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立刻道:“我不信。”
“那我带你去入口看。”佛狸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看样子饿得太狠,行动十分吃力。
青檀年幼,没有什么男女之防,着急去看机关,索性把他给横抱了起来。
佛狸吃了一惊,臊得脖子都红了。可是他饿了几天,实在没什么力气反抗,也确实走不动路,就红着脸任由青檀把他抱到了入口处。
青檀把小和尚放下来,发现他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扶着墙壁,吃力地推了一块石砖,里面露出一只仅剩一半的铁环:“大家都以为挡门石的机关设在出口,其实大错特错。赵犀把所有的机关,都设置在入口处。”
“赵犀是谁?”
“就是设计机关的人。挡门石的下面有个滑轮,只要找到铁环,启动滑轮,便可以挪开挡门石,打开墓门。可惜机关全被炸了。”
青檀不信,反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学过墨家的机关术。”
“墨家是什么?”
佛狸想要解释,又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而且说话很费力气,他现在虚弱不堪,没有心情好为人师,于是敷衍道:“你多读些书吧。”
青檀听出他貌似在嫌弃自己,反击道:“你凭什么瞧不起我,我比你小,自然没你知道的多。等我像你这般大,一定比你懂得还多。”
佛狸颓然道:“你永远都比我小,所以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我懂得多。”
青檀呵呵:“那可不一定。如果你不是遇见我已经饿死了,这辈子就只懂得这么多,我活到一百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定远远超过你。”
佛狸耗尽了力气,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自暴自弃道:“可惜,你也活不到一百岁了,我们很快就要一起被困死在这里。”
“谁说我们要死在这里!就算挡门石的机关被炸毁了,我也能出去。师父给我了一颗神力丹。吃了就能功力大增,内力激发,推开挡门石。”
小和尚嗤笑:“世上要有这种东西,江湖上早就血雨腥风杀红了眼。”
青檀不屑道:“你连风喉都不知道,当然更不会知道神力丹。”
小和尚有气无力地伸开手:“我看看神力丹长什么样子。”
青檀从袖口里拿出小葫芦,倒出神力丹,原来是一颗其貌不扬的红色药丸。
佛狸捏起神力丹,就近火烛细看之后,幽幽叹了口气:“傻子,这是用相思豆做成的毒药。”
青檀呸道:“胡说。”
“真的。”佛狸悲悯地看着她:“难怪你师父给你准备了七天的干粮,七天后你如果出不去,就会活活饿死。所以,他给你一颗毒药,让你死个痛快,免得活活饿死。”
青檀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在邓瘸子手下挨打挨饿是家常便饭,所以她曾对江进酒说过,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尝受饿挨打的滋味。难道师父真的是为了满足她的心愿,不让她再挨饿,让她服毒死得快些吗?
“这叫相思血,吃了七窍流血。”
“胡说!”青檀心乱如麻,忍不住抬脚踢他让他闭嘴,脚尖碰到他胳膊肘,他的手一抖,神力丹竟掉进了他嘴里。
“快还给我!”青檀脸色一变,急忙扑过去掰他的嘴巴。
佛狸饿了几天本就体虚无力,被青檀掐脖子掰嘴,神力丹没抠出来,人先昏了过去。
青檀又急又气,正想要打他一顿,忽见他头顶冒出热气,额上肉眼可见涌出豆大的汗珠,手脚都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青檀本来气他吃了自己的神力丹,此刻却被佛狸的样子吓到了。
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痛苦不堪地呻吟道:“好痛,好痛啊。”
青檀怔怔看着他,整个人仿若掉进冰窖,刺骨的凉意从脚下慢慢升起。
师父给她的真是毒药吗?
佛狸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地吸气,头上那些豆大的汗珠,化成了白烟,皮肤也从苍白变成了绯红。他手脚不断抽搐,仿佛有不知名的力道在拉扯他的四肢,身上发出诡异的咔咔声。最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死了吗?
青檀弯腰摸了摸他的手,不禁吓了一跳,他的肌肤如烙铁一般烫手。死人会变凉变硬,看来他没死。
过了大约一刻钟,佛狸脸上可怕的绯色渐渐淡去,青檀听见他低声呓语道:“水,水。”
青檀跑去拿来水囊,里面的水被他一口气喝了精光,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样?”
