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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襄公二十三年

公元前550年,鲁襄公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春,杞孝公卒,晋悼夫人丧之。平公不彻乐,非礼也。礼,为邻国阙。

二十三年春,杞孝公去世。晋悼公夫人是杞孝公的妹妹,当然要为之服丧。晋平公却不撤除音乐,宫中歌声依旧,这是非礼的。依礼,应该为邻国的丧事撤除音乐。

需要说明的是,杞国与晋国并不相邻,而且离得很远。老左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就算是为了邻国的丧事也应该撤除音乐,何况是为了自己的舅舅呢?

陈侯如楚,公子黄诉二庆于楚,楚人召之。使庆乐往,杀之。庆氏以陈叛。夏,屈建从陈侯围陈。陈人城,版队而杀人。役人相命,各杀其长,遂杀庆虎、庆寅。楚人纳公子黄。君子谓:“庆氏不义,不可肆也。故《书》曰:‘惟命不于常。’”

陈哀公前往楚国朝见。三年前,公子黄被庆寅、庆虎诬陷,出逃楚国。现在,趁着陈哀公访楚的机会,公子黄对二庆提出控告。楚国人下令让二庆到楚国来打官司。二庆不敢前来,派庆乐前往,被楚国人杀掉。二庆于是窃据陈国,背叛楚国。夏天,楚国莫敖屈建跟随陈哀公围攻陈国。陈国人筑城防守。施工过程中,有民工不小心将夯土的夹板掉落城下,被二庆下令处死。民工们互相传话,策动起义,各自杀死他们的工头,顺势杀了庆虎、庆寅。楚国人将公子黄送回了陈国。君子评价庆氏:“不义之心,不可以放纵。所以《书》上说,天命不能常在。”

天命无常,唯德是辅。做人,最重要的是厚道。

晋将嫁女于吴,齐侯使析归父媵之,以藩载栾盈及其士,纳诸曲沃。栾盈夜见胥午而告之。对曰:“不可。天之所废,谁能兴之?子必不免。吾非爱死也,知不集也。”盈曰:“虽然,因子而死,吾无悔矣。我实不天,子无咎焉。”许诺。伏之而觞曲沃人,乐作,午言曰:“今也得栾孺子何如?”对曰:“得主而为之死,犹不死也。”皆叹,有泣者。爵行,又言。皆曰:“得主,何贰之有!”盈出,遍拜之。

春秋史上堪比《哈姆雷特》的一幕出现了。

晋国为了拉拢吴国,要将公主嫁到吴国。齐庄公主动讨好,派析归父送几名宗室女子到晋国去当媵妾。派出的车队中,有几辆大篷车,里面装的是栾盈和他的武士。齐庄公用这种方式,将栾盈送回了曲沃。

有必要说明一下,这里的曲沃不是晋国公室的发祥地曲沃,而是桃林要塞附近的一个地方,曾经是栾氏的封地。栾盈潜回家乡,夜里去见曲沃大夫胥午,将自己的复仇计划告诉了胥午。胥午一听就摇头,说:“那不行。上天所废弃的,谁能让他兴起?您这样做,必然不免于死。我不是爱惜生命,而是知道事情肯定不会成功。”栾盈说:“虽然如此,依赖您而死去,我不后悔。我是不受上天保佑,不是您的过错。”也许是被栾盈的气概感动了吧,胥午竟然答应帮助他。

胥午将栾盈藏起来,宴请曲沃的士人(这些人都曾经是栾氏的家臣)。音乐开始演奏的时候,胥午说:“现在如果找到了栾氏少主怎么办?”士人们回答:“找到主人而为他死,虽死犹生。”说着,有的人就叹气,有的人哭起来。互相举杯的时候,胥午又问这个问题,士人们都说:“找到主人,就算死也不会有二心!”这个时候,栾盈现身,一一拜谢众人。

