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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襄公十四年

公元前559年,鲁襄公十四年。

十四年春,吴告败于晋。会于向,为吴谋楚故也。范宣子数吴之不德也,以退吴人。

执莒公子务娄,以其通楚使也。

十四年春,吴国将打了败仗的消息告知晋国。晋国组织诸侯的卿大夫在向地相会,商量如何为吴国讨伐楚国。也许是因为吴国人的无礼惹怒了大伙,也许是因为大伙都不想再打仗,会议的主题跑偏了。士 作为晋国的代表,同时也是会议召集人,责备吴国乘着楚共王去世而入侵楚国是不道德的行为,拒绝了吴国攻打楚国的要求。

但是会议也不能白开,逮捕了莒国的代表公子务娄,理由是他的使者与楚国有来往。客观地说,莒国这些年来屡次入侵鲁国,破坏晋国领导下的国际合作,也是该收拾一下了。

将执戎子驹支,范宣子亲数诸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 之师。晋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 志也,岂敢离逖?今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赋《青蝇》而退。宣子辞焉,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

抓人抓上了瘾,抓了莒国的代表公子务娄,又要逮捕戎子驹支。

戎子即戎人的首领,姜戎氏,名驹支,带领戎人部队在晋军中服役。士 亲自在朝会的时候数落驹支:“过来!姜戎氏!当年秦国人在瓜州逼迫你的祖先吾离。你的祖先吾离披着蓑衣、戴着草帽来归顺我们的先君。先君惠公只有并不丰厚的土地,还与你们分享。而今诸侯侍奉寡君不如从前,这是语言泄露机密,应该是因为你们而造成的。明天早上的事情,你就不用参加了。参加的话,就逮捕你。”

驹支回答:“当年秦国人依仗人多势众,贪求土地,驱逐诸部戎人。惠公深明大义,说我们这些戎人是四岳的后裔,不能抛弃我们。赏赐给我们南部边境的土地,与狐狸同居,听豺狼嗥叫。我们这些戎人披荆斩棘,驱逐野兽,认为先君不侵害不叛乱的臣子,至今对晋国忠心不二。当年文公与秦国人联合讨伐郑国,秦国人偷偷与郑国结盟,而且在郑国设置守卫,所以有了 之战。晋军在上面抵挡秦军,戎人在下面对抗秦军。秦军有来无回,是我们这些戎人使他们这样。拿捕鹿打比方,晋国人抓住鹿角,戎人拖住鹿腿,与晋国人一道扳倒它,戎人为何不能免于罪责呢?自 之战以来,晋国的每一次战争,我们这些戎人都一一按时参加,以追随你们这些执政大臣,还是和当年在 山一样忠心,岂敢背弃?今天各部门的官员恐怕实在是有过失,因而使诸侯产生二心,而归罪于我们这些戎人!我们戎人的饮食服装不与华夏相同,与诸侯们不相往来,语言不通,如何能够使坏?不让我参加会议,我也没什么愧疚的。”言毕,赋了《诗经·小雅》中的《青蝇》一诗。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苍蝇嗡嗡,飞来飞去,有如谗言,挥之不去。平易近人的君子啊,千万不要听信谗言。士 听懂了,于是向驹支道歉,让他参加会议,表现了心无芥蒂、平易近人的一面。

于是子叔齐子为季武子介以会,自是晋人轻鲁币而益敬其使。

当时子叔齐子作为季孙宿的副手参加会议,自这个时候开始,晋国人减轻了鲁国进贡的负担而更加尊重它的使者。

吴子诸樊既除丧,将立季札。季札辞曰:“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将立子臧。子臧去之,遂弗为也,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节’。君,义嗣也,谁敢奸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才,愿附于子臧,以无失节。”固立之。弃其室而耕,乃舍之。

接下来要说说吴国的事情。

前面已经说到,吴国姬姓,是吴太伯的后代。周朝承认吴国的诸侯地位,但是吴国所在的江浙一带,是比楚国还偏僻的蛮荒之地,时间一久,吴国与中原也就基本断绝了联系。鲁成公年间,晋国为了牵制楚国,派申公巫臣出访吴国,教会吴国人如何使用战车,吴国才恢复与中原的交流。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吴国开始强大,不满足于周朝赐予的子爵封号,自称为王。

