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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文公七年

公元前620年,鲁文公七年。

七年春,公伐邾,间晋难也。

三月甲戌,取须句,置文公子焉,非礼也。

七年春,鲁文公趁着晋国有难,无暇处理诸侯事务,出兵讨伐邾国。

三月十七日,鲁军攻占须句,令邾文公的儿子镇守此地,这是非礼的。至于邾文公的儿子为什么会成为鲁国之臣,据杜预推测,这个不孝之子应该是早就叛逃到鲁国,当了带路党。

夏四月,宋成公卒。于是公子成为右师,公孙友为左师,乐豫为司马,鳞 为司徒,公子荡为司城,华御事为司寇。

昭公将去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矣。葛 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况国君乎?此谚所谓‘庇焉而纵寻斧焉’者也。必不可。君其图之!亲之以德,皆股肱也,谁敢携贰?若之何去之?”不听。穆、襄之族率国人以攻公,杀公孙固、公孙郑于公宫。六卿和公室,乐豫舍司马以让公子 ,昭公即位而葬。书曰“宋人杀其大夫”,不称名,众也,且言非其罪也。

四月,宋成公去世,宋昭公即位。当时宋国最有权力的六个人是——

右师:宋庄公的儿子公子成。

左师:公子目夷的儿子公孙友。

司马:宋戴公的玄孙乐豫。

司徒:宋桓公之孙鳞

司城(司城即司空,因宋武公名司空,为避讳而改为司城):宋桓公之子公子荡。

司寇:华父督之孙华御事。

两师四司,构成了宋国六卿,全部由公族人士担任,也可以说是宋国的元老院。

又据司马迁记载,宋昭公名杵臼,是宋成公的幼子,本不应当继承君位。宋成公死后,其弟公子御结党作乱,杀死太子,自立为君。国人起来造反,杀死公子御,才又立杵臼为君。因为有这么一段故事,宋昭公上台之后,便想要“去群公子”,也就是将公族人士中的反对派、阴谋家和可疑分子消灭掉,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乐豫以为不可,在他看来,公族有如公室的枝叶,如果把枝叶都砍掉了,树干和树根亦无所遮蔽。葛 尚且能够遮蔽树干和树根,所以君子以它作为比喻,何况是国君?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受到树荫遮蔽,偏偏对它用斧子”。这是一定不行的!他请求宋昭公务必认真考虑,“这些公族人士,如果用仁德去亲近他们,都是肱股之臣,谁又敢有二心?您为什么要消灭他们呢?”

所谓君子以葛 为比喻,当指《诗经·王风·葛 》一诗。“绵绵葛 ,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正是讽刺那些疏远兄弟、到处认爸爸的人。

宋昭公不肯听乐豫的建议,一定要消灭群公子,结果公族人士反弹,宋穆公、宋襄公的后人发动国人围攻宋昭公,在公宫杀死公孙固和公孙郑。事情闹到这个分儿上,还是六卿出面摆平,促成反对派和公室讲和。为了给宋昭公一个面子,乐豫主动让出司马之位给宋昭公的弟弟公子 。宋昭公这才正式即位,为宋成公举行葬礼。

《春秋》记载:“宋人杀其大夫。”不记载名字,是因为被杀者众多,而死者无罪。

宋昭公的混乱开局,预示了他的悲惨结局。

秦康公送公子雍于晋,曰:“文公之入也无卫,故有吕、 之难。”乃多与之徒卫。

秦康公是秦穆公的儿子。

既然赵盾强烈主张立公子雍为君,又赶走了政敌狐射姑,公子雍便从秦国启程回国了。秦康公亲自送公子雍,说:“当年您父亲晋文公从秦国回去,没有人护卫,所以吕甥和郤芮阴谋作乱。”于是给公子雍加派步兵卫士。

秦康公自有先见之明,只是他没想到,晋国的局势比之前还复杂。

穆嬴日抱大子以啼于朝,曰:“先君何罪?其嗣亦何罪?舍適嗣不立,而外求君,将焉置此?”出朝,则抱以适赵氏,顿首于宣子,曰:“先君奉此子也而属诸子,曰:‘此子也才,吾受子之赐;不才,吾唯子之怨。’今君虽终,言犹在耳,而弃之,若何?”宣子与诸大夫皆患穆嬴,且畏逼,乃背先蔑而立灵公,以御秦师。箕郑居守。赵盾将中军,先克佐之;荀林父佐上军;先蔑将下军,先都佐之。步招御戎,戎津为右。及堇阴。宣子曰:“我若受秦,秦则宾也;不受,寇也。既不受矣,而复缓师,秦将生心。先人有夺人之心,军之善谋也。逐寇如追逃,军之善政也。”训卒,利兵,秣马,蓐食,潜师夜起。戊子,败秦师于令狐,至于刳首。

