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09年,鲁文公十八年。
十八年春,齐侯戒师期,而有疾。医曰:“不及秋,将死。”公闻之,卜,曰:“尚无及期。”惠伯令龟,卜楚丘占之曰:“齐侯不及期,非疾也。君亦不闻。令龟有咎。”二月丁丑,公薨。
十八年春,齐懿公准备再度入侵鲁国,已经发布了出兵的日期,突然得了病。医生看过之后,以为他不到秋天就会死去。对鲁文公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为此而举行占卜,祝愿说:“希望他还不到那个时候就死吧!”
叔仲惠伯到太庙,将鲁文公的愿望告诉了用来占卜的龟甲——占卜之前,将所卜之事告龟,并举行相应的仪式,这是当时通行的做法,称为“令龟”或“命龟”。
卜楚丘占卜,得到三个信息:
其一,齐懿公不到秋天就会死,只不过并非因为生病。
其二,鲁文公听不到齐懿公的死讯,因为他比齐懿公死得更早。
其三,将鲁文公的愿望致告龟甲的人,也将有灾祸。
果然,二月二十三日,鲁文公去世了。
鲁文公之死,当然是医学上的死亡。但是,透过老左的笔触,我们不难发现,这其实也是政治上的死亡。“民主偷,必死”,齐懿公因为语言苟且而被公子遂断言将死,鲁文公又何尝不苟且?长期以来,鲁国一直被齐国欺负。齐懿公几次三番入侵鲁国,不但蛮横无理,而且反复无常:刚刚会盟媾和,转身便又兴兵重来。对鲁国来说,齐懿公死了当然好,可是并不能改变两国之间的力量对比,下一任齐侯还会继续欺负鲁国。长远之计,是要苦练内功,以自身的强大来争取长期的和平稳定。鲁文公如果目光远大,便不会因为齐懿公将死而高兴,更不会祈祷他早点死。鲁文公为了齐懿公的死而占卜,说穿了,就是苟且偷生的心理在作怪,是弱者的逻辑,得不到鬼神的赐福。叔仲惠伯为此而“令龟”,也将受到惩罚。
齐懿公之为公子也,与邴歜之父争田,弗胜。及即位,乃掘而刖之,而使歜仆。纳阎职之妻,而使职骖乘。
夏五月,公游于申池。二人浴于池。歜以扑 职。职怒。歜曰:“人夺女妻而不怒,一 女,庸何伤?”职曰:“与刖其父而弗能病者何如?”乃谋弑懿公,纳诸竹中。归,舍爵而行。齐人立公子元。
齐懿公是怎么死的呢?
答案是蠢死的。
他还是公子的时候,与邴歜的父亲因为土地问题发生纠纷,没搞赢。即位之后,齐懿公想报仇,但是老家伙已经死了。没关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处以刖刑,不亦快哉!
掘墓刖尸的事,虽然做得很缺德,但还算不上很蠢。蠢的是,齐懿公挖了邴歜的祖坟之后,又命邴歜当了自己的车夫。另外,他还将阎职的老婆纳入宫中,又命阎职当了自己的随车保镖。所谓“杀父仇,夺妻恨,不共戴天”,齐懿公将两个仇人放在如此贴身的位置,如果不是脑子进了水,就只能说是变态了。也许,他很享受那种“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快乐吧!