据《史记》记载,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诸樊、次子馀祭、三子馀 、幼子季札。季札德才兼备,深得寿梦喜爱。寿梦想将王位传给季札,但是季札坚决不肯接受。鲁襄公十二年,寿梦去世,诸樊即位。在诸樊看来,王位本来就是季札的,他只不过是过渡一下,替老头子守了三年之丧,已经完成任务,于是脱掉丧服之后,就要立季札为王。

季札还是不肯干这份人人羡慕的工作,推辞说:“曹宣公死的时候,诸侯和曹国人都觉得继承人曹成公无情无义,打算立子臧(子臧即公子欣时,事见鲁成公十三年的记载)为君。子臧离开了曹国,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成全了曹成公。君子称子臧‘能够保持节操’。您是先王的合法继承人,谁敢冒犯您?占有国家,不是我的节操。我虽然没有才能,愿意追随子臧,以不失节操。”言下之意:曹成公来路不正,都能当稳国君;你正大光明,安心坐在王位上就是了。至于我,压根对那份累死人的工作没兴趣。

诸樊坚持要立他,季札干脆抛弃了家产去种田。诸樊见他态度这么坚决,只好放弃。

夏,诸侯之大夫从晋侯伐秦,以报栎之役也。晋侯待于竟,使六卿帅诸侯之师以进。及泾,不济。叔向见叔孙穆子,穆子赋《匏有苦叶》,叔向退而具舟。鲁人、莒人先济。郑子 见卫北宫懿子曰:“与人而不固,取恶莫甚焉,若社稷何?”懿子说。二子见诸侯之师而劝之济。济泾而次。秦人毒泾上流,师人多死。郑司马子 帅郑师以进,师皆从之,至于 林,不获成焉。荀偃令曰:“鸡鸣而驾,塞井夷灶,唯余马首是瞻。”栾黡曰:“晋国之命,未是有也。余马首欲东。”乃归。下军从之。左史谓魏庄子曰:“不待中行伯乎?”庄子曰:“夫子命从帅,栾伯,吾帅也,吾将从之。从帅,所以待夫子也。”伯游曰:“吾令实过,悔之何及,多遗秦禽。”乃命大还。晋人谓之“迁延之役”。

鲁襄公十一年,秦军入侵晋国,在栎地打败晋军。这一年夏天,晋国为了洗刷耻辱,发动诸侯出兵讨伐秦国。晋悼公本人在秦晋边境坐镇指挥,由晋国六卿带领诸侯联军继续前进。

联军到了泾水,不肯再往前进。再往前就深入秦国腹地了,谁又真的愿意为了晋国跑到遥远的大西北去打仗呢?晋国的羊舌 跑去见鲁国的叔孙豹,两个人具体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十有八九是想要叔孙豹帮忙想想办法。叔孙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赋了《诗经·邶风》中的《匏有苦叶》。匏是葫芦,古人拿它作为渡河的浮具。羊舌 心领神会,回去之后就下令准备船只。

果然,鲁国人、莒国人率先渡过了泾水。郑国的公孙虿对卫国的北宫括说:“依附别人而摇摆不定,没有比这更让人讨厌的了,这样的话,让国家怎么办?”北宫括以为然。两个人跑到其他诸侯的部队里,一个劲儿地劝大伙渡河。一件事情,只要有人带头、有人鼓动就好办,于是联军全体渡过了泾水。但是没想到,更大的困难在等着他们。秦国人在泾水的上游投毒,联军将士在下游喝了河水,死者甚众。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前进就需要更大的勇气了。时任郑国司马的公孙虿再度发挥作用,率领郑军义无反顾地出发。诸侯部队受到鼓舞,都跟随着郑军前进。

联军抵达 林,秦国人仍然不肯屈服。中军元帅荀偃下令:“鸡鸣时分驾好战车,堵塞水井,夷平军灶,大家看我的马头行动。”这便是要决战了。下军元帅栾黡却说:“晋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军令,我的马头可是要向东呢!”于是率领下军东归。军中左史(官吏名)问下军副帅魏绛:“咱们不等待中行伯(指荀偃)了吗?”魏绛说:“他老人家命令我们跟从主将,栾黡就是我们的主将,我打算跟随他。跟从主将,就是对待他老人家之道啊!”