穆嬴是晋襄公的夫人,太子夷皋的母亲。

父死子替,天经地义。夷皋作为太子,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地成为国君,但是因为朝中这班卿大夫胡作非为,他被冷落到一边。穆嬴也豁出去了,她知道,一旦别人当上了国君,她和夷皋就会成为眼中钉,只有死路一条。她决定背水一战,每天抱着夷皋在朝堂上大哭:“先君有什么罪过?他的儿子又有什么罪过?放着先君的嫡子不立,而到外国去请求国君,你们打算怎么安置这个孩子?”在朝堂哭完,又抱着孩子到赵盾家里,对着赵盾下拜,说:“先君捧着这个孩子托付给诸位大夫,说:‘如果这孩子以后成材,我就是受了你们的恩惠;如果不成材,我就唯你们是怨。’现在先君虽然去世了,他的话还在耳边,而你们就背弃他?”

您别说,这一哭一闹,还真起作用了。赵盾和诸位同僚都怕了这个女人,一看到她就头皮发麻,一听到她哭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而且害怕她的步步紧逼,于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决定不顾先蔑(去年赵盾派先蔑、士会前往秦国迎接公子雍),立夷皋为君,是为晋灵公。

但是,如果真认为一个寡妇的哭闹能够让赵盾害怕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此心软的赵盾,怎么能够轻而易举地击败狐射姑,成为晋国的实际控制人?如此心软的赵盾,怎么会借刀杀人(虽然没有成功),不安好心地派臾骈去送狐射姑的家人出境?如此心软的赵盾,怎么敢派刺客在半路截杀公子乐?如此心软的赵盾,难道不知道他的改弦易辙,等于过河拆桥,将先蔑和士会这两位搭桥的伙计丢到了河中间?算了吧,所有的剧情,都是赵盾一手安排好的。

在狐、赵两人的政治斗争中,赵盾先是安排别人抛出“国家有难,当立长君”的话题,提出要立公子雍为君。他知道狐射姑必然会跳出来反对,也就等着狐射姑跳出来反对,这叫引蛇出洞。然后,他用下三烂的手段,派人刺杀了公子乐,进一步激怒狐射姑。狐射姑果然沉不住气,以同样下三烂的手段刺杀了阳处父。这样一来,赵盾就抓住把柄,掌握主动权了。两三个回合下来,狐射姑被迫出局,逃亡国外。

击败了狐射姑之后,赵盾已经是一手遮天,权倾晋国。他难道真的希望公子雍来当他的主子?当然不是。正如赵盾自己所说,公子雍为人仁厚,深受先君晋文公喜爱,又在秦国为官多年,有丰富的从政经验,而且有强大的秦国作为其后援——这样一位公子雍,如果当上国君,岂是赵盾能够左右的?赵盾心目中的理想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嗷嗷待哺的太子夷皋。公子雍不过是一颗棋子。利用这颗棋子,赵盾成功地打败了狐射姑。而当公子雍即将回国的时候,他又利用穆嬴这颗棋子,转而反对公子雍上台。只不过这样一来,秦国和晋国之间的战争就不可避免了。

晋国以上军元帅箕郑留守绛都,发兵迎击护送公子雍的秦军。当时,赵盾以中军元帅的身份统率全军,先且居的儿子先克为中军副帅,荀林父为上军副帅,先蔑为下军元帅,先都为下军副帅。步招为赵盾御戎,戎津为戎右。大军来到堇阴,赵盾对大伙儿说:“我们如果接受公子雍,秦军就是宾客;不接受,秦军就是敌人。既然已经决定不接受,而又慢慢吞吞地进军,秦人将会发现不对劲儿,提高警惕。抢在敌人之前动手,在气势上压倒敌人,夺取敌人的战心,这是兵家善谋;追逐敌寇如同追捕逃犯,这是兵家善政。”说白了,就是利用秦国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发动突然袭击。于是抓紧训练士卒,厉兵秣马,饱餐一顿,隐蔽行动,连夜起兵。四月初一日,晋军在令狐打败秦军,并乘胜追击,直至刳首。