佛狸浑身各处都不舒服,又胀又痛,他一挺身站了起来。方才他还虚弱不堪,从地上坐起来都很困难,需要青檀帮忙拽他,可现在他却利落地自己站了起来,浑身充满了力道。
他看了看青檀,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好像认错了。那不是相思血。”
“当然不是!师父怎么会骗我!”青檀突然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晃他,“这药很贵!你赔给我!”
她挥起拳头,对着小和尚一通狂捶,佛狸理亏,刚开始没还手,眼看她力气越用越大,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青檀痛地哎哟一声。小和尚的手,竟然铁锁一般,将她的双手牢牢锁住,丝毫动弹不得。
“快放手,我手腕要断了。”
佛狸松开她的手,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他自小习武,有内功底子,尝试着运功,顿时感觉到了异样。体内有一股奔涌不息的气流,排山倒海一般,恨不得冲破肌肤。他情急之下,一掌按到石壁上想要将真气释出,那石壁竟然出现了一个掌印!
佛狸震惊不已,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可以提升内力的神药,可以让人的武功一日千里?
青檀除了震惊,还有气愤,如果她吃了神力丹,她也会这样厉害,谁再欺负她,她就给他一巴掌,把他的脑壳打个掌印!
体内真气滔滔不绝,佛狸迫不及待地来到甬道的挡门石前。他凝神静息,气沉丹田,赫然一发力,重达千斤的挡门石竟然被他推得晃动起来,底部发出沉闷的咔咔声,轨道竟然动了!
一道细如银丝的光线透进墓室,佛狸再次发力,挡门石慢慢移动,墓门显露出来,正中有一陷进去的凹槽,放着一个四四方方其貌不扬的黑铁匣。
他激动不已地取出铁匣,从石门和挡门石之间的缝隙穿了出去。
外面是荒山野岭,但是隐隐还能听见隆隆的水声,这里是瀑布背面的一处山坳。山高林密,更为隐蔽。
青檀随后出来,小和尚回头冲着她,破颜一笑。亮如星子的眼睛,皎洁透亮的肌肤,青檀看得呆住了。他怎么生得这么好看,脸上竟然连一个小小的雀斑都没有。
她额头上的那个刺青总让她自卑,所以平素都用刘海掩起来,可她头发软,风一吹开便露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
小和尚果然看见了她的刺青,好奇地问:“你额头上是什么?”
青檀一手盖住额头,一手指着佛狸手里的铁匣道:“那是我师父先祖留下的东西,快给我。”
佛狸朝她一笑:“这不是你师父先祖的东西,是赵犀留下来的。”
“你怎么知道?”
“墨家兼爱非攻,大周想要灭掉南越的时候,墨者赵犀去找了南越王,可南越王以为他是个骗子,墨家早已式微,世上哪还有什么墨者?连一个面君的机会都没有给他,还让他坐了三年大牢,直到南越被灭才被放出来。赵犀心灰意冷,把前几任墨家巨子们留下的东西封在这个铁匣里,只有精通机关术的人才能取出铁匣。”
青檀道:“那我师父先祖肯定就是墨家巨子。”
佛狸笑了:“墨家巨子不是皇位,可以父传子,子传孙,根本没有祖传一说,你师父骗你的。”
青檀气道:“你才是个骗子!你说我师父给我毒药,骗走了我的神力丹。”
佛狸尴尬道:“是我认错了。”
“把铁匣给我。”青檀伸手去抢,小和尚却一把抱在了怀里:“先到者先得,这是我先拿到的。”
青檀道:“要不是我救了你,你现在是个死鬼,你什么都没有。”
佛狸认真道:“你救了我一次,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这个铁匣却不能给你,抱歉。”
眼看吵架吵不赢,青檀索性直接动手去抢。佛狸一闪身,抬手点了她的穴。
青檀被钉在原地,心里又惊又恨,怒瞪着他。如果眼睛里有刀子,已经将这个小王八蛋臭和尚扎透了几百个窟窿。
“不用担心,一刻钟就自行解开。”佛狸说完,又摇头,“这样不行,万山里一有狼,会吃了你。”
说着将她抱起来,一起身跃到树上,把青檀放到了树杈上坐好,然后想了想,又从衣襟里扯出来一个金灿灿的小球,挂在她的脖子上:“这个可以避毒虫毒蛇。”
青檀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这个王八蛋,佛祖会劈死你。”
佛狸做了个鬼脸:“我是佛门弟子,佛祖才不舍得呢。”
吵架吵不过,打架也打不过,青檀气得眼圈都红了。
佛狸见她气鼓鼓得像只小河豚,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要生气了,你看我对你多好。怕你被狼吃掉,把你抱到树上藏起来,又怕有毒蛇咬你,还把我最宝贝的金球送给你,里面这颗宝珠是稀世珍品,买都买不到。”
青檀气极:“神力丹才是稀世珍品,谁稀罕你的破东西!”