晋国的下军还兼管新军。栾黡和魏绛来这一手,荀偃始料不及,说:“我的命令确实有误,后悔又哪里来得及?留下来只能被秦国俘虏。”于是下令全军撤退。

晋国人称这次战役为“迁延之役”,意思是:一场拖拖拉拉的战争。

曰:“此役也,报栎之败也。役又无功,晋之耻也。吾有二位于戎路,敢不耻乎?”与士鞅驰秦师,死焉。士鞅反。栾黡谓士 曰:“余弟不欲住,而子召之。余弟死,而子来,是而子杀余之弟也。弗逐,余亦将杀之。”士鞅奔秦。

不管荀偃的命令正确与否,栾黡不听从指挥,擅自脱离战斗,都是不光彩的行为。栾黡的弟弟栾 此时担任荀偃的戎右,说:“这一战是为了报复在栎地的战败。发动战争却又无功而回,是晋国的耻辱。我在戎车上居于第二位(次于御戎),岂能不感到耻辱?”年轻人热血一上头,什么都不顾,栾 于是和士鞅(士 之子)发动自杀性攻击,冲到秦军阵中。结果栾 战死,士鞅却逃了回来。

栾黡死了兄弟,迁怒于士鞅,对士 说:“我的兄弟本来不想去,是你儿子叫他去的。我的兄弟战死,你的儿子回来,这是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兄弟。如果不赶走他,我就杀死他。”看到栾黡那副恶狠狠的样子,士 不敢和他讲理,安排儿子逃到了秦国。

于是,齐崔杼、宋华阅、仲江会伐秦,不书,惰也。向之会亦如之。卫北宫括不书于向,书于伐秦,摄也。

当时,齐国的崔杼、宋国的华阅、仲江参加了讨伐秦国的战争。《春秋》不书写他们的名字,仅写作“齐人”“宋人”,是因为他们作战不力。年初的向地之会,也是同样笔法。卫国的北宫括没有留名于向地之会,而写到了讨伐秦国的行动中,是因为他起到了辅助的作用。

秦伯问于士鞅曰:“晋大夫其谁先亡?”对曰:“其栾氏乎!”秦伯曰:“以其汰乎?”对曰:“然。栾黡汰虐已甚,犹可以免。其在盈乎!”秦伯曰:“何故?”对曰:“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栾黡死,盈之善未能及人,武子所施没矣,而黡之怨实章,将于是乎在。”秦伯以为知言,为之请于晋而复之。

士鞅逃到了秦国,秦景公问他:“晋国的卿大夫,谁将先灭亡?”士鞅回答:“应该是栾氏吧!”秦景公说:“是因为他太专横吗?”士鞅说:“是的。”但是又说,栾黡专横残暴已经很过分了,却还可以免于祸难;真正倒霉,恐怕是在他的儿子栾盈这一代。秦景公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士鞅回答:“栾武子(即栾黡的父亲栾书)的恩德留在百姓中。有如周朝人思念召公奭而爱护他的甘棠树,何况是他的儿子呢?栾黡死了,栾盈的好处没有让人享受到,栾武子所施的恩惠也就逐渐沉没了。而栾黡招惹的怨恨实在太明显,所以栾氏的灭亡也就在这里了。”

秦景公以为士鞅很有见识,为他向晋国请求,让他又回到了晋国。这是后话。

卫献公戒孙文子、宁惠子食,皆服而朝,日旰不召,而射鸿于囿。二子从之,不释皮冠而与之言。二子怒。孙文子如戚,孙蒯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蒯惧,告文子。文子曰:“君忌我矣,弗先,必死。”并帑于戚而入,见蘧伯玉,曰:“君之暴虐,子所知也。大惧社稷之倾覆,将若之何?”对曰:“君制其国,臣敢奸之?虽奸之,庸知愈乎?”遂行,从近关出。

卫献公约孙林父、宁殖一起吃饭。两个人不敢怠慢,都穿上朝服,早早来到朝堂上待命。一直等到太阳快下山了,卫献公还不宣召他们上桌,反而在园子里面射大雁。两个人跟着他来到园子里,卫献公不脱皮帽就和他们说话。

