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鬼园门口分开,张夼去县衙找沈从澜,青檀回风云镖行向江进酒复命。
路过普渡寺,她顺便看了一眼粥棚。
讨饭的乞丐们已经散了,蓬莱和老常正在收拾粥桶,准备往车子上放。李虚白依旧坐在粥棚里,旁边围着两三个乞丐,他竟然正在给一个老乞丐号脉。
那老乞丐脏兮兮的头发纠缠成一块灰饼顶在脑袋上,一张树皮样的老脸,因为脏污不堪,五官显得模糊不清。而一尘不染的李虚白居然毫不嫌弃地将手指搭在他乌黑的手腕上。
他如此讲究一个人,竟然不嫌脏给乞丐义诊?这李大善人的名号竟然是这么来的?
青檀又好奇又诧异,站在路旁一棵菩提树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那双手不愧用过几十种膏脂,修长干净,冷白无瑕,对比那乞丐乌黑的手臂,仿若煤炭上落了一块白玉。
“没有大碍。这些药丸你服用两日。”
“多谢多谢。”
旁边一个老乞丐迫不及待地将裤子挽起来:“李大夫你看看我的伤。”
“这是被狗咬了?”
老乞丐叹道:“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跑不快就被咬住了。”
“富贵人家大多养狗护院。你日后小心些。”
李虚白从药箱里拿出药粉替他上药。
乞丐脏污不堪,伤口狰狞丑陋,李虚白的表情看上去并无不适,更无厌恶不耐。
这男人真怪,淡漠高冷如苍穹的一轮孤月,却有着悲悯炙热的人间心肠。
青檀原本对他胡乱撒钱的做派看不惯,加上他一个男人过分讲究,用几十种膏脂保养双手,此刻却不由生出好感来。平心而论,即便是她,也很难对一个脏污不堪的老乞丐做到如此。尤其是他,衣着洁净,不染尘埃,一看便是个有洁癖的人。这份医者仁心,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心生敬意。
青檀回到风云镖行,江进酒正打算派阿松出去找她。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张夼也早该到了,怎么也不见人?”
青檀跑了一天口渴难耐,先倒了两杯茶喝,方才开口道:“我已经见过张夼。他昨天半夜便被沈从澜薅起来,今儿一早就到了幽城。”
江进酒问:“然后呢?”
青檀不急不缓地把然后发生的所有事情讲完。
江进酒有点不满沈从澜使唤他的人,直言不讳道:“你和张夼是风喉,不用多管闲事替沈从澜找什么证物,破案是他的事。我们要查明的是青天塔上究竟有没有神仙。”
青檀瞟了一眼江进酒,问道:“那师父您说怎么查?要不师父在青天塔顶上打个地铺蹲守神仙?”
江进酒:“……”
青檀解释道:“不是我们多管闲事替沈从澜破案,是这两件事分不开。想知道青天塔上究竟是人还是神仙,只能从他指明凶手的案子入手找线索。”
江进酒刚刚被她呛过,有点赌气地问:“那你忙活一天,找到线索了吗?”
青檀好整以暇地点点头:“当然,我至少找到了一条。”
江进酒一听气也消了:“快说说看。”
青檀道:“青天塔上的仙人之所以让百姓深信不疑,因为他有四样神通。一是他能断出冤案指明真凶,二是仙人信半个时辰后变成无字天书,三是,他能给受害者家人托梦,四是他能判别投仙人状的人,是不是真有冤屈,愿意踩铁钉板以血诉冤。”
江进酒点头:“不错。”
青檀轻轻一笑:“第四样,不必是神仙,凡人也很容易判别。”
“如何判别?”
“很简单。踩着铁钉板上顶层的人,因为铁钉板刺破鞋底疼痛难忍,必定要双手扶墙,墙灰一碰就沾了满手,投仙人状时自然也会沾上。所以拿到仙人状的人,只要看到纸上沾有红墙灰,自然就知道,这人是踩着铁钉板上来的。”
江进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单凭这一点,还是不能证明他是凡人。四样神通中,指出真凶这点最为诡异。比如乔娘子这个案子,他怎么会知道温秀才是凶手呢?”
青檀思忖片刻:“如果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又恰好见到温秀才做过某些事,便可以推断出他是凶手。”
“此话怎讲?”
“比如,他碰巧知道温秀才偷书坊的毒药,又碰巧知道他去鬼园,乔娘子被狗咬死后,他在鬼园发现了温秀才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从而推断他是凶手。”
江进酒摸着下巴,期期艾艾道:“这么多碰巧……也太难了吧。”
“幽城并不大,大多数百姓都是祖辈便居住于此,想要知道一些事情,多打听打听便能知晓。我和张夼打听出温秀才去过鬼园,就是从一个乞丐嘴里知道的。”
“那依你之见,你觉得青天塔上是凡人还是神仙。”
青檀没有立刻回答。她其实是不大信鬼神的,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敢进古墓。
她想了想,偏过头很严肃地看着江进酒:“如果他是神仙还好,若是个凡人,此人必定聪明绝顶且武功高强。昨晚的黑衣人,放眼江湖,恐怕没几个人能抓住他。朝廷若让你把这人找到并交上去,这事便很棘手。抓不住,恐怕就不是立功,而是获罪。”
江进酒顿时脑子一蒙,他倒是没想到这一步。
“所以我方才对师父说的这些,师父先别报上去。等事情水落石出了,师父权衡利弊,再决定他是神,还是人。”
青檀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这世上谁又能抓得住神仙呢?”