这一年五月,齐懿公在申池游玩。邴歜和阎职在池子里泡澡。邴歜突然用马鞭抽了阎职一下。阎职大怒。邴歜说:“人家抢了你老婆你都不生气,我打你一下,用得着这么生气吗!”阎职反唇相讥:“比那种父亲被刖而不敢怨恨的人怎么样?”两人当场定计,就在申池谋杀了齐懿公,将尸体藏在竹林中。然后,两人回去,在各自的祖庙中祭祀,摆放好酒杯,大摇大摆地逃走了。
齐国人立公子元当了国君,是为齐惠公。
六月,葬文公。
秋,襄仲、庄叔如齐,惠公立故,且拜葬也。
文公二妃。敬嬴生宣公。敬嬴嬖,而私事襄仲。宣公长,而属诸襄仲,襄仲欲立之,叔仲不可。仲见于齐侯而请之。齐侯新立,而欲亲鲁,许之。
冬十月,仲杀恶及视,而立宣公。书曰“子卒”,讳之也。
仲以君命召惠伯。其宰公冉务人止之,曰:“入必死。”叔仲曰:“死君命可也。”公冉务人曰:“若君命,可死;非君命,何听?”弗听,乃入,杀而埋之马矢之中。公冉务人奉其帑以奔蔡,既而复叔仲氏。
夫人姜氏归于齐,大归也。将行,哭而过市,曰:“天乎!仲为不道,杀嫡立庶。”市人皆哭,鲁人谓之哀姜。
六月,鲁国为鲁文公举行葬礼。
秋天,公子遂和叔孙得臣到齐国恭贺齐惠公即位,同时拜谢齐国派人来参加鲁文公的葬礼。
鲁文公有两位妃子。元妃(即夫人)姜氏,生公子恶和公子视;次妃敬嬴,生公子 。敬嬴颇受鲁文公宠爱,而且和权倾一时的公子遂私下勾结。公子 年长,敬嬴将他托付给公子遂。因为有这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等到鲁文公去世,公子遂便想立公子 为君,遭到叔仲惠伯的反对。
毫无疑问,叔仲惠伯占优势:一来公子 是庶子,本来就没有继承权;二来姜氏是齐国公主,有娘家撑腰。无论是讲道理还是讲权势,公子遂的赢面都很小。但是,公子遂不愧是外交高手,他想出了一条匪夷所思的妙计。
趁着访问齐国的机会,公子遂直接向齐惠公请求支持立公子 为君。
啊,这不是与虎谋皮吗?齐惠公怎么会胳膊肘朝外拐,帮着外人来抢自己外甥的君位?
可齐惠公偏偏就答应了。
老左解释:齐惠公刚刚上台,想和鲁国亲近,所以应允了公子遂的要求。但这还是说得不明白。唐朝的孔颖达进一步分析:公子恶是齐国的外甥没错,可是他是鲁文公的嫡长子,继承君位是天经地义的事,与齐国的恩惠无关。公子 就不一样了,他是鲁文公的庶子,齐国如果扶助他当上国君,乃是天大的人情。所以,齐惠公要卖一个天大的人情给公子 ,好进一步控制鲁国。
有了齐惠公的支持,公子遂便放手行动。这一年十月,他杀死公子恶和公子视,立公子 为君,是为鲁宣公。《春秋》含含糊糊地记载:“子卒。”好像公子恶是自然死亡似的,这当然也是为尊者讳,不揭鲁宣公的面皮了。
从法理上讲,鲁文公既死,公子恶便已经是国君,只不过还没有举行即位仪式罢了。公子遂杀死公子恶,假传君命,宣叔仲惠伯入宫。那时候,大概已经有风声传出来了。叔仲惠伯的家宰(家臣之长)公冉务人劝他不要去,说:“去了必死无疑。”叔仲惠伯说:“死于君命也是可以的。”公冉务人说:“如果真是君命,当然可以死;如果不是君命,为什么要听从呢?”