按理说,国君与臣下说话,应该戴正式的礼帽。如果戴的是其他帽子,则必须摘下来,以示尊重。尤其是在当时这种情况下,孙林父和宁殖两位卿家都穿着整整齐齐的朝服,卫献公却戴着一顶打猎专用的皮帽和他们说话,显然不是太粗心,而是有意侮辱他们。

两个人敢怒而不敢言。这事之后,孙林父便回了自家的封地戚地。这是闹情绪,表达不满,但是卫献公没有任何表示。过了一段日子,孙林父自己沉不住气了,派儿子孙蒯进宫朝见卫献公。卫献公倒是很客气,请孙蒯喝酒,不用他久等,而且还安排了乐师在现场演唱。唱什么呢?《诗经·小雅》中《巧言》的最后一章。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 ,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

诗的大意:究竟是何人居住在小河边?无力也无勇,是祸乱的根源。腿伤脚已肿,勇气在哪里?诡计实在多,党羽有几何?

这不是请人喝酒,这是故意羞辱人!

卫献公一开始是安排宫中的大师(乐官之长)来演唱,大师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找个借口拒绝了。大师手下有位师曹(姓曹的乐师),却主动请求献唱。

当初,卫献公极其宠爱一名贱妾,命师曹教她弹琴。师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对于卫献公来说有多重要,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教她的时候,拿鞭子打了她。卫献公大怒,下令打了师曹三百鞭子。师曹要报复卫献公,现在正是时候。他知道,在招待孙蒯的宴会上唱《巧言》,必然会惹怒孙林父,由此而造成的后果,很难预料。而且,他还担心孙蒯听不清楚,当卫献公示意他演唱的时候,他干脆将这段诗歌口齿清晰地朗诵出来。

孙蒯每一个字都听明白了,越听越怕,回去告诉孙林父。孙林父说:“国君已经很恨我了,不先下手的话,必死无疑。”

孙林父说干就干,将自己的家臣奴仆集中在戚地,然后带着他们攻入卫国的首都帝丘。在路上,孙林父遇到一个年轻人,和他交谈了两句。

孙林父说:“国君的暴虐,您是知道的。我很害怕国家颠覆,你准备怎么办?”

年轻人说:“国君掌控他的国家,臣下谁敢干涉他?就算把他给换了,谁敢肯定新的就比他强?”说完就赶紧走了,而且从最近的关卡迅速离开了卫国。

这个年轻人叫蘧瑗,字伯玉,后来他交了一个很有名的朋友,人称孔子。《论语》里记载了蘧瑗和孔子交往的一些故事。比如,有一天蘧瑗派人来拜望孔子,孔子向来人询问蘧瑗的近况,回答是:“他正设法减少自己的缺点,却苦于做不到。”来人走后,孔子就对弟子说:“使乎,使乎!”意思是这个人很了解蘧瑗。当然,蘧瑗本人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完美无缺,即便到了五十岁,他还是能够深刻地反省前一年所犯下的错误,即所谓的“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

公使子 、子伯、子皮与孙子盟于丘宫,孙子皆杀之。四月己未,子展奔齐。公如鄄,使子行请于孙子,孙子又杀之。公出奔齐,孙氏追之,败公徒于河泽。鄄人执之。

孙林父兵临城下,卫献公才着了慌,派子 、子伯、子皮出去,在丘宫和孙林父谈判结盟。孙林父将他们都杀了。四月二十六日,卫献公的弟弟子展逃往齐国。随后,卫献公逃到鄄地,派子行向孙林父求和,孙林父又杀了子行。卫献公计无可出,只能逃往齐国。孙家的人追上去,在河泽打败卫献公的步兵。鄄地人将卫献公的残兵败将都抓了起来。

初,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庾公差学射于公孙丁。二子追公,公孙丁御公。子鱼曰:“射为背师,不射为戮,射为礼乎。”射两 而还。尹公佗曰:“子为师,我则远矣。”乃反之。公孙丁授公辔而射之,贯臂。

卫献公一路狂奔,为他驾车的是公孙丁。孙林父则派了两名杀手去追杀他。这两名杀手是师徒关系,师父叫庾公差(字子鱼),徒弟叫尹公佗。但是,庾公差又是公孙丁的徒弟,关系就不太好处理了。

庾公差拿着弓箭说:“射吧,背叛了老师;不射吧,将被主人诛戮……射是合于礼的。”果然射了两箭,射中了卫献公车上的两 (一车四马,叉住中间两匹马脖子的曲木叫作 ),然后就回去了。这是典型的两全之策,公私兼顾,不负如来不负卿。但是尹公佗很不以为然,说:“您当他是老师,我和他的关系就远了。”于是又返回去。公孙丁看到尹公佗追上来了,将马缰交给卫献公,张弓搭箭,一下子就射穿了尹公佗的臂膀。

祖师爷不发威,你还真把他当病猫?

