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兄弟相见,格外亲热,李鸿章心情大好,叫亲兵弄来酒菜,招呼两位弟弟上桌小饮。几杯下肚,李鸿章道:“三弟率勇协防庐州,偶尔会进城办事,见面还算方便。五弟在磨店守家,来一趟不容易。母亲还好么?”李凤章说:“家务有大哥和四哥操持,母亲只是拜拜佛,念念经,精神颇佳,二哥不用挂念。”李鸿章说:“母亲健旺,是咱们兄弟的大福。”
李凤章又告知,二嫂和侄女也平平安安,康康泰泰。“只要平安就好。”李鸿章点头道,“五弟来庐州何干?”李凤章望望李鹤章,笑而不语。李鹤章帮着答道:“二哥知道,咱们带勇战长毛,朝廷不出粮,不给饷,最多打了胜仗,奖赏几个银子。其实对咱这些圩主来说,打不打仗,只要队伍拉起来,就得管吃管喝,还得发点小饷,让团勇们拿回去养家,不然谁给咱卖命是不是?钱从哪儿来?只好筹款劝饷。可连年战乱,民不聊生,财源越来越短缺,就地取财日见困难,只有另想办法。”
李鸿章天天领兵带勇,冲锋陷阵,后勤粮台接触得少,不知除就地取财,还有什么来路可弄钱生财,问道:“打仗就是烧钱,你们有弄钱办法,还不快快道来?”李鹤章说道:“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想弄钱,还是离不开经商做生意。”李鸿章道:“兵荒马乱,有啥生意可做?”李鹤章笑道:“兵荒马乱有兵荒马乱的生意。”朝李凤章抬抬下巴。李凤章这才说道:“徽人善经商,三哥朋辈里也有商人,生意都做到了金陵,钱来得比别处还快。”李鸿章打断道:“金陵为长毛所占,也敢到那里去做生意?”
李凤章从容道:“有何不敢?做长毛生意,钱更好赚。长毛兵多将广,日用消费大,只要投其所需,轻轻松松就可赚来大钱。三哥心里痒痒,却不能扔掉团勇不管,只好把我介绍给他朋友,跟着四外收购粮油茶叶布匹和各类日常用品,运往金陵,从长毛手上换取大把银子。来回跑上两趟,咱就摸到了门道,干脆出来一个人干。其实也不是一个人,三哥投了大钱,才让我有足够本金,渐渐把生意做大,现已超过三哥朋友生意规模。”
听到这里,李鸿章脸色往下一跌,说:“你们这么做,不是助纣为虐,让长毛吃饱喝足,再来攻打咱们吗?”李鹤章解释道:“没二哥说得如此严重。咱们不做长毛生意,也自有人做,反正有买就有卖。再说咱赚长毛的钱,没用来肥自己腰包,都花到了团勇上,不然兄弟们早已跑光,咱也没法帮着福大人和二哥协防庐州。”
如此道来,做长毛生意也错不到哪里去。李凤章又道:“其实咱与长毛做的都是小生意,大生意全垄断在洋人手里。尤其军火弹药,皆是洋人供给长毛,那才真叫助纣为虐哩。”李鹤章也强调道:“只要清军没法截断金陵与外界联系,谁都可与长毛做生意,包括大量军火买卖。”李鸿章叹道:“洋人也不是好东西,就知唯利是图,发咱们国难财。”又问李凤章:“五弟出入金陵,多少能听到些有关长毛的事情吧?比如洪杨二贼,他俩有些啥动静?”
李凤章道:“说起洪杨两位贼首,金陵城里传言四起,说他们迟早会有闹翻的一天。”李鸿章道:“洪杨多年患难与共,莫非说闹翻就闹翻?”李凤章道:“听长毛议论,杨秀清自恃天父附体,老想控制洪秀全,对他吆来喝去。更有甚者,还代天父传言,逼洪秀全封自己万