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进酒口中的“那件事”,发生在十二年前。
他带着青檀去了一个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让她去一座古墓里替他取回先祖的东西。
古墓依山而建,入口藏在溶洞之中。山顶雪水汇入溶洞,再从另一侧穿出,贴着山壁飞流直下,汇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巨潭。
从溶洞穿出的瀑布仿若一条从天而降的白龙,贴着山壁飞流直下,汇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巨潭。时值盛夏,这里却毫无酷热之气,一股幽深凉气扑面而来。
江进酒站在水边巨石之上,凝神望着溶洞入口。滔滔水浪溅起白烟,愈发显得内里幽暗叵测,仿佛怪兽张开巨口,将湍急汹涌水流吸入腹中。山风卷着水汽吹过来,站在水边不过片刻工夫,衣衫已经潮了。
“师父,古墓就在溶洞里吗?”身后传来清脆的童音。
“对。”
江进酒提起袍子,慢慢蹲下来,看着青檀。
小女郎生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澄澈明亮,天真无邪,眸中盛满了对他的信任和依赖。这样的目光会让人心软,生出恻隐之心。
见第一面,他便知她性情坚毅,胆大心细。传授她武功心法的这些时日,更觉出她天资聪颖,悟性奇高,是难得一见的练武之才。太好的剑,会不舍得轻易出鞘。
他沉默半晌,方才出声:“你怕吗?”
江进酒身形高挑,青檀一向都是抬头仰望,极少有这样的机会,以如此近的距离与他平视。这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平时总是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样,突然严肃正经起来,让人有点陌生。
青檀扫了一眼溶洞入口,面无惧色地回答不怕。她练了好几年的高杆船技,船在河中行、杆在船上立、人在杆上翻,落水是家常便饭。这里的水,只不过是比江水河水湍急一些罢了。
江进酒又问:“墓里有尸骨,你怕吗?”
青檀冲口就答:“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活人才可怕呢。”
世人谈鬼色变,她没见过鬼,也没有被鬼欺负,倒是遭受过活人的虐待毒打。
这句话乍一听很可笑,江进酒却丝毫笑不出来,童言无忌,她说的没错。
他心情复杂地揉了一下青檀的头顶:“我让你去做这件事,也是迫不得已。那个墓室只有孩子才能进得去。”
青檀面露不解:“为什么?里面有专吃大人的鬼吗?”
江进酒被她逗笑了:“没有鬼,只是入口狭窄大人进不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图,指给她看:“这墓室设计精妙,有前后两道墓门。入口原有毒箭暗器,如今机关已被炸裂,你可直接从石缝进入墓室。穿过墓室和甬道,出口这里有一道挡门石,破解机关,便能移开挡门石,离开墓室。倘若你破解不了挡门石的机关,只能用武力硬破。”
“如何硬破?”
江进酒拿出一个系着红绳的小葫芦:“这里有颗神力丹,能催生潜能,提升内力。服用之后,推开千斤巨石,不在话下。”
青檀爽快道:“那我现在就吃吧。”
“不是现在。”江进酒将葫芦牢牢握在掌心,正色道:“我给你备了干粮。若七日后,你还是破解不了挡门石的机关,那时再服用神力丹。”
要在那个黑漆漆的墓室里待七天?青檀有些抗拒,不解道:“我为何不能马上就吃,尽快拿了东西出来?”
江进酒默了片刻:“因为这颗神力丹很贵,几乎让我倾家荡产,所以你最好凭本事打开墓门,把神力丹带回来让我卖掉换钱。”
青檀听话地把小葫芦绑在手腕上,系紧袖口。
江进酒将一个用油布密封好的包袱紧紧捆在青檀的背上,交代道:“包袱有一套干衣,还有火烛,吃食,伤药,你进了墓室,先换下湿衣服,以免受凉生病。”
青檀应了声好,提着铁钩下了水。师父对她不错,还教她武功,替他进古墓拿个东西当然义不容辞。
水流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加湍急凶猛,一入水便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裹挟着她。她虽水性绝佳,也几次险些溺沉。溶洞中段,水流稍缓。她凝神细看右手边的石壁,那道被炸开的山缝,十分醒目,就在一块凸起的崖壁上。
青檀甩出铁钩,准确无误地勾住了山崖,然后抓住绳丝,爬了上去。
正如师父所说,这道缝隙极小,只容得下一个孩童,胖一点便会被卡住。
青檀身形瘦弱,轻而易举地钻了进去。洞中幽暗死寂,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像是她以前在杂耍班里睡的被褥,有一股难以表述的霉气。
她解下身上的包袱,用骨笛划开了包袱的一角,先摸到火折子,然后又从中取了一根火烛点燃,插到岩缝里。
换好干衣,她取下火烛,四下张望,想找个东西摊开晾着湿衣服。朦胧之中,靠墙的地方好像有个木架,她举着火烛走近,赫然发现那根本不是木架,而是一具尸骨!