子鲜从公。及竟,公使祝宗告亡,且告无罪。定姜曰:“无神,何告?若有,不可诬也。有罪,若何告无?舍大臣而与小臣谋,一罪也。先君有冢卿以为师保,而蔑之,二罪也。余以巾栉事先君,而暴妾使余,三罪也。告亡而已,无告无罪。”

卫献公的胞弟公子 (即子鲜)跟随着他。到了边境,卫献公命祝宗向祖宗报告自己逃亡的事,同时报告说自己并无罪过。与他一同逃亡的定姜说:“如果没有神明,又何必报告?如果有神明,那就不可以谎报。你有罪,为什么报告说没有?抛弃大臣而与小臣谋事,这是第一桩罪。先君留下了正卿作为你的师保,你却蔑视他们,这是第二桩罪。我拿着毛巾梳子侍奉先君,而你像对待贱妾一般残暴地对我,这是第三桩罪。你就报告逃亡的事,不可报告无罪!”

顺便说一下,定姜作为卫定公的夫人,只是卫献公名义上的母亲(卫献公的生母为敬姒),所以卫献公对她并不尊重。这显然是不对的。先君夫人就是先君夫人,尊重她就是尊重先君,这个道理卫献公不懂,很多事情他都不懂。

公使厚成叔吊于卫,曰:“寡君使瘠,闻君不抚社稷,而越在他竟,若之何不吊?以同盟之故,使瘠敢私于执事,曰:‘有君不吊,有臣不敏,君不赦宥,臣亦不帅职,增淫发泄,其若之何?’”卫人使大叔仪对,曰:“群臣不佞,得罪于寡君。寡君不以即刑,而悼弃之,以为君忧。君不忘先君之好,辱吊群臣,又重恤之。敢拜君命之辱,重拜大贶。”厚孙归,复命,语臧武仲曰:“卫君其必归乎!有大叔仪以守,有母弟 以出,或抚其内,或营其外,能无归乎!”

鲁襄公派厚成叔(厚氏,即 氏,名瘠)到卫国慰问,说:“寡君命我前来,听说君侯不安抚社稷,而流亡在别的国家境内,怎么能够不来慰问?因为是同盟之国,所以命我斗胆私下对诸位说:‘国君不善,臣下不敏,国君不宽恕,臣下也不尽职,积怨很久而发泄,这可怎么办啊?’”

卫国人派太叔仪应对:“群臣无德无能,得罪了寡君。寡君没有拿我们治罪,而是远远地抛弃了我们,让君侯担心了!君侯没有忘记先君的友好,派您屈尊来安抚我们,又加以哀怜。谨此拜谢君王的命令,再拜谢对下臣们的哀怜。”

厚成叔回国复命,对臧孙纥说:“卫侯必定能够回国。有太叔仪留守,有胞弟公子 跟随着他出国。有人安抚国内,有人经营国外,能够不回吗?”

这话该怎么说呢,人渣命好?

齐人以 寄卫侯。及其复也,以 粮归。

右宰谷从而逃归,卫人将杀之。辞曰:“余不说初矣。余狐裘而羔袖。”乃赦之。

卫人立公孙剽,孙林父、宁殖相之,以听命于诸侯。

卫侯在 ,臧纥如齐唁卫侯。卫侯与之言,虐。退而告其人曰:“卫侯其不得入矣。其言粪土也。亡而不变,何以复国?”子展、子鲜闻之,见臧纥,与之言,道。臧孙说,谓其人曰:“卫君必入。夫二子者,或挽之,或推之,欲无入,得乎?”