一场“孺子复仇记”,在群情激奋中悄然上演。

四月,栾盈帅曲沃之甲,因魏献子,以昼入绛。初,栾盈佐魏庄子于下军,献子私焉,故因之。赵氏以原、屏之难怨栾氏,韩、赵方睦。中行氏以伐秦之役怨栾氏,而固与范氏和亲。知悼子少,而听于中行氏。程郑嬖于公。唯魏氏及七舆大夫与之。

四月,栾盈带领曲沃的武士,依靠魏舒(谥献)的帮助,白天进入绛都。魏舒是魏绛(谥庄)的孙子。当初栾盈担任下军副帅,魏绛是下军元帅,魏舒便和栾盈私下里很要好,所以栾盈能够依靠他。但是,栾盈能够依靠的也就是魏氏了。晋国众卿中的其他几家,都与栾氏处于敌对状态。

鲁成公八年,栾书等人陷害赵同、赵括兄弟,致使赵氏惨遭灭门之祸,只剩下赵武一支独苗,赵氏因此怨恨栾氏。

韩氏和赵氏从来关系密切,现在也是和睦相处,因此在对待栾氏的立场上和赵氏一致。

鲁襄公十四年,荀偃以中军元帅的身份带领大军入侵秦国,栾黡擅自撤退,导致全军撤退,中行氏因此而怨恨栾氏。而且,荀偃与士 做拍档多年,合作愉快,两家人关系密切。

去世后,知氏宗主由其子荀盈(悼子)接任。荀盈年少,凡事听从中行氏的宗主荀吴。毕竟,知氏和中行氏本来就同出一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知氏因此也和栾氏是敌对关系。

范氏就更不用说,是栾氏的死对头,也是栾盈这次回来复仇的对象。

另外还有程郑。程郑是晋悼公的老臣。鲁成公十八年,晋悼公刚刚即位的时候,任命程郑为乘马御。此时,程郑正受到晋平公的宠信。

至于支持栾盈的,除了魏舒,就只有七舆大夫了。所谓七舆大夫,是下军的七位“舆帅”,大概是战车队长之类的军官吧。

乐王鲋侍坐于范宣子。或告曰:“栾氏至矣。”宣子惧。桓子曰:“奉君以走固宫,必无害也。且栾氏多怨,子为政,栾氏自外,子在位,其利多矣。既有利权,又执民柄,将何惧焉?栾氏所得,其唯魏氏乎!而可强取也。夫克乱在权,子无懈矣!”

公有姻丧,王鲋使宣子墨缞冒绖,二妇人辇以如公,奉公以如固宫。范鞅逆魏舒,则成列既乘,将逆栾氏矣。趋进,曰:“栾氏帅贼以入,鞅之父与二三子在君所矣,使鞅逆吾子。鞅请骖乘。”持带,遂超乘。右抚剑,左援带,命驱之出。仆请,鞅曰:“之公。”宣子逆诸阶,执其手,赂之以曲沃。

前面,老左特别强调栾盈“以昼入绛”,是有深意的。这也是栾盈这次复仇行动最终失败的关键——大白天入城,不易制造混乱,给了对手防守反击的机会。

当时,乐王鲋(谥桓)正陪士 坐着闲聊,有人进来报告说:“栾盈进城了。”士 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乐王鲋倒是很镇定,说:“保护国君逃到固宫(晋侯的别宫),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而且栾氏树敌众多,您是中军元帅,栾氏自外而入,您在掌权的位置上,形势对您十分有利。既有利有权,又掌握了百姓,有什么好怕的?栾氏所能依靠的,不就只有魏氏吗?那是可以强行争取过来的。结束动乱要靠权力,您可不要懈怠了!”