青檀纵使胆子大,也只是个孩童,乍然看见这尸骨,吓得心头一阵猛跳。
她不敢多看,转身就往里走。除了那一具完整的尸骨,沿路还有七零八落,零零碎碎的骸骨。诡异的是,古墓里空空荡荡,既没有棺椁,也没有陪葬品,却不知为何有那么多尸骨。
青檀一手提着包袱,一手举着火烛,飞快走向墓室的出口。通往出口的甬道很长,越走越窄,眼看就到尽头,又出现一具骸骨,骨骼和头骨都很小,显然是个孩子。
她硬着头皮跨过去,再往前走到挡门石前,地上还躺着一个死人。
看来刚死不久,衣服和身体都未腐烂。而且他的身边还有个包袱,和青檀的包袱几乎一样。
火烛映出一张小少年的脸,面目栩栩如生,是个光头。貌似是个和尚,可身上穿的并非僧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衣服,既不是粗布也不是绫罗绸缎,通体都是深褐色,紧紧贴在身上。
青檀胆子大,好奇之下还摸了摸,触手极为光滑。等她正要收手站起来,突然他的手动了一下,居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青檀吓得往后跳了两步。
大人们讲的诈尸都是青面獠牙,长着白毛,指甲尖锐,十分恐怖。应该不会有这么好看,又惹人怜爱的小僵尸吧?
她壮着胆子慢慢走到跟前,手指凑近放在他鼻子底下,还有气。
莫非是饿得快死了?她解开包袱,拿出一个馒头,掰开了一点塞进他的嘴里,又打开水囊给他灌了一点水。小和尚果然是饿晕了,吃完一个馒头,弱弱询问:“还有吗?”
“有啊,幸好师父给我准备了七天的干粮。”
青檀很大方地给他吃了三个馒头。小和尚明明已经饿到昏厥,吃相却极文雅,且刻意放慢速度,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咀嚼,仿佛怕被噎死。
青檀拿出第四个馒头递给他,他轻轻摇头:“我饿了好几天,不能猛然吃多。”
在墓室里和尸骨待上七天有点骇人,现在有了一个活人做伴,她挺高兴,问道:“你是个和尚吧?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我叫佛狸。”
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和尚。他必定与她一样,要么没有父母,要么就是被父母扔到寺院里了。青檀立刻生出同病相怜的好感,蹲在他面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佛狸反问:“那你呢?”
青檀年幼,不懂弯绕心思,直诉来意:“师父让我来替他取回先祖的东西。”
“你师父是谁啊?”
“他叫江进酒,是幽州府的风喉。”
“风喉是什么?”
青檀惊讶:“你竟不知道风喉?”
小和尚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青檀一想,他是个和尚,出家人对江湖中的事肯定是不大懂的,于是好心给他讲了风喉的来历。
小和尚若有所思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青檀。这个包袱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是他的。”佛狸指了指那具小孩儿的尸骨。
青檀拧着眉头,想不通这个死掉的孩子为何用的是和她一样的包袱,她年纪尚小,总觉得这种巧合有点奇怪,却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她回过头看着小和尚,不解道:“你都快饿死了,为何不出去?”
“水流湍急,从入口出去不可能逆流而上,只能被冲走掉入瀑布下的深潭,必死无疑。”佛狸蹙起眉,“我见过被水泡发的尸体,死相很丑,很可怕。”
青檀不以为然:“死了还管什么美丑啊。”
佛狸嘀咕道:“当然要。我宁愿饿死。”
臭美。青檀撇撇嘴,围着挡门石上下左右摸索了一遍。墓门就在后面,这挡门石显然只能左右移动,让它挪动的机关,究竟在哪儿呢?
“你是不是在找破解挡门石的机关?”佛狸突然开口。
青檀回头看了他一眼:“对啊。”
“你不用找了。”
“为什么?”
“机关坏了。”
青檀吃惊道:“坏了?你怎么知道?”
佛狸丧气道:“因为我已经找到机关,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