人渣确实命好,可是命再好也还是人渣。

齐国人将 地让给卫献公寄居。后来,等到卫献公回国的时候,竟然将那里的粮食也带回去了。

右宰(官名)谷先是跟着卫献公逃亡,后来又逃回了卫国。卫国人要杀他,他辩解说:“对于过去的事情我是不乐意的。我是穿了狐皮大衣,袖子却是羊皮的。”狐贵重,以喻善,羊以喻恶。言下之意,狐毛为装,小羊毛为袖。一身尽善,唯有少恶。我人是好的,只有一点小毛病,看人要看主流嘛!这么一说,居然被赦免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卫献公不在,卫国人又立了公孙剽为君。孙林父和宁殖辅佐他,以待诸侯发布命令。说白了,就是等着晋国点头。

卫献公住在 地,鲁国派臧孙纥访问齐国,对卫献公表示慰问。卫献公和他说话,态度很恶劣。臧孙纥退出来后就对人说:“卫侯怕是回不去了。说起话来有如粪土,臭不可闻。逃亡在外而不知悔改,怎么能够复国?”子展、子鲜听到了,跑去见臧孙纥,和他交谈,通情达理。臧孙纥很满意,对手下说:“卫侯一定能够回国,这两个人,或者拉他,或者推他,想不回国都难。”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一个人渣推上国君的宝座?

师归自伐秦,晋侯舍新军,礼也。成国不过半天子之军。周为六军,诸侯之大者,三军可也。

于是知朔生盈而死,盈生六年而武子卒,彘裘亦幼,皆未可立也。新军无帅,故舍之。

自从讨伐秦国回来,晋悼公便开始改革部队,裁减了新军。这是合于礼的。大国的军队不超过天子的一半。王室定编六军,诸侯中强大的,定三军也就可以了。

前面已经说过,晋国的新军无帅,晋悼公也一直没有任命,主要是考虑到众卿的势力过于庞大,不想有太多的卿。现在干脆撤掉新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当然,晋悼公还是找了一个借口——原本晋国四军八卿,分别为中行氏、知氏、范氏、彘氏、韩氏、赵氏、魏氏、栾氏。其中,知氏荀 的儿子荀朔生了荀盈就死了,荀盈六岁的时候荀 也死了,那么知氏目前也就没有人能够当卿了;彘氏的士鲂已经去世,其子士裘还小,彘氏也就可以暂时不考虑了。新军本来就没有统帅,所以撤掉。

晋悼公不愧是明主,对外对内都有两把刷子。尤其是处理国内事务,敢碰硬,不硬碰,有条不紊,水到渠成,远胜前面几位国君。

师旷侍于晋侯。晋侯曰:“卫人出其君,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隶、牧、圉皆有亲昵,以相辅佐也。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正月孟春,于是乎有之,谏失常也。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

师旷,是晋国的大乐官,名旷,字子野。

有一天,师旷在晋悼公身边侍候。晋悼公突然说:“卫国人将他们的国君赶走了,这不是很过分吗?”

《左传》的行文,要前后对照来看。前面写到晋悼公裁撤新军,触动众卿的利益;后面就写到他对卫国人赶走国君的担忧。二者之间有没有某种心理上的联系?显然是有的。晋悼公是明君,卫献公是昏君,这不用说。可是,当国君与臣下产生矛盾的时候,不管国君有没有理,臣下能够赶走国君,这件事让晋悼公感到很不爽。明君和昏君都是君,他们之间有“类感情”,或者说,有阶级感情。

师旷给晋悼公上了一堂课——

也许是他们的国君实在太过分了。好的国君应该奖善罚恶,爱民如子,像天一样覆盖百姓,像地一样包容百姓。国民侍奉他们的国君,爱他就像爱父母,仰望他如同仰望日月,尊敬他有如尊敬神明,害怕他像是害怕雷霆,怎么可能赶走他呢?国君,就是祭祀神明的主持、国民心中的高山。如果让百姓的生计困难,神明不得祭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还要他干什么?不赶走他还有什么用?上天生养百姓而为他们立君主,让他统治他们,不让他们迷失本性。有了国君又为他设置辅佐,让他们教育他保护他,不让他做事过度。所以天子有三公,诸侯有众卿,卿有旁支,大夫有小宗,士有亲友同门,庶人、工匠、商贾、皂隶、牧圉都有亲近的人,互为辅佐。做了好事就表扬,做了错事就纠正,有了忧患就求助,有了过失就改正。自天子以下,各有父兄子弟来弥补过失,察其得失。太史著书,乐师作诗,乐工朗诵箴言规谏,士人将意见传达给上级,庶人在路上发发牢骚,商人旅客在市场上议论纷纷,百工献技艺。所以《夏书》上说,“传令官举着木铎巡视道路,官吏互相规劝,百工呈献技艺来劝谏。”正月孟春之际发生这样的事,这是因为劝谏失去了常规。上天甚为爱护百姓,岂能让一个人在百姓头上胡作非为,以放纵他的邪恶而失去天地的本性?一定不会这样的!

