子,在那样的年代,完全可以视为定情信物。
如果说,在白居易的成长中,除文字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让他的心灵产生过美妙的震颤,甚至发生过质的改变,那么应该就是初恋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初恋,其实也等同于一次自我意识的觉醒。
因为对方的出现,让自己经历了爱情,拥有了爱的能力。
仿佛所有古诗中爱情的滋味都与自己联系上了——“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因为是第一次,那种心灵所产生的悸动以及所有的感受,都是一生中最纤细的、最敏感的、最深刻的、最难以释怀的。
那样的情愫,就像欲开未开的花,带着浪漫的暗香,也带着私密、禁忌、美好和一点一点发散的甜蜜,都只在彼此之间的小世界里浮动。
那么这段感情为何又成了白居易一生的遗憾与伤痛呢?
或许跟门第之见有关。
也或许跟白居易家中发生的两次变故有关。
再回到符离的那一年,白居易最小的弟弟、他母亲陈夫人最疼爱的幼子——幼美病夭了。
幼美自小体弱,陈夫人便唤其“金刚奴”,意思是为佛陀守护法器的小小侍者。但是很遗憾,纵然陈夫人百般呵护,幼美也未能熬过一场风寒。
幼子的离世,给了陈夫人沉重的一击。她数月不语,茶饭不思,甚至性情都发生了一些改变,也就是现代所谓的精神疾病。《阙史》中还说,白母患有“心疾”,曾忧愤发狂,“叫呼往往达于邻里”,曾“以苇刀自刭”……
有一天,白居易试着跟母亲沟通,说自己想娶湘灵为妻时,陈夫人对湘灵的偏见,以及对封建礼法、门第观念的固守,终是合成了一把利剑,足以斩断一世情缘,也足以刺伤两颗真心。
陈夫人认为,白家纵然再寒素,也是世敦儒业,白居易身为官家子弟,日后若能考取进士,更有着大好的前程。反观湘灵,纵然再玲珑可人,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
他们之间,不般配。
所以,就在白居易与湘灵私订终身后不久,他便在父亲的催促下,前往襄州求学。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潜别离》
真的是“彼此甘心无后期”吗?
当然不是的。若是真的甘心妥协,他也不会在离开符离后就开始泪流不止,一步三回头。
泪眼凌寒冻不流,
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
应凭栏干独自愁。
——《寄湘灵》
那个时候,白居易还是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有一天考取了功名,待时间慢慢抚平母亲内心的伤痕,便有机会迎娶湘灵。
怎料时间可以让寒冰融化成春水,也可以让流水凝结为冰川。白居易的弟弟幼美夭折不久后,父亲又病逝了。
为父亲丁忧三年之后,当白居易小心翼翼提及对湘灵的眷念时,再遭情感重创的母亲竟不惜以死相逼。
即便是那样,白居易依然对他的爱情持有一丝念想,相信“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他的愿望是什么呢?