前面说到,乐王鲋从品德上讲,是个小人。但是,从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来看,则是小人中的能人。正好晋平公有亲戚去世(也就是杞孝公),乐王鲋要士 穿上女人穿的黑色丧服,和两位妇人一同坐车进宫,秘密进见晋平公,保护晋平公前往固宫。乐王鲋这一手做得相当漂亮。政变要成功,一定要控制国君。谁能把国君控制在自己手里,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与此同时,士鞅去迎接魏舒。魏舒的部队已经排好行列,登上战车,准备去迎接栾盈了。士鞅也是胆大,快步走进来,说:“栾盈带着叛贼进城了,家父与诸位大臣已经在国君那里,派我来迎接您,请让我与您一同乘车。”也不管魏舒同不同意,扯着车上的带子,跳上了战车,右手按着剑,左手拉着带子,下令战车出列。御者请示去哪里,士鞅说:“去国君那里。”就这样把魏舒劫走了。到了固宫,士 到台阶下迎接魏舒,拉着他的手,许诺要将曲沃送给魏舒。就这样,栾盈最强有力的同盟被收买了。

初,斐豹,隶也,著于丹书。栾氏之力臣曰督戎,国人惧之。斐豹谓宣子曰:“苟焚丹书,我杀督戎。”宣子喜,曰:“而杀之,所不请于君焚丹书者,有如日!”乃出豹而闭之,督戎从之。逾隐而待之,督戎逾入,豹自后击而杀之。

范氏之徒在台后,栾氏乘公门。宣子谓鞅曰:“矢及君屋,死之!”鞅用剑以帅卒,栾氏退,摄车从之,遇栾氏,曰:“乐免之。死,将讼女于天。”乐射之,不中;又注,则乘槐本而覆。或以戟钩之,断肘而死。栾鲂伤。栾盈奔曲沃,晋人围之。

晋平公被士 牢牢抓在手里,魏舒又临阵反水,栾盈的命运可想而知。不过,栾盈手里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大力士督戎。此人勇猛无敌,晋国人都害怕他,无人敢与之对敌。宫中有个叫斐豹的奴隶,名字被写在官府丹书(奴隶名册)上,这个时候跳出来对士 说:“如果焚毁我的丹书,我就杀掉督戎。”士 喜出望外,说:“你杀了他,我如果不请求国君焚毁丹书,就请太阳神惩罚!”于是让斐豹出去,然后赶紧关上宫门。

斐豹其实根本不是督戎的对手,被督戎追着到处跑。但是斐豹身形灵活,跳过一段短墙,然后躲藏起来。督戎不知是计,也越墙过来。斐豹从背后发动袭击,将其杀死。

督戎虽死,栾盈的进攻仍然猛烈。范氏的族兵躲在固宫的高台后面,栾盈的人已经登上了宫门。士 对士鞅说:“箭如果射到国君的屋子,你就可以死了。”士鞅拔剑,带领步兵发动反击。栾盈毕竟人少,终于撤退。士鞅跳上战车去追击,遇到栾盈的族人栾乐,士鞅喊道:“栾乐别打了,我死了会向上天起诉你。”(这种说法倒是很新奇)栾乐用箭射他,射空了,又搭箭上弦,车轮碰到老槐树的树根,翻了车。有人用戟钩他,割断了他的手臂,流血不止而死。栾鲂受伤,栾盈逃奔曲沃。

晋国人包围了曲沃。

秋,齐侯伐卫。先驱,谷荣御王孙挥,召扬为右;申驱,成秩御莒恒,申鲜虞之傅挚为右。曹开御戎,晏父戎为右。贰广,上之登御邢公,卢蒲癸为右。启,牢成御襄罢师,狼蘧疏为右; ,商子车御侯朝,桓跳为右。大殿,商子游御夏之御寇,崔如为右;烛庸之越驷乘。自卫将遂伐晋。

晏平仲曰:“君恃勇力,以伐盟主。若不济,国之福也。不德而有功,忧必及君。”崔杼谏曰:“不可。臣闻之:‘小国间大国之败而毁焉,必受其咎。’君其图之。”弗听。陈文子见崔武子,曰:“将如君何?”武子曰:“吾言于君,君弗听也。以为盟主,而利其难。群臣若急,君于何有?子姑止之。”文子退,告其人曰:“崔子将死乎!谓君甚而又过之,不得其死。过君以义,犹自抑也,况以恶乎?”

