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6年,鲁昭公十六年。
十六年春,王正月,公在晋,晋人止公,不书,讳之也。
十六年正月,鲁昭公不在朝而在晋国。鲁昭公于去年冬天赴晋,之所以留在晋国过年,是因为晋国人将他扣留了。《春秋》不记载这件事,当然是为了避讳。
齐侯伐徐。
齐景公讨伐徐国。
楚子闻蛮氏之乱也,与蛮子之无质也,使然丹诱戎蛮子嘉杀之,遂取蛮氏。既而复立其子焉,礼也。
楚平王听说戎蛮部落发生内乱,而且其首领毫无信义,派郑丹诱杀戎蛮子嘉,于是攻占蛮氏。不久又立戎蛮子嘉的儿子为戎蛮首领,这是合于礼的。
二月丙申,齐师至于蒲隧。徐人行成。徐子及郯人、莒人会齐侯,盟于蒲隧,赂以甲父之鼎。叔孙昭子曰:“诸侯之无伯,害哉!齐君之无道也,兴师而伐远方,会之有成而还,莫之亢也,无伯也夫。《诗》曰:‘宗周既灭,靡所止戾。正大夫离居,莫知我肄。’其是之谓乎!”
二月十四日,齐军抵达蒲隧,徐国提出求和。徐子和郯国、莒国的大夫拜见齐景公,在蒲隧会盟,用古代甲父国的大鼎贿赂齐景公。叔孙婼说:“诸侯没有了领袖,对小国来说真是祸害!齐侯不讲道义,起兵攻打远方的国家,会见了他们,结了盟再回来,没有人能够抵御他,这就是因为没有领袖啊!《诗》上说:‘宗周已经衰败,没有谁能够安定天下。执政大臣们四处离散,没有人知道我的劳苦。’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话说回来,这些年鲁国欺凌周边弱小的国家还少吗?鲁昭公之所以屡次遭到晋国冷遇,还是因为没把晋国放在眼里,肆意妄为?现在鲁昭公还在晋国关押着呢,鲁国人有什么资格指责齐景公不讲道义?
三月,晋韩起聘于郑,郑伯享之。子产戒曰:“苟有位于朝,无有不共恪。”孔张后至,立于客间。执政御之,适客后。又御之,适县间。客从而笑之。事毕,富子谏曰:“夫大国之人,不可不慎也,几为之笑而不陵我?我皆有礼,夫犹鄙我。国而无礼,何以求荣?孔张失位,吾子之耻也。”子产怒曰:“发命之不衷,出令之不信,刑之颇类,狱之放纷,会朝之不敬,使命之不听,取陵于大国,罢民而无功,罪及而弗知,侨之耻也。孔张,君之昆孙、子孔之后也,执政之嗣也。为嗣大夫,承命以使,周于诸侯,国人所尊,诸侯所知。立于朝而祀于家,有禄于国,有赋于军,丧祭有职,受 归 ,其祭在庙,已有著位,在位数世,世守其业,而忘其所,侨焉得耻之?辟邪之人而皆及执政,是先王无刑罚也。子宁以他规我。”
三月,晋国的中军元帅韩起访问郑国。对于郑国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大事。郑定公设享礼招待韩起,子产告诫众臣:只要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千万不要发生不恭敬的行为。也就是要大家严守礼仪,不要丢郑国的脸。偏偏有位大夫——论身份也是“七穆”的后人,因其祖父公子嘉字子孔,遂以孔为氏,名申,字子张,可以称为公孙申,或称为孔张——对于如此重要的外交活动毫不在意,翩然后至。迟到也就罢了,偷偷找个不起眼的地方站着,也不至于影响大局。孔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站到客人中间。司礼之臣赶他走,他便站在客人身后;再赶,又退到了悬挂的编钟之间。本来无比庄重的享礼,被他搞出了喜剧效果,客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事后,大夫富子对子产说:“对待大国来的人,不可以不谨慎。岂有笑话我们而不欺负我们之理?就算我们做得再有礼,晋国人尚且看不起我们。现在却是国家失礼,拿什么去追求荣耀?孔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实在是您的耻辱。”