除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还有“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也可以说,步入仕途之后,白居易年少时的梦想就已经达成了一半。而与湘灵长相厮守,便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心愿。
造化弄人,就在白居易有了在京城安置家眷的能力时,湘灵一家却搬离了符离。
一年又一年,他再也寻她不见,才迫不得已顺从了母亲的意愿另娶。
白居易成亲的时候,已经三十七岁了。在古代,三十七岁,已经是初见白发的年纪了。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终究成了他遥不可及的幻想。
其间,他因写下文学史上最有名的七言歌行《长恨歌》而名扬天下,讽刺的是君王,感慨的却是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悲歌。
若不是亲历过那种黯然离别、心如刀割的怅恨,又何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喟叹呢?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感情》
又是多年后,白居易被贬江州,“漂荡三千里”,依然念念不忘他的“东邻婵娟子”。
南方的梅雨季,潮湿又燠热,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回忆的气息。
睹物思人,更是悲伤不已。
当年在符离,湘灵送给他的鞋子,他一直珍藏着。岁月流逝,鞋面都褪了颜色,但湘灵昔日对他说过的话,还依稀回荡在耳际——“锦履并花纹,绣带同心苣”,那双鞋子,联结的是一段至死不渝的深情。
曾经,他除了才华,身无长物,但为了不弄脏那双鞋子,还专门筹钱买了一匹瘦马前往长安。
而在江州,白居易其实是直面了两个梦的崩塌。
一个是仕途的受挫。
已过不惑的白居易因平时多作讽喻诗而得罪朝中权贵,从长安被发配到江州,成了天涯沦落人,平生志气消磨大半,整日沉溺于诗酒。
一个是爱情的绝望。
如果说,母亲的眼泪,是曾令他无法逾越的大海,那么湘灵的那双鞋,作为一个情感的载体,装着的是他一辈子都不能纾解又不能弥补的遗憾,更是让他用余生所有的歉疚与回忆,去背负的大山。
一日在江州浔阳渡口,阴差阳错,白居易竟与湘灵重逢。
少小离别老年逢,两人不禁抱头痛哭。相逢依依,白居易留湘灵在江州小住,但湘灵执意要回符离。
临行前,湘灵留下一首诗,最后一句是:“皖北事由借口归,妾心仍在江州城。”
白居易心痛难当,回道:“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即今欢乐事,放盏又成空。”
不久后,湘灵出了家,与白居易永隔消息,也断了自己在红尘中的退路。
比拥有更残忍的是拥有后又失去。
比离别更痛苦的是什么?
是重逢又永别,是一场空欢喜。
湘灵出家后,白居易那个一直储藏在身体里的爱情的元神,几乎彻底涣散。
他知道,自己与湘灵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愿望,终成了梦幻泡影,镜花水月。
他知道,自己在沙漠中苦苦等待的那一艘船,终究是不会来了。
所以他再看到湘灵送的鞋子时,才会那样哀伤。
从此之后,对于生活,他依然可以保持达观,但在爱情的世界里,他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
他也终于明白,写下一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自己的心为什么会那么痛。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值得一提的是,在思念湘灵的诗中,白居易曾把符离称作“故乡”。
或许是因为,符离是白居易一生中友情和爱情出发的地方。
或许也是因为,但凡爱过的地方,皆非他乡吧。
对于友情,他是“岁月徒催白发貌,泥涂不屈青云心”,很多次遇到挫折的时候,他都能够在友情里找到检阅初心、重新出发的勇气。
对于爱情,如果爱情是一种迷信,他宁愿相信天长地久有时尽。
有人说,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是的,容颜会枯萎,身体会老去,回忆却是珍藏在树洞里的种子,一遇春风,就能长出一片森林。
只是,此生有梦到东邻,当年拂过东邻的风,已只能在回忆中追寻。
人这一生中,遇见的星辰再多,月亮也只有一个。
初恋之所以刻骨铭心,只因为人生所独具。
在白居易漫长的一生中,他认认真真地和妻子相守,一生不曾纳妾。他也喜欢过很多女人,喜欢她们娇艳的脸庞、美妙的歌喉,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对湘灵那样的感情,那种炽热又压抑的少年心事,对爱情的虔诚与肃穆,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次。
湘灵从来都不是他的浮花浪蕊、风流佳话,而是他仰望的婵娟、低回的梦;是他坦坦荡荡,从不遮掩,可以寄送情诗,可以写入文章的名字;是那个想一想,心尖就会温柔一颤的人。
晚年的白居易,活得放肆而浪荡,看似是挣脱某种羁绊之后的自我放飞,又似是以肉身的沉堕,换得一霎灵魂的自由,但何尝又不是一种水中捞月式的浪漫主义呢?
那时,他蓄妓,醉酒,神色颓唐,终日醺醺。
他教那些妓人唱符离小曲,一首又一首,仿佛闭上眼睛,就可以踏上回忆的归途,回到二十岁那年读书的间隙,抬头一瞥,就能看到东邻的花树与月亮。
那时,他“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少有人知道,他最喜欢的家妓樊素,恰有着与湘灵一样婉转的歌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