佛狸抱歉道:“神力丹吃进肚子里已经变成屎了,就用这个赔给你吧。”
青檀恶声恶气道:“你等着,以后让我找到你,我要把你的屎都打出来。”
佛狸笑嘻嘻道:“嘿嘿,你找不到我。”
青檀咬牙怒目,眼睁睁看着小和尚呲溜一下跳下树,拿起那个铁匣,转眼就没影了。
小和尚还真是说到做到,一晃十二年,硬是没让江进酒找到他的一根毫毛。
如果江进酒是寻常百姓也就算了,他是江北三省风喉的统领,而且多年来以风云镖局主人的身份,和江湖上各大门派都有交情,消息灵通。
这些年来,青檀也一直明里暗里各处寻找,花了不少私房钱,却没有得到一丝讯息,直到一年前,大周北境的朔州榷场,出现了一个叫夷微的人。
北戎骑兵时常骚扰大周北境,抢夺边城百姓。朔州榷场的商户,更是时常被北戎骑兵烧杀抢掠。骑兵剽悍善射,来去如风,令人防不胜防,朝廷也颇为头疼,没有应对的良策。
去年冬天,骑兵再次抢袭榷场。夷微带领榷场商户和百姓,竟然击退了骁勇善战的北戎骑兵。他自称是墨者赵犀的弟子,善于机关,且膂力过人,在塔楼上一箭射死了骑兵的头目。北戎骑兵大败而逃。
青檀和江进酒得知这个消息,不约而同想到了当年的佛狸,不论“夷微”是不是佛狸,显然他就是得到赵犀铁匣的人。
青檀立刻赶往朔州榷场,四下寻访守城将领,还有榷场的商户,想打听出夷微的来历和去向,然而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夷微的样貌。他自始至终都戴着一张树皮做的面具,穿着一身破衣。北戎骑兵一退,他便不见了踪影。青檀恨不得将整个朔州掘地三尺,也没有探出一丝夷微的消息。
人还没找到,江进酒突然来信让她速来幽城,她心里自然不乐意。
江进酒又给她斟了一杯茶,细声细气地劝道:“十几年都没找到,不急于这几天。”
青檀心道:谁让你抠门不舍得花钱,空口白牙地叫人帮忙打听,谁能尽心?害得她自己掏私房钱。
想到自己瘪瘪的钱包,她故意道:“幸好这事就我知道,不然,师父这三省风喉首领的脸上都没光彩。”
江进酒弹了弹腿上的猫毛,慢悠悠道:“那也不能全怨我。记得当年我曾问过你,佛狸脸上身上可有什么特征,你说什么来着?”
青檀垂眸不答,捏了捏白猫的胖爪,假装是那个小和尚的狗头,不小心力气有点大,白猫懊恼地抽出胖爪,想要挠她。
江进酒瞟了她一眼:“你说他长得很好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这算是什么特征?”
青檀不服气地垂着眼皮,那个小和尚脸上白白嫩嫩,干干净净,连个小痣都没有,硬说什么特征,也就是好看了。
江进酒叹道:“大海捞针的事,尽人事听天命吧。”
青檀眉梢一挑:“我咽不下这口气。”
江进酒知道她听不进去,也不再试图说服她,转而告诉她:“我叫你来幽城,不光是为了仙人状。卫通说邓瘸子来了京城。”
当年江进酒买走青檀时,并未向邓瘸子打听她的身世来历。青檀长大一些懂了事,想要寻找自己家人。可邓瘸子四处卖艺,行踪不定,不容易找到。不过好在邓瘸子特征明显,是个瘸腿的高杆船戏班主。前些日子终于让卫通打听到了下落。
青檀后悔道:“早知道我今天在京城多逛逛,说不定能碰见他。”
江进酒忙道:“还是先查仙人状的事吧。我已经交代了京城的朋友,一有邓瘸子的消息立刻告知。”
青檀看看窗外天色,起身道:“我去一趟青天塔。”
江进酒道:“不急,你和张夼一起去吧,他明日就到。”
青檀笑了笑:“反正我闲着也没事,早点给你办完事,我好早点回朔州去找人。”
找回铁匣成了她的心病。在她手里丢的东西她得亲手拿回来。
青天塔最近在城里名声大噪,白日里不时有百姓来塔下拜神仙。到了晚上,此处便如以往一般荒凉孤寂。冬日天色黑得早,年久失修的古塔立在空旷野地里,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影。
青檀踏入青天塔,点亮火烛。她胆子大,不觉得深夜登塔有何不妥,心里倒是好奇,此处当真有神仙?他如何来取仙人状,又如何判断投仙人状的人,是投机取巧不肯出血,还是踩着铁钉板上的塔顶?