叔仲惠伯不听,于是入宫,果然惨遭杀害,尸体被埋在马粪中。公冉务人保护他的家人逃奔蔡国。后来,鲁国人又将他们召回来重建家业,是为叔仲氏。
最可怜的是鲁文公的夫人齐姜。两个儿子被杀之后,她只能回到齐国,当然是一去不复返,所以叫作“大归”。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哭泣着经过曲阜的街市,说:“天哪!襄仲无道,杀嫡立庶。”街市上的人无不掩面而泣。鲁国人因此而称她为哀姜。算起来,她已经是鲁国历史上第二位哀姜了。再回想鲁文公四年,当她出嫁的时候,鲁文公没有派卿去齐国迎亲,这种“非礼”的待遇,也许早就预示着她在鲁国不可能得到善终吧。
莒纪公生大子仆,又生季佗,爱季佗而黜仆,且多行无礼于国。仆因国人以弑纪公,以其宝玉来奔,纳诸宣公。公命与之邑,曰:“今日必授!”季文子使司寇出诸竟,曰:“今日必达!”公问其故。季文子使大史克对曰:“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礼,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队,曰:‘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作《誓命》曰:‘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盗器为奸。主藏之名,赖奸之用,为大凶德,有常,无赦。在《九刑》不忘。’行父还观莒仆,莫可则也。孝敬、忠信为吉德,盗贼藏奸为凶德。夫莒仆,则其孝敬,则弑君父矣;则其忠信,则窃宝玉矣。其人,则盗贼也;其器,则奸兆也。保而利之,则主藏也。以训则昏,民无则焉。不度于善,而皆在于凶德,是以去之。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隤 、梼 、大临、 降、庭坚、仲容、叔达,齐圣广渊,明允笃诚,天下之民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忠、肃、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谓之‘八元’。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举。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内平、外成。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 不友,是与比周,天下之民谓之浑敦。少 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谮庸回,服谗 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 ,傲很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魑魅。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以其举十六相,去四凶也。故《虞书》数舜之功,曰‘慎徽五典,五典克从’,无违教也。曰‘纳于百揆,百揆时序’,无废事也。曰‘宾于四门,四门穆穆’,无凶人也。舜有大功二十而为天子,今行父虽未获一吉人,去一凶矣。于舜之功,二十之一也,庶几免于戾乎!”
鲁国杀嫡立庶,莒国也发生人伦悲剧。
莒纪公生了世子仆,又生了公子季佗。因为喜欢季佗,所以他废黜了世子仆。而且,莒纪公还在国内做了很多非礼的事。世子仆依靠国人杀死莒纪公,拿着他的宝玉逃到鲁国,献给鲁宣公。
鲁宣公一方面同情世子仆的遭遇,一方面也因为收了人家的重礼,下令赏赐给他城邑,而且事不宜迟:“今天一定要给!”季孙行父却下令司寇将世子仆驱逐出境,说:“今天一定要执行!”这就是公开对着干了。鲁宣公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季孙行父便让太史克给鲁宣公上了一堂课——
先大夫臧文仲教导行父侍奉君主之礼,行父奉若圭臬,依靠它内外周旋,不敢丢弃。他说:“看到对他的国君有礼的,如同孝子奉养父母一般侍奉他;看到对他的国君无礼的,如同老鹰追逐鸟雀一般诛杀他。”先君周公制定《周礼》的时候说:“礼仪是用来衡量人的品德的,人的品德是处事的基础,考察办事的成绩则可以衡量一个人的功劳,根据他的功劳而取食于民。”又制作《誓命》说:“废弃礼法叫作‘贼’,包庇贼人叫作‘藏’,偷人财物叫作‘盗’,盗取国家宝器叫作‘奸’。担当包庇贼人的恶名,收受奸人盗取的宝器,都是极大的凶德。对此,国有常法,不能赦免,而且记载于《九刑》之中,不可遗忘。”