齐侯遂伐晋,取朝歌。为二队,入孟门,登大行。张武军于荧庭,戍郫邵,封少水,以报平阴之役,乃还。赵胜帅东阳之师以追之,获晏 。八月,叔孙豹帅师救晋,次于雍榆,礼也。

秋天,齐庄公发动了对晋国的战争,剑锋直指晋国的铁杆盟友卫国(从齐国到晋国,必须经过卫国)。前锋部队(先驱)由王孙挥率领,谷荣御戎,召扬为戎右;次前锋部队(申驱)由莒恒率领,成秩御戎,申鲜虞的儿子傅挚为戎右;齐庄公亲率中军,曹开御戎,晏父戎为戎右;齐庄公的侍从长(贰广)由邢公担任,上之登御戎,卢蒲癸为戎右;左翼部队(启)由襄罢师率领,牢成御戎,狼蘧为戎右;右翼部队( )由侯朝率领,商子车御戎,桓跳为戎右;后军部队(大殿)由夏之御寇率领,商子游御戎,崔如为戎右,加上烛庸之越,四人共乘一车。大军浩浩荡荡,将从卫国讨伐晋国。

但是,齐国的群臣对这次军事行动并不看好。晏婴说:“国君凭借勇力来讨伐盟主。如果不成功,那是国家的福气。没有品德而有战功,忧患必然降临国君头上。”崔杼(谥武)也劝谏说:“不可以。下臣听说,小国趁大国之危而发动进攻,必受惩罚。请您还是考虑一下。”齐庄公一概不听。陈须无看到崔杼,说:“该拿国君怎么办?”崔杼说:“我对他说了,他不听。将晋国当作盟主,而以它的危难为利。群臣如果着了急,哪里还有什么国君?您姑且别说了。”陈须无退下,对手下人说:“崔杼快死了吧?说国君过分而自己又比国君还过分,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以道义指责国君之过,还需要控制情绪,何况是用邪恶?”从这个时候开始,陈须无就知道崔杼没把齐庄公放在眼里。顺便说一下,陈须无就是齐桓公年间从陈国逃到齐国的陈完的后人,这一家人的智商和情商在齐国都是首屈一指的。

齐庄公不听任何劝阻,入侵晋国,攻取朝歌。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入孟门隘道,一路翻越太行山,在荧庭筑起炫耀战功的武军,派军队戍守郫邵,在少水收集晋军的尸体掩埋在一个大坑里,以报五年前平阴之战的仇,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返回齐国。

晋国方面,大概是被栾盈的复仇搞乱了阵脚,没有起兵抵抗。只有赵胜(赵旃之子,谥倾,获封邯郸,又称为赵倾子或邯郸胜)率领东阳的地方部队对齐军展开了追击,俘获齐将晏 。八月,鲁国的叔孙豹带兵救援晋国,驻扎在雍榆,这是合于礼的。说句题外话,仗都打完了,鲁国的援军才到,而且驻扎在雍榆,根本没有和齐军接触,分明是来打酱油的。老左非要加上“礼也”,还真有点欲盖弥彰了。

季武子无 子,公弥长,而爱悼子,欲立之。访于申丰曰:“弥与纥,吾皆爱之,欲择才焉而立之。”申丰趋退,归,尽室将行。他日,又访焉,对曰:“其然,将具敝车而行。”乃止。

访于臧纥。臧纥曰:“饮我酒,吾为子立之。”季氏饮大夫酒,臧纥为客。既献,臧孙命北面重席,新樽 之。召悼子,降,逆之。大夫皆起。及旅,而召公 ,使与之齿,季孙失色。

季氏以公 为马正,愠而不出。闵子马见之,曰:“子无然。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为人子者,患不孝,不患无所。敬共父命,何常之有?若能孝敬,富倍季氏可也。奸回不轨,祸倍下民可也。”公 然之。敬共朝夕,恪居官次。季孙喜,使饮己酒,而以具往,尽舍旃。故公 氏富,又出为公左宰。

季孙宿没有嫡子。按照规定,只能从庶子中选择一个立为继承人,呼声最高的是季公弥(又名 )和季纥(悼子)。公 年长,季纥年幼,但是季孙宿喜欢的是季纥。想立纥吧,又怕公 有意见,于是和家臣申丰商量:“弥与纥这两个孩子,我都喜欢,想选择有才的那个立为嗣子,您有什么意见?”