最后一层的铁钉板,根本难不倒她,她轻功过人,飞身一跃径直到了塔顶。
塔顶比较局促,大约能站得下三四个人,投放仙人状的木匣用一根铁链悬在最后一张铁钉板的上方。若想投仙人状进去,得站在最后一块铁钉板上。她飞身跃起,一个倒挂金钟,脚悬在横梁上,伸手扯过铁链,木匣里面竟然有一封信。
这是有人来投了仙人状?青檀好奇地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叫温知礼的人写的鸣冤信。
满纸冤屈,字字泣血,状告的竟然是青天塔的仙人!
这可太新鲜了。青檀正在细看,突然觉出风中有一丝异动。出于习武之人的敏觉,她立刻警觉地抬头,目光疾扫四周,并无任何异样。
难道是“仙人”来取仙人状?
她略一沉吟,把这份仙人状折好塞到腰间,然后一个翻身,推开了塔顶的窗户。
深冬的风,寒气如刀。她登上窗户轻轻一跃。双足还未点地,突然之间,一道黑影迎面而来。这人偷袭的十分巧妙,青檀正处于落势,脚下虚空没有支撑,对方一招直扑她面门,掌风刚劲到青檀脸上的蒙面巾都被卷起来,几乎差点把她一掌打翻在地。不等她落地,一脚踢向她的胫骨。
青檀单掌撑地,飞身而起,瞬息之间和他过了十几招。偷袭她的明显是个男人,身形高挑,劲瘦,双肩宽阔。他招数并未有多花哨精妙,但内力强到可怕,赤手空拳,可以将平平无奇的一招化作呼啸而来的雷霆风暴,开山劈石的鬼斧。
青檀第一次遇见如此强悍的敌手,反而激起磅礴的好胜之心。江进酒一直说她是个练武奇才,他亲自教的武功,她十四岁的时候,江进酒已经不是她的对手。
近三年来,她和人交手没有落败过,今夜是个例外,竟然被人偷袭得如此狼狈。此人掌风刚猛,如同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将她困住,眼看就要被捆缚其中,青檀从腰间抽出了伏己刀,银光一闪,如同一道闪电,横空劈开无形罡气,伏己刀如蛟龙出海,寂静的暗夜,刀锋卷起了阵阵狂风。
江进酒说她是他最得力的弟子。最难的差使,一定会交给她。
她没有输过,今夜也不会。
她天生就是个斗志昂扬的人,越是遇见强敌,越会激发出潜力,越战越勇。
对方赤手空拳,被她的刀风卷在里面,从绝对的压制变成了与她平手。
青檀越杀越狠,渐有反败为胜的迹象,伺机一刀断流径直劈向他的右手,本意是想逼退他,然而没想到他居然用手来接刀。伏己刀削铁如泥,是江进酒送给她的礼物。他如此接招,手掌必定不保,青檀不禁有点遗憾。但诡异的是,就在伏己刀砍到他手上时,银光一闪,他不知用的什么兵器,竟然挡住了伏己刀,铛的一声轻响。
高手过招,最忌讳分神,细若毫发的破绽便会变成杀机。青檀诧然的那一刹那,他身形一闪,左手探向她腰间,从她腰间抽走了那张仙人状。
电光石火之间,青檀来不及撤回伏己,就势将刀锋往下一压。黑衣人动作更快,一个飞身后撤,但凡晚一刹,凌厉刀锋之下,他右臂不断也残。
青檀挥刀追到,他居然腾身而起,在伏己刀的刀背上,借力一跃,只见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已经凌空而起,转眼间消失无踪。
若不是亲眼所见,青檀绝不可能相信,这世间会有如此轻功卓绝之人。
四下寂静无声,只剩下风,夜色如墨,天上连一丝月色都无,一切都像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