江进酒点点头,这徒弟虽然一身反骨,动不动就故意气他,但确实有本事又有心计。是他最得力的帮手。
“此事得和张夼通个气……”他话未说完,突然青檀眸光一亮,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江进酒莫名其妙问:“怎么刚回来又出去?”
青檀怕来不及也没有解释,急匆匆出门。
那个被狗咬到的老乞丐,让她想到一件事。温秀才为了驯狗扑咬乔娘子,必定会让狗处于饥饿之中,可能每隔几日才来喂狗,狗饿极了也可能咬到他。鬼园离普渡寺不远,温秀才穷困潦倒,若是不小心被狗咬到,必定也没钱去医馆,极有可能让义诊的李虚白给包扎上药。
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幸好李虚白还没走,正在给一个瘸腿的老太太扎针。
老太太没钱付诊金,所以就使劲地送好听话给他:“小郎君真是好人,将来定能找个温柔贤良的娘子,儿女双全,福寿双全。”
李虚白弯着腰,唇边挂着一抹窘笑,淡得几乎看不见,明显是出于客气。
站在旁边的蓬莱听得比他还开心,替他家主子回应道:“多谢老人家吉言。我家郎君那必定是福寿无双的。”
正说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蓬莱一扭脸,不由愣住了。
幽城何时有如此明艳动人的女郎?
“女郎哪里不舒服?”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自己才有病,这女郎看上去神采奕奕,步态轻盈,一双美目亮若星子,灿然生辉,怎么看也不太可能是病人。
青檀冲他浅浅一笑:“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我有话想问问你家郎君。”
蓬莱显然会错了意,憋着笑瞟了一眼李虚白:“我家郎君话少,不喜欢和小娘子聊天。”
熟门熟路的样子,看来他没少替李虚白挡桃花。
青檀被误会了也没生气,眼看李虚白正在收针,便不去打扰他,先问起蓬莱:“不知你家郎君可认识温秀才?”
蓬莱表情夸张地哎了一声:“最近这幽城没有不认识温秀才的!就算没见过面也听过这人。怎么了?”
青檀问道:“郎君可曾替温秀才诊过病。”
“有啊,他被狗咬了,来找我家郎君替他看伤。”
青檀忍不住笑了,看来运气不错,来对了。
扎针的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李虚白起身去旁边盥手。
青檀犹豫着是不是该先和他打招呼,毕竟在小香山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可转念一想,他当时在店里眼皮都没抬,压根就没看她,索性不提上午的事,开门见山问道:“李大夫能否讲讲温秀才被狗咬伤的事。”
李虚白抬眸扫了她一眼,表情平静淡定,不像大多数人,见到她都会露出惊艳目光。
他言简意赅道:“最近两个月的事,记不清哪天,伤口不深,替他包扎了一下。”
青檀又问:“他可还说过别的?”
李虚白轻轻蹙眉,似乎是在回忆。旁边的蓬莱抢先道:“我记得他问我家郎君,可有什么药材药草是狐臭味的。”
青檀按捺着惊喜:“他为何问这个?”
“他说租客邻居也是个穷书生,没钱买衣服,总喜欢借他衣服穿。他手头也紧,又不好意思拒绝,便想在衣服上弄点狐臭味,让邻居别再来借。”
“那李大夫可曾给他出了主意?”
李虚白摇头,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手。
很近的距离,青檀忽然发现他拇指上有一道很不显眼的细小伤口。她心念一动,脑中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青檀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配合着激动感谢的表情:“多谢李大夫,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蓬莱瞪圆了眼睛,就这两句话能帮什么忙?你是想非礼我家郎君吧!
李虚白像是被开水烫到一样,慌乱不堪地往回抽手,俊朗如玉的一张脸,像是一片玉瓷被震出了纹路,甚至还浮起了红晕。
这青涩的反应让青檀又想笑,又意外,甚至还勾起了她的恶趣味,她要是搂他一下,他是不是会昏过去?
她笑了笑,适可而止地放开李虚白的手。
握他手腕没别的意思,是想探查他的内息。昨夜的黑衣人,和他身量差不多,而他拇指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让她疑神疑鬼地多想了。
很遗憾,李虚白毫无一丝内力。但是那双手,真不愧是用过几十种膏脂的手,光滑温暖柔软,甚至没有一个茧子。还挺好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