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然的二元论观念一样,中国思想最具典型性的特点是其对形而上学的强烈反感。孔子及其学派曾多次公开表达过这种情感,而孔子学派后来被证明是中国民族思想的典型代表。他们始终拒绝超越我们的日常经验。他们的智慧总是停留在人性和世俗的事物上。从思辨的角度来看,他们在自然中发现了两个对比鲜明的原理,这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但他们并没有冒险进入阴阳(也许还包括五行的神秘作用)在这个可见宇宙中的相互作用之外的领域。正是通过这种相互作用和神秘作用,在物质世界和道德世界中建立了一些明确的法则,这些法则在《易经》中有着详细的阐述。因此,我们在地球上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与这些法则保持一致。只要做到这一点,我们作为人类的人生规划就完成了。我们为什么要超越这些可观察和可理解的自然和道德法则,只是为了发现一些超验的东西呢?况且它们对我们的世俗生活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们的想象力并不需要飞那么高,这样难道还不够吗?这就是孔子最具特色的态度。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又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又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然而,在《中庸》中,孔子更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关于鬼神的看法:“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根据这些段落所表达的意思,儒家学说的本意就相当明显了。在生命的另一面,可能存在着某些东西。所有这些自然现象和道德行为也可能隐藏着某些东西,它们从中获得了我们显然无法解释的能量。事实上,我们感觉到了一些看不见的、神秘的东西的存在。在祭祀仪式上,我们被迫承认这一事实。但我们不知道它的确切性质和意义,因为它们对于人类的理解来说太过深奥或太过隐蔽,无法解开。就其明显的、可认知的规律和表现而言,它们虽然有些神秘,但在《易经》中都有阐述,而我们这些凡人在这个世界上所要做的就是理解这些可知的现象,而忽略那些不可知的现象。这种推理似乎最能吸引儒家思想。
事实上,儒家和其他哲学家尽管都在谈论天或天命,但他们似乎从未试图对这个名为“天”的不确定存在或原则的本质做任何进一步的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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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在《易经》中追溯到一种理想主义、一元论和神秘主义的倾向,尽管这种倾向非常零星,但它最终发展成了宋朝的思辨哲学,不过,它几乎完全被儒家学派的早期倡导者所忽视。我将在此引用《易经》中的一些段落来说明我的观点。然而,在引用之前,需要指出的是,“易”这个词有时本身就具有一种抽象原则的力量和意义,而不仅仅是单纯的转换或相互作用的实际现象,有时它指的是一种哲学体系,它能最真实地解释这个二元世界中所有变化的原因。
“易无意识,也不费力,它安静而不动。它有所感,然后与宇宙的缘由交流。如果它不是宇宙中最有灵性的东西,它怎么能如此行事呢?” (“《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易传·系辞上·十》)
“圣人通过易来洞察存在的深处,探索动的原理。它很深刻,因此能够理解宇宙的意志。它是动的原理,因此能够完成宇宙的工作。它很灵性,因此能够不急速地快速行动,能够不走而到达目标。” (“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易传·系辞上·十》)
此外,我们读到:“因此,易有大源(太极),它创造了两个调节器(两仪);两个调节器创造了四个象征(四象);四个象征创造了八个卦(八卦)。八个卦决定了善恶,而善恶创造了大业。”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易传·系辞上·十一》)
在所谓的《易传》(系辞)中,我们有:
“易与天地相和,因此,它能贯穿于天地,并与之交织在一起。往上看,它可以在天文现象中观察到;往下看,它可以在大地的形体中得到认可。因此,易表明了黑暗与光明的缘由。由于它将事物追溯到它们的开始并跟随它们直到结束,所以,它能揭示生与死的意义。事物是由微妙的物质(精气)构成的,变化是由于游荡的灵魂(游魂)而发生的。因此,易知道神灵(鬼神)的特性和条件。”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易传·系辞上·四》)
“易似乎就是天地本身,因此它从不偏离。它的智慧能穿透万物,它的道路可拯救世界,因此它从不犯错。它乐于遵循天道,知道自己的命运,因此它从不悲伤。它安住于自己的居所,它的慈爱是真诚的,因此它能够爱。它塑造并包容天地间的所有变化,它从不犯错。它彻底地使万物完善,它们中什么都不缺。它的智慧可穿越日夜。因此,神灵无处不在,而易则摆脱了物质性。”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易传·系辞上·四》)
最后,易似乎被用在了法则规律的意义上。例如:“当阳(乾)和阴(坤)按顺序排列时,易就在它们之间确立了。当阳和阴被毁灭时,就无法再认识易。当易无法再被认识时,就可以认为阳和阴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易传·系辞上·十二》)
这些都是有趣的想法。如果孔子真的是《易传》系辞的真正作者,那么这将证明孔子不仅仅是一位道德教育家,而且还能够深入探讨生命和存在的奥秘。由此,我们可以说,使后来的儒家思想成为今天这样的原因,或多或少是由于其追随者过于强调儒家学说的某些实用特征,而忽视了其更具思辨性的一面。如果他们能更忠实地追随大师的脚步,并将其教义在其各种特征中发展起来,他们可能早就尝试过调和老子思想和儒家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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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这位先秦儒家中最才华横溢且最具斗志的学者,可以说,正是通过他,儒家思想才最终确立了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形式。孟子谈到了“浩然之气”能充满宇宙。这种“气”或许可以翻译为“宇宙能量”或“唤醒、刺激和加速活动的一种冲动”;它是一种赋予地球上生命以活力的心理媒介;它也是宏观世界的神经系统。但孟子并没有在广义上使用这个词,他只是将“气”的活动范围和价值局限在在我们的道德生活之内。与儒家对“天”或“天命”的概念相比,它更明确、更精神化,因此也更接近人性,而“天”或“天命”似乎只是《尚书》或《诗经》中所信奉的自然宗教的遗迹,尽管它们已经相当精致。然而,孟子的“气”依然过于实用和过于伦理化,而无法提升到宇宙普遍原则的崇高地位。他显然对《易经》体系的形而上学方面不感兴趣,而只是发展了其伟大前辈的伦理学,尽管并不完整全面。他确实是儒家实证主义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