己丑,先蔑奔秦,士会从之。

先蔑之使也,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大子犹在,而外求君,此必不行。子以疾辞,若何?不然,将及。摄卿以往可也,何必子?同官为寮,吾尝同寮,敢不尽心乎?”弗听。为赋《板》之三章。又弗听。及亡,荀伯尽送其帑及其器用财贿于秦,曰:“为同寮故也。”

赵盾赢了战争,输了道义。

就在令狐之战的次日,四月初二,时任下军元帅的先蔑丢下部队逃往秦国,士会也跟着逃去了。

回想当初,赵盾派先蔑去秦国迎接公子雍,荀林父曾经阻止先蔑,说:“夫人、太子都还在,而向外国求取国君,这显然是不可行的。”

荀林父在城濮之战中崭露头角,担任晋文公的御戎。鲁僖公二十八年,晋国于三军之外,又建立三行,荀林父为中行元帅,其后人遂以此官职为氏,称为“中行氏”。

荀林父劝先蔑:“您借口生病不去,怎么样?否则的话,祸将及身。这样的事情,派个代理卿去就可以了,何必您亲自去?我们同在一个部门做官,我和您曾经同僚(鲁僖公二十八年,先蔑为左行元帅),岂敢不对您尽心!”

对于赵盾的心思,荀林父可谓洞若观火。然而,先蔑不听他的建议。荀林父又赋诗相劝。所谓“《板》之三章”,就是《诗经·大雅·板》的第三章:“我虽异事,及尔同僚。我即尔谋,听我嚣嚣。我言维服,勿以为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意思是:同事好言相劝,你不要当作开玩笑!先蔑还是不听。

等到先蔑逃亡秦国,荀林父将他的妻子儿女和器用财物全部送去,说:“这都是为了同僚之情啊!”

值得一提的是,赵盾通过政治斗争,先后迫使狐射姑和先蔑流亡国外,都没有对他们的家人下手,也没有没收他们的私产。贵族自有贵族的游戏规则,在当时也许不足为奇。

士会在秦三年,不见士伯。其人曰:“能亡人于国,不能见于此,焉用之?”士季曰:“吾与之同罪,非义之也,将何见焉?”及归,遂不见。

士会在秦国三年,不见先蔑(士伯)之面。手下人很奇怪:“您能够和他一起逃亡到这个国家,却又不和他见面,何苦呢?”士会说:“我和他一起逃亡,是因为和他同罪,并不是因为他有道义,见面干吗!”直到后来回国,两个人都没相见。

狄侵我西鄙,公使告于晋。赵宣子使因贾季问酆舒,且让之。酆舒问于贾季曰:“赵衰、赵盾孰贤?”对曰:“赵衰,冬日之日也。赵盾,夏日之日也。”

狄人入侵鲁国西部边境,鲁文公派使者向晋国告急。赵盾派人到狄人部落,要狐射姑问狄人的首领酆舒,并表示谴责。酆舒大概觉得很奇怪,狐射姑不是被赵盾赶出来的吗,怎么还替赵盾办事?于是问了狐射姑一个问题:“你认为赵衰、赵盾父子,谁贤?”

狐射姑回答:“赵衰是冬天的太阳,赵盾是夏天的太阳。”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晒得人很舒服;夏天的太阳热辣辣,晒得人直想躲。父子之间的区别,一目了然。

秋八月,齐侯、宋公、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晋赵盾盟于扈,晋侯立故也。公后至,故不书所会。凡会诸侯,不书所会,后也。后至,不书其国,辟不敏也。

秋八月,齐昭公、宋昭公、卫成公、郑穆公、许昭公、曹共公与赵盾在扈地会盟,这是因为晋国有了新的主人——晋灵公,安定了。《春秋》记载:“公会诸侯、晋大夫盟于扈。”是因为鲁文公去晚了,所以不记载参会国的名字。但凡与诸侯相会,不记载所会之国,就是迟到了。晚到,不记载国名,是为了避免记错。

穆伯娶于莒,曰戴己,生文伯,其娣声己生惠叔。戴己卒,又聘于莒,莒人以声己辞,则为襄仲聘焉。

冬,徐伐莒。莒人来请盟,穆伯如莒莅盟,且为仲逆。及鄢陵,登城见之,美,自为娶之。仲请攻之,公将许之。叔仲惠伯谏,曰:“臣闻之:‘兵作于内为乱,于外为寇。寇犹及人,乱自及也。’今臣作乱而君不禁,以启寇雠,若之何?”公止之。惠伯成之,使仲舍之,公孙敖反之,复为兄弟如初。从之。

这段故事可以和鲁文公元年的第一段记载对照来看。

当年公孙敖在莒国娶老婆,史上称为戴己。戴己生孟谷(文伯),戴己的妹妹声己生孟难(惠叔)。戴己死后,公孙敖又到莒国下聘礼,想再娶个老婆。莒国人以为,戴己死了,应该由声己继任正室,拒绝了公孙敖的请求。公孙敖想,来都来了,不能无功而返啊!于是转而为公子遂下聘。

公孙敖和公子遂是什么关系呢?公子遂是鲁庄公之子,公孙敖是鲁庄公之弟庆父的儿子。所以,两个人是堂兄弟。

堂兄为堂弟娶个老婆,当然是好事。可是,意外发生了。这一年冬天,徐国讨伐莒国,莒国派人到鲁国来请求结盟。鲁文公派公孙敖到莒国参会会盟,同时帮公子遂把老婆给娶回来。公孙敖到了鄢陵,登城见到那个女人——哇!好漂亮!立刻做了个令人大跌眼镜的决定:这个女人,我娶了。

莒国人不敢得罪这位鲁国的全权特使,只能答应。

公子遂得到消息,一下子就炸了。所谓“杀父仇、夺妻恨,不共戴天”,没过门儿的老婆也是老婆啊!于是向鲁文公请求,要攻打公孙敖。

鲁文公也觉得公孙敖不像话,想要答应公子遂的请求。大夫叔仲惠伯赶紧劝住了鲁文公:“下臣听说,刀兵起于内部叫作乱,起于外部叫作寇。外寇若来,双方都不免伤亡;内部作乱,伤的可全是一家人。现在臣子作乱而国君不加禁止,因此而给敌寇进攻的机会,该如何是好?”鲁文公于是制止公子遂动武。惠伯出面斡旋,想出了解决矛盾的办法:都不要了。公子遂不再要求娶那个女人,公孙敖则将她送回去,两个人重新做兄弟,和好如初。

这还真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啊!

缺言于赵宣子曰:“日卫不睦,故取其地。今已睦矣,可以归之。叛而不讨,何以示威?服而不柔,何以示怀?非威非怀,何以示德?无德,何以主盟?子为正卿,以主诸侯,而不务德,将若之何?《夏书》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义而行之,谓之德、礼。无礼不乐,所由叛也。若吾子之德莫可歌也,其谁来之?盍使睦者歌吾子乎?”宣子说之。

郤缺对赵盾说:“当年卫国不亲附我们,所以占领了它的土地。现在卫国已经归顺了,可以将这些土地还回去了。背叛我们而不去讨伐,何以向天下展示我们的威严?臣服了而不加以安抚,何以展示我们的胸怀?没有威严,没有胸怀,何以展现我们的美德?没有美德,何以主持盟会,号令诸侯?你现在是晋国的正卿,主持诸侯事务而不致力于德行,打算怎么办呢?《夏书》上说,用喜庆的事鼓励他,用威刑督促他,用《九歌》劝谕他,不要让他学坏。九种功德皆可歌颂,所以叫作《九歌》。什么是九种功德?‘六府’和‘三事’是也。水、火、金、木、土、谷,各有所用,称为‘六府’;端正品德、利而用之、造福于民,称为‘三事’。在道义的框架下推广它们,就叫作德、礼。不讲礼,也就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叛乱由此而产生。如果你的品德没有可歌颂的,谁又会来亲近晋国?何不让那些归顺的人歌颂你?”

郤缺这番话,絮絮叨叨,有点卖弄,但是又语重心长,情真意切。赵盾听了很受用。 WZW4IMzTuytdoFHPxExLq+SaDO3K8/DI6B2c8Xcfk0+x9UBgYugPnvsHDxV2oW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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