老左没有记载晋悼公接下来说了什么。也许对话就这样结束了,而晋悼公心里很不是滋味吧。

秋,楚子为庸浦之役故,子囊师于棠,以伐吴。吴不出而还。子囊殿,以吴为不能而弗儆。吴人自皋舟之隘要而击之。楚人不能相救,吴人败之,获楚公子宜谷。

去年,楚共王去世,吴国人趁火打劫,在庸浦被楚军打败。楚共王的儿子楚康王即位后,为了报复吴国,命令尹公子贞从棠地出兵讨伐吴国。吴国人不出战,楚军就回去了。公子贞亲自殿后,认为吴国已经不行了,所以不加戒备。吴国人利用皋舟的险要地形,从中截击楚军。楚国人前后不能相救,被打得大败。吴军俘虏了楚将公子宜谷。

王使刘定公赐齐侯命,曰:“昔伯舅大公右我先王,股肱周室,师保万民。世胙大师,以表东海。王室之不坏, 伯舅是赖。今余命女环,兹率舅氏之典,纂乃祖考,无忝乃旧。敬之哉,无废朕命!”

周灵王派卿士刘定公赐命齐灵公,说:“从前伯舅姜太公辅佐我先王,为王室股肱,教育保护万民。王室世代酬谢太公的功劳,作为东海诸国的表率。王室能够长久不衰败,有赖于伯舅的努力。现在我命令你姜环(齐灵公名环),孜孜不倦地遵循舅氏的常法,继承你的祖先,不要辱没你的先人。要诚敬啊!不要废弃朕的命令!”

周灵王这时候来这么一出,没有别的原因,也没有特别的意思,就是要和齐国结亲了,套个近乎。

晋侯问卫故于中行献子,对曰:“不如因而定之。卫有君矣,伐之,未可以得志,而勤诸侯。史佚有言曰:‘因重而抚之。’仲虺有言曰:‘亡者侮之,乱者取之。推亡、固存,国之道也。’君其定卫以待时乎!”

冬,会于戚,谋定卫也。

晋悼公向荀偃咨询卫国的事情,实际上也就是问卫国人赶走了卫献公,要不要讨伐卫国。荀偃回答:“不如按照现状来安定它。卫国已经有新君(公孙剽)了。如果讨伐它的话,不一定能够达到目的而又让诸侯们辛劳。史佚说:‘因为已经安定而加以抚慰。’仲虺说:‘流亡的可以欺侮,动乱的可以攻取,推翻流亡的而巩固续存的,这就是定国之道。’您还是保持卫国稳定,以等待时机吧!”

冬天,晋、宋、鲁、卫、郑等国的卿大夫在戚地相会,商量安定卫国的事。

范宣子假羽毛于齐而弗归,齐人始贰。

戚地之会的时候,晋国的士 向齐国借来饰有羽毛的仪仗而不归还,齐国人开始对晋国有了二心。

楚子囊还自伐吴,卒。将死,遗言谓子庚:“必城郢!”君子谓:“子囊忠。君薨,不忘增其名,将死不忘卫社稷,可不谓忠乎?忠,民之望也。《诗》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忠也。”

楚国令尹公子贞讨伐吴国回来就去世了。临死的时候,给继任的公子午(字子庚)留下遗言:“一定要加固郢都的城防。”

君子认为公子贞忠心,楚共王死的时候,给楚共王上了“共”的谥号;自己死的时候,还不忘保卫国家,能不认为他忠吗?忠诚,是百姓仰望的美德。《诗》上说,“行为归结到周全,万民共同仰望”,说的就是忠。 +CGopYMl4+ox0qeJhidV2sEQokX1J78mFErIiHzxL7e/HhQ/Y/dKaI3XWB2Pdy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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