申丰是个聪明人。长幼有序,没有嫡子就立庶长子,这个还用商量吗?之所以要商量,就是想立小儿子呗!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季孙宿自己不明说,想要借别人之口来说,这不是坑人吗?申丰如果顺着他的意思说了,岂不被公 恨死?傻瓜才会上当!申丰不回答,快步退下,而且回家就收拾东西,做好逃跑的准备。过了几天,季孙宿又来找申丰商量,申丰两手一摊:“您要再问的话,我就驾上我的破车走人了。”季孙宿只好将这件事暂且放一边。

但是季孙宿并不甘心,继承人的问题始终要解决,于是又找臧孙纥商量。臧孙纥却一点也不为难,说:“请我喝酒,我为您立他。”

于是季孙宿请朝中的大夫们到家里喝酒,以臧孙纥为上宾。向宾客献酒完毕,臧孙纥命令在北面铺上两层的座席,换上新的洗干净的酒樽。

两层座席是大夫以上级别才能用的;春秋时期以坐西向东为尊,坐北朝南仅次于主位;再加上新的干净的酒樽,宾客们便知道有大人物要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大人物就是季纥。臧孙纥派人请季纥前来,并亲自走下台阶去迎接季纥。主宾起身,其他客人也就跟着起身。直到季纥坐下,大伙才落座。不需要任何语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臧孙纥这是将季纥当作季氏的继承人来对待了。

到了互相敬酒的环节,臧孙纥才派人去请公 参加,让他和宾客们一起按照年龄排座次。弟弟在上而哥哥在下,谁尊谁卑一目了然。这一手是季孙宿没想到的,他大惊失色,怕公 受不了这个刺激当场发作。

幸好,一切如常。事后,为了安抚公 ,季孙封他做了家族中的马正,也就相当于国家的司马,主管军事。公 心里有怨气,不肯接受。闵子马(即马父)去见公 ,说:“您不要这样。祸福无门,唯人召之。作为儿子,只担心自己不孝,不担心没有地位。尊敬地接受父亲的命令,事情是可以变化的。如果能够孝敬父亲,甚至可以比季氏还加倍富有。奸邪不轨,其祸患也可以比普通百姓加倍。”

季纥既然已经是继承人,闵子马便称之为“季氏”了。公 想通了,恭恭敬敬地早晚侍候父亲,认真地履行职责,干好本职工作。季孙宿很高兴,让公 请自己喝酒,而带着成套的器物前往,把东西全部留下。公 因此而致富,又出任了国家的左宰。

孟孙恶臧孙,季孙爱之。孟氏之御驺丰点好羯也,曰:“从余言,必为孟孙。”再三云,羯从之。孟庄子疾,丰点谓公 :“苟立羯,请仇臧氏。”公 谓季孙曰:“孺子秩固其所也。若羯立,则季氏信有力于臧氏矣。”弗应。己卯,孟孙卒,公 奉羯立于户侧。季孙至,入,哭,而出,曰:“秩焉在?”公 曰:“羯在此矣。”季孙曰:“孺子长。”公 曰:“何长之有?唯其才也。且夫子之命也。”遂立羯。秩奔邾。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孟氏的宗主仲孙速讨厌臧孙纥,季孙宿则喜欢臧孙纥。

孟氏家臣中,有个担任御驺(养马驾车的官)的丰点,和仲孙速的庶子孟羯关系很好。丰点对孟羯说:“听我的话,你一定能够当上孟孙。”

前面说过,“孙”是对季氏、孟氏、叔氏、臧氏、 氏五族宗主的尊称。所谓当上孟孙,就是当上孟氏的宗主。对于孟羯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愿望,因为仲孙速是有嫡子的,其名为秩,也就是原文中的“孺子秩”。可是丰点再三跟孟羯说,孟羯也就同意了。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到了仲孙速病重的时候,丰点跑去找季公 ,说:“假如想立羯为孟氏继承人,就请他仇恨臧孙纥。”公 最恨的人就是臧孙纥,于是对季孙宿说:“孟家的孺子秩本来应当继承家业,可是如果能够让羯当上继承人,那咱们季氏就确实比臧氏有权势了。”

季孙宿不答应。季氏比臧氏有权势,那是不用说的。到了八月十日,仲孙速死了。公 陪着孟羯在门边接受宾客的吊唁。季孙宿来了,进门,哭,出来之后就问:“秩在哪儿?”公 回答:“羯在这里。”季孙宿说:“孺子秩是长兄。”公 说:“长什么呀?有才能才是关键。而且这也是他们家老爷子的命令。”季孙宿便不再吱一声了。为什么?这是他之所以选择小儿子为继承人的理由啊!于是孟羯被立为孟家宗主,也就是仲孙羯。

秩逃奔邾国。

臧孙入哭,甚哀,多涕。出,其御曰:“孟孙之恶子也,而哀如是。季孙若死,其若之何?”臧孙曰:“季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恶石。夫石犹生我,疢之美,其毒滋多。孟孙死,吾亡无日矣。”

孟氏闭门,告于季孙曰:“臧氏将为乱,不使我葬。”季孙不信。臧孙闻之,戒。冬十月,孟氏将辟,藉除于臧氏。臧孙使正夫助之,除于东门,甲从己而视之。孟氏又告季孙。季孙怒,命攻臧氏。乙亥,臧纥斩鹿门之关以出,奔邾。

臧孙纥前来吊唁仲孙速,表情甚为悲哀,哭得稀里哗啦。出来之后,他的御者表示不理解:仲孙速这么恨您,您却如此悲伤。季孙宿死了的话,您可怎么办哦?臧孙纥回答:“季孙氏喜欢我,这是无痛之病;孟孙氏讨厌我,这是治病之药石。无痛之病不如有痛之药。药石可以让我活下去,病虽无痛,它的毒性却更厉害。孟孙去世了,我的灭亡也就指日可待了。”

说白了,良药苦口利于病,讨厌你的人不一定是害你的人,喜欢你的人却有可能是要命的人。让人不理解的是,臧孙纥如此聪明睿智,为什么会参与季氏的继承人纠纷而得罪公 呢?也许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果然,仲孙羯关门闭户,对季孙宿说:“臧孙纥想要作乱,不让我完成葬礼。”季孙宿不信。臧孙纥听说这件事,加强了戒备。十月,孟氏将要开挖墓道,向臧孙纥请求借调民工。臧孙纥派正夫(官名)帮忙,在曲阜的东门外动工,自己则带着甲士去视察。这一举动,当然是为了防备仲孙羯对自己动手。仲孙羯却添油加醋地对季孙宿说了这件事。于是在季孙宿看来,臧孙纥真的是要作乱了,否则的话,怎么会带着甲士去视察工地呢?季孙宿一怒之下,下令进攻臧氏。十月初七日,臧孙纥自曲阜的鹿门仓皇出逃邾国。当时的情况想必是相当紧急,因为臧孙纥是砍断鹿门的门闩才出去的。

初,臧宣叔娶于铸,生贾及为而死。继室以其侄,穆姜之姨子也。生纥,长于公宫。姜氏爱之,故立之。臧贾、臧为出在铸。臧武仲自邾使告臧贾,且致大蔡焉,曰:“纥不佞,失守宗祧,敢告不吊。纥之罪不及不祀,子以大蔡纳请,其可。”贾曰:“是家之祸也,非子之过也。贾闻命矣。”再拜受龟。使为以纳请,遂自为也。臧孙如防,使来告曰:“纥非能害也,知不足也。非敢私请。苟守先祀,无废二勋,敢不辟邑!”乃立臧为。臧纥致防而奔齐。其人曰:“其盟我乎?”臧孙曰:“无辞。”将盟臧氏,季孙召外史掌恶臣而问盟首焉。对曰:“盟东门氏也,曰‘毋或如东门遂,不听公命,杀 立庶’。盟叔孙氏也,曰‘毋或如叔孙侨如欲废国常,荡覆公室’。”季孙曰:“臧孙之罪皆不及此。”孟椒曰:“盍以其犯门斩关?”季孙用之,乃盟臧氏,曰:“无或如臧孙纥干国之纪,犯门斩关!”臧孙闻之,曰:“国有人焉!谁居?其孟椒乎!”

顺便说说臧孙纥的身世。

当初,臧孙纥的父亲臧孙许在铸国娶妻。妻生了臧贾和臧为,然后去世了。臧孙许又续弦,娶了妻的侄女,也就是鲁宣公夫人穆姜的妹妹的女儿,生了臧孙纥。因为穆姜的关系,臧孙纥从小在公宫中长大,穆姜很喜爱他,所以将他立为臧氏的继承人。臧贾、臧为则被送到铸国的外公家。说白了,臧孙纥是以庶子的身份继承家业,臧家的嫡子反倒是流落在外。

臧孙纥逃到邾国,派使者给臧贾报信,同时送上一只大乌龟,说:“我无能,不能奉祀宗庙,谨向您报告我的不善。我个人的罪过,不至于断绝祖先的祭祀,您拿着这只大乌龟去请求立臧氏的后人,应该是可以的。”臧贾说:“这是家门之祸,不是您的罪过,我听到命令了。”再拜,接受了大乌龟。臧贾派臧为前往曲阜进献乌龟,请求立臧氏之后。臧为去了,却不是请求立臧贾,而是请求立自己为臧氏宗主。

臧孙纥从邾国回到臧氏封邑防地,派使者向鲁襄公报告:“我并不能为害国家,只是因为智谋不足才有今天。我不敢为自己请求什么,如果保存先人的祭祀,不废弃两位先人(臧孙辰、臧孙许)的功勋,我岂敢不让出封地?”这就是和鲁襄公谈条件了:只要肯保留臧氏宗祀,我就让出防地。鲁襄公接受了,于是立臧为为臧氏宗主。臧孙纥如约献出防地,自己投奔了齐国。

春秋时期的规矩,某位卿大夫因为犯罪而出逃,国内的诸位卿大夫应当盟誓,共同声讨其罪恶。换句话说,就是开一场批斗会,给他的问题定个性,让他没有翻案的机会。臧孙纥既然逃到了齐国,手下人便问他:“他们会为了您而盟誓吗?”

臧孙纥说:“不好定罪。”

确实,臧孙纥并没有犯什么罪。诸位卿大夫准备盟誓,季孙宿召见掌管“恶臣”的外史而询问他誓词该怎么写,外史提供了两个模板:一是当年为公子遂盟誓,写的是“不要像东门遂那样不听君命,杀嫡立庶”。二是当年为叔孙侨如盟誓,写的是“不要像叔孙侨如那样想要废弃国家的伦常,颠覆公室”。季孙宿说:“臧孙的罪过都没到这个地步。”这时,有位叫孟椒的年轻人出了个主意,说:“何不拿他冲撞鹿门砍断门闩说事?”季孙宿接受了,于是与诸位卿大夫盟誓,说:“不要像臧孙纥那样触犯国法,闯城门,砍门闩。”不要笑!这就是中国古代的政治智慧:官员犯了错误,却要给他安一个其他的罪名,以淡化政治斗争的痕迹。

臧孙纥在齐国听到这个罪名,感叹道:“鲁国有人才啊!会是谁呢?应该是孟椒吧!”

顺便说一下,这位孟椒是孟氏族人。其父孟它,是仲孙蔑的儿子。孟氏这一支以“子服”为氏,孟它即子服它;孟椒即子服椒,因其谥,又写作子服惠伯。

晋人克栾盈于曲沃,尽杀栾氏之族党。栾鲂出奔宋。书曰“晋人杀栾盈”,不言大夫,言自外也。

晋国人在曲沃打败栾盈,杀尽栾氏的族人与党羽。栾鲂出奔宋国。《春秋》记载“晋国人杀了栾盈”。不写“大夫”,是因为他是自外而入内,已经不是晋国的卿大夫了。

齐侯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

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齐庄公讨伐晋国,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意犹未尽,不想回国。于是顺手牵羊,袭击莒国,正面进攻且于城,被莒国人伤了大腿,只好撤退。但是又不甘心,还要再战,与诸将相约在寿舒会合。杞殖(字梁)、华还用战车载上甲士,趁夜进入且于隘道,露宿在莒国城郊,准备第二天一早按计划发动突袭。没想到莒国人早有准备,第二天他们在蒲侯氏遇到了莒子亲自率领的部队。偷袭部队人数不多,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莒子赠给杞殖和华还重礼,要求他们不要战死,说:“请和你们结盟。”华还回答:“贪恋财货而丢弃君命,这也是您讨厌的吧。昨天晚上接受命令,今天不到中午就丢弃,我们拿什么去侍奉君主?”这就没办法了。莒子亲自击鼓,追击齐军,杀死了杞殖。

这样一来,齐庄公再战也占不到便宜,接受了莒国人的请求,双方媾和。

齐庄公回国,在临淄城郊遇到杞殖的妻子,派人吊唁。女人不接受,说:“如果杞殖有罪,哪里敢让国君派人吊唁?如果没有罪,还有先人的破屋子在那里,妾身不接受在郊外的吊唁。”言下之意,杞殖好歹是个大夫,要吊唁就到家里来吊唁,不能像个庶人一样在郊外随随便便接受吊唁。齐庄公知道错了,亲自到杞殖家里去吊唁。

齐侯将为臧纥田。臧孙闻之,见齐侯,与之言伐晋,对曰:“多则多矣,抑君似鼠。夫鼠,昼伏夜动,不穴于寝庙,畏人故也。今君闻晋之乱而后作焉,宁将事之,非鼠如何?”乃弗与田。

仲尼曰:“知之难也。有臧武仲之知,而不容于鲁国,抑有由也,作不顺而施不恕也。《夏书》曰‘念兹在兹’,顺事、恕施也。”

齐庄公准备赏给臧孙纥一些土地。臧孙纥听到消息,跑去求见齐庄公。齐庄公说起讨伐晋国的事情,臧孙纥说:“战功确实是很多了。可是您却像是老鼠。老鼠啊,白天潜伏,夜晚行动,不在宗庙打洞,是因为害怕人的缘故。现今您听说晋国有乱而后起兵,还不如去侍奉它,这不是老鼠是什么?”齐庄公的反应可想而知,赏赐土地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臧孙纥疯了吗?没有。他是看到齐庄公已经很危险了,不想接受其封赏,以免惹祸上身,所以才故意激怒齐庄公。这么明智的一个人,竟然被迫离国出走,所以连孔子都感慨:“聪明难啊!有了臧武仲的智慧,而不能为鲁国所容纳,这是有原因的,是因为行事不顺于事理而所为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夏书》上说,‘想着这个,念着这个’。就是要顺于事理而考虑他人。”

原文中所谓“作不顺”,是指臧孙纥帮助季孙宿废长立幼,瞎掺和。“施不恕”,是指臧孙纥没有考虑季公 的感受,蛮横地剥夺了他的继承人资格。儒家所谓的“恕道”,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事多想想人家的感受,就不会卖弄聪明,自取其祸了。 URbyqPcm7wzjX0NYYHg/qJUw3sIi3R4cxaIleCUFg7hK4JUTyE9wDrFAPWI/f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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