行父认真观察那位莒国来的世子仆,没有可取之处。孝敬父母,忠于君主,诚实可信,都是吉德;偷盗财物,废弃礼法,包庇贼人,盗取国家宝器,都是凶德。这位莒世子仆,从孝敬父母的角度来看,他杀死了君父;从忠信的角度来看,他偷了国家的宝玉。他作为人,是盗贼;他的东西,是赃物。如果将他收留下来,并且接受他的好处,则犯了包庇之罪。如果鲁国人都向他学习,将会导致混乱,国人将失去准则。以上所述,都不能归为善事,全是凶德,所以要将他赶走。
上古时期,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隤 、梼 、大临、 降、庭坚、仲容、叔达,他们为人肃敬,知识渊博,心地宽广,深谋远虑,洞察世事,持之以恒,行为端庄,诚实可信,天下人称他们为“八恺”;高辛氏也有才子八人,分别叫作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他们为人忠信,行为谨慎,注重修养,思想纯厚,考虑周详,仁慈博爱,扶危救难,讲求和谐,天下人称他们为“八元”。上述十六人之族,美德代代相传,不辱先辈的名声。到了尧主政天下的年代,尧没有用他们为官。后来舜成了尧的臣子,举荐“八恺”主管水土,制定各种规章制度,使各种事务都能有条不紊地推进,以至于地平天成,达到了天、地、人的和谐;又举荐“八元”主持文教工作,天下人从此知道父亲应该以义教育子女,母亲以慈爱抚养子女,兄长以友爱对待弟弟,弟弟则以恭顺对待兄长,儿子以孝顺侍奉父母,以至于内平外成,社会因此和睦安定。
上古时期,帝鸿氏有一个不肖之子,此人对于有德之士避而不见,对于乱臣贼子则收留隐匿,喜欢做那些凶德之事,以丑恶的事物为同类,愚昧奸诈之人,和他沆瀣一气,天下人称之为“浑敦”。少皞氏也有一个不肖之子,此人不讲信义,不忠不敬,花言巧语,听信谗言,任用奸邪,造谣中伤,掩饰罪恶,诬陷有德之士,天下人称之为“穷奇”。颛顼氏也有一个不肖之子,此人难以教化,不知道什么是好话;教育他吧,他冥顽不化;不教育他吧,他又奸诈作恶,蔑视美德,扰乱天道,天下人称之为“梼杌”。这三人之族,世世代代以恶相传,名声越来越坏,到了尧的年代,尧也拿他们没办法。缙云氏也有个不肖之子,好吃懒做,贪得无厌,穷奢极欲,聚敛财物,从来不照顾孤寡之人,更不会救济穷人,天下人称之为“饕餮”,与上述三族共称为“四凶”。舜成为尧的臣子后,礼贤下士,将四凶族流放到四方蛮荒之地,让他们去抵御山林中的妖怪。所以尧死之后,天下稳定,有如一家,同心同德,拥戴舜为天子,就是因为舜能够举贤避邪,重用八恺八元,驱除四凶。所以《虞书》历数舜的功劳,“谨慎地发扬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种伦理,能够服从五伦”,这是说不违教化。“处理各种事务,各种事务井然有序”,这是说没有荒废任何工作。“打开四门迎接宾客,从门里来的都恭敬肃穆”,这是说没有坏人。
舜起用八恺八元,铲除四凶,有大功二十件,所以能为天子。现今行父虽然没有推荐一个贤人,但是替您去除一个恶人,相对舜的功劳来说,也有二十分之一了,大概也可以免予处罚了吧!
季孙行父说这番大道理,刚刚即位的鲁宣公自然是无法反驳。他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是,因为他的君位是公子遂用卑鄙的手段为他抢来的,以“三桓”为首的世家大族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也就是从他开始,鲁国公室的大权旁落便有了加速度,朝着无可逆转的方向发展了。
宋武氏之族导昭公子,将奉司城须以作乱。十二月,宋公杀母弟须及昭公子,使戴、庄、桓之族攻武氏于司马子伯之馆,遂出武、穆之族。使公孙师为司城。公子朝卒,使乐吕为司寇,以靖国人。
宋国的局势依然动荡。宋武公的后人领着宋昭公的儿子,打算拥护宋文公的胞弟、司城公子须作乱。十二月,宋文公杀死公子须和宋昭公的儿子,命宋戴公、宋庄公、宋桓公的后人在司马华耦(字子伯)的客馆里攻打宋武公的后人,于是将宋武公、宋穆公的后人驱逐出去。其后,命公孙师为司城。司寇公子朝去世后,命乐吕为司寇,以安抚国人。说起来都是亲戚,打起来都是仇家,这也算是春秋乱世的特色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