富子说得不算过分,罕虎死后,子产便是郑国的首席执政大臣。享礼上发生这样丢人的事,首先是打子产的脸。没想到,一贯从善如流的子产勃然大怒,说:“政令不当,令而无信,刑罚不公,诉论混乱,失礼于人,有令不从,招致大国欺凌,让百姓疲于奔命而一事无成,祸乱降临而不能预知,这都是我的耻辱。但是孔张,他是先君兄长的孙子,子孔的后代,执政的继承人(公子嘉曾任郑国执政),做了世袭的大夫。他奉命出使各国,受到国人的尊敬,为诸侯所熟悉。他在朝中有官职,在家里有资格祭祀先君穆公,接受国家的俸禄和封邑,分担国家的军赋。他在国家的祭祀中担任了一定的职务,接受和奉献祭肉,辅助国君在宗庙里祭祀,并有固定的位置。他家世代相传,保守家业,现在竟然忘记自己该处于什么位置,为什么要我来为他感到耻辱呢?邪恶之人把一切罪过都归于我这个执政,真是没有王法了!你还是用别的事情来规劝我吧。”
后人认为,子产这样做,其实是在演戏——演给晋国人看的戏。一方面,孔张失位,仅仅是个人行为,并非郑国不尊重韩起,请晋国人不要拿这件事做文章,对郑国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另一方面,晋国人公然调笑孔张,摆明了是欺负郑国,但我子产一点都不怕。
宣子有环,其一在郑商。宣子谒诸郑伯,子产弗与,曰:“非官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子大叔、子羽谓子产曰:“韩子亦无几求,晋国亦未可以贰。晋国、韩子,不可偷也。若属有谗人交斗其间,鬼神而助之,以兴其凶怒,悔之何及?吾子何爱于一环,其以取憎于大国也,盍求而与之?”子产曰:“吾非偷晋而有二心,将终事之,是以弗与,忠信故也。侨闻君子非无贿之难,立而无令名之患。侨闻为国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难,无礼以定其位之患。夫大国之人,令于小国,而皆获其求,将何以给之?一共一否,为罪滋大。大国之求,无礼以斥之,何餍之有?吾且为鄙邑,则失位矣。若韩子奉命以使,而求玉焉,贪淫甚矣,独非罪乎?出一玉以起二罪,吾又失位,韩子成贪,将焉用之?且吾以玉贾罪,不亦锐乎?”
韩子买诸贾人,既成贾矣,商人曰:“必告君大夫。”韩子请诸子产曰:“日起请夫环,执政弗义,弗敢复也。今买诸商人,商人曰,必以闻,敢以为请。”子产对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杀此地,斩之蓬蒿藜 ,而共处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丐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今吾子以好来辱,而谓敝邑强夺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吾子得玉而失诸侯,必不为也。若大国令,而共无艺,郑,鄙邑也,亦弗为也。侨若献玉,不知所成,敢私布之。”韩子辞玉,曰:“起不敏,敢求玉以徼二罪?敢辞之。”
韩起访问郑国,公私兼顾。他有一名贵的玉环,但是只有其中的一片(古代的玉环由两片组成),另外一片在郑国商人手上,多年来求而不得。趁着这次访问郑国的机会,韩起请求郑定公帮忙将那片玉环搞到手。
在后人看来,这是多大个事?可是子产代表郑定公答复韩起,态度十分干脆:“这不是官府保管的器物,寡君不知道。”游吉和公孙挥听了很紧张,劝子产说:“韩起对我们也没提太多要求,我们对晋国也不能三心二意。晋国和韩起,我们都开罪不起。如果有坏人在两国中间挑拨离间,鬼神如果再帮着坏人,兴起他们的凶心怒气,后悔还来得及吗?您为何那么吝惜一块玉环,而以此去惹大国讨厌?何不派人去把它找来送给他?”子产说:“正是因为我不敢轻慢晋国而有二心,打算自始至终侍奉他们,所以才不给他,这是为了恪守忠信啊!我听说,君子不怕没有财物,而怕没有好名声。我还听说治国不怕不能侍奉大国、安定小国,而是怕无礼而导致秩序混乱。如果大国的人来到小国,有求必应,我们拿什么来满足源源不断的需求?这次给了,下次没有,更加得罪他。对于大国的要求,如果不依礼驳斥,他们哪里会有什么满足?一而再、再而三,郑国就沦为晋国的边境城邑了,国将不国。如果韩起奉命出使而求取玉环,那未免也太贪婪了,难道不是罪过吗?给他一个环,开启了两种罪过,郑国失去独立,韩起也得个贪婪之名,这又何必呢?”
子产不给,韩起只好自己花钱去向商人买。当然,所谓花钱,也就是自己定个认为合适的价格,不管商人同不同意,马上就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倒不是韩起欺负河南人,因为他在山西也是这么干的——那个年代,商人位居“士、农、工、商”的最后一位,没有资格跟晋国一等一的贵族讲价钱。郑国商人交出了玉环,但是强调:“这件事必须告诉寡君的大夫。”也就是要报告子产。韩起多少有些恼怒,跑去对子产说:“前些日子我请求得到这片玉环,您认为不义,我不敢反驳。今天我到商人那里买,商人说必须告诉您,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子产便给韩起讲了一段历史:“当年先君郑桓公和商人都从畿内东迁到这里,互相合作清除这片土地,砍去野草杂木,一起居住在这里,世世代代都有盟誓,用以互相取信。发誓说:‘你不要背叛我,我也不会强买你的东西,你不用乞求我,我也不会掠夺你,你有赚钱的买卖和宝贵的货物,我也不加干涉。’双方都信守誓言,所以能够互相支持直到今天。”
郑桓公即周幽王的司徒郑伯友。西周末年,郑桓公未雨绸缪,以重金贿赂雒邑以东的虢、郐等国,将自己的妻儿、家臣、财产全部迁到那里。周平王东迁的时候,郑桓公的儿子郑武公反客为主,消灭了虢、郐等国,由此建立了郑国。所谓郑桓公与商人互相合作,大概就是商人为郑桓公提供贿赂资金,而郑桓公为商人提供政治保护吧。郑国公室与商人之间这种世代延续的同盟关系,当时罕见后世稀有。鲁僖公三十三年,秦军偷袭郑国,就是因为被郑国商人弦高撞破而失败,也从侧面说明郑国官商关系之密切。基于这种背景,子产对韩起说:“现在您带着良好的愿望屈尊来到敝国,而要求敝国强夺商人的货物,这是让敝国违背盟誓,恐怕不能这样做吧?您得到了玉环,却失去了诸侯,这种事情您肯定是不干的。如果大国要我们没完没了地贡献财物,把郑国当成附庸来对待,那我们也是不干的。我如果献上玉环,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谨此私下向您倾诉。”
韩起听了,大为惭愧,立马派人将玉环送回给商人,说:“我虽然不聪明,岂敢为了玉环而获得两项大罪,谨将它退还给您。”
夏四月,郑六卿饯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子 赋《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产赋郑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大叔赋《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大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萚兮》。宣子喜曰:“郑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贶起,赋不出郑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数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宣子皆献马焉,而赋《我将》。子产拜,使五卿皆拜,曰:“吾子靖乱,敢不拜德?”宣子私觐于子产以玉与马,曰:“子命起舍夫玉,是赐我玉而免吾死也,敢不藉手以拜?”
四月,韩起结束在郑国的访问,启程回国。郑国六卿在新郑郊外设宴为他送行。韩起提议:请诸位君子即席赋诗,我也就知道郑伯的心志了。
前任当国罕虎的儿子婴齐赋了一首《野有蔓草》,这是郑国本地的一首著名情诗,写的是情人偶遇的惊喜之情: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韩起说:“孺子真是个好人,我有希望了。”罕虎死于鲁昭公十三年冬,至此不满三年。按当时规矩,婴齐父丧未满三年,不论年龄多大,都可被称为孺子。
子产赋了一首《羔裘》: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诗经》中收录的《羔裘》有三,这一首是郑风,大意是:小羊皮袍子舒服又漂亮,勤勤勉勉的君子啊,为国操劳,矢志不渝。这是当面拍韩起的马屁。韩起连忙表示:“我愧不敢当。”
游吉赋了一首《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是一首女子嗔怨情郎爽约的爱情诗,大意是:你如果心里想着我,就提起衣角渡河来看我;你如果心里没有我,难道我就不会找别的男人?你这狂妄的小子!韩起当然知道游吉是什么意思,也开玩笑地说:“只要有我在,怎么会让您心里想着别人?”言下之意,只要他在位一天,就不至于让郑国失望。游吉下拜致谢。韩起感慨:“您这首诗赋得太好了!如果不是常常警惕着自己的女人也有可能投入别人的怀抱,男人们是不会一直都对女人那么好吧?那样的话,也就很难善始善终吧!”
接下来驷偃(驷带之子,字子游)赋《风雨》,丰施(公孙段之子,字子旗)赋《有女同车》,印癸(印段之子,字子柳)赋《萚兮》,都是表达女子对心上人的喜悦之情。韩起大为感动,说:“郑国将要强大吧!你们几位代表国君表扬韩起,所赋之诗都是郑国的名句,而且表达了友好的愿望。几位都是传承几代的世家,可以因此而无所畏惧了。”于是将晋国出产的名马送给他们,又回赠了一首《我将》: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韩起的意思:我畏惧天命,将夙兴夜寐,致力于维护四方的平安。子产拜谢,而且示意其他五卿都下拜,说:“我们怎敢不拜谢您安定四方平息战乱的大恩大德?”
韩起又私下以名玉和宝马作为礼物送给子产,诚恳地说:“您要我放弃玉环,是赐给我金玉良言使我免于罪责,我又怎敢不借此薄礼来拜谢大恩大德?”
公至自晋。子服昭伯语季平子曰:“晋之公室,其将遂卑矣。君幼弱,六卿强而奢傲,将因是以习。习实为常,能无卑乎?”平子曰:“尔幼,恶识国?”
韩起和郑国诸卿诗歌应酬的时候,鲁昭公终于从晋国回来了。子服昭伯(孟椒之子,谥昭)对季孙意如说:“晋国的公室恐怕要衰败了。国君年幼而懦弱,六卿强横而狂傲,将要因此成为习惯,习惯成常态,能够不衰败吗?”
季孙意如说:“你个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国家大事?”
秋八月,晋昭公卒。
八月,晋昭公去世了。
九月,大雩,旱也。
郑大旱,使屠击、祝款、竖 有事于桑山。斩其木,不雨。子产曰:“有事于山, 山林也,而斩其木,其罪大矣。”夺之官邑。
九月,鲁国举行盛大雩祭,是因为出现了旱情。
郑国的旱情比鲁国还严重,派大夫屠击、祝款、竖 到桑山祭祀求雨。祭祀的过程中砍了一些树,雨还是没下来。子产说:“到山上祭祀,应当保护山林,反而砍了树木,这个罪过可大了。”下令剥夺他们的官位和封地。
冬十月,季平子如晋葬昭公。平子曰:“子服回之言犹信,子服氏有子哉!”
十月,季孙意如到晋国会葬晋昭公,实地感受了一番晋国的政治气候,说:“子服回的话还是可以相信的,子服氏有个好儿子啊!”
其实,看看鲁国,就知道晋国,季孙意如难道还不知道公室衰微、政出卿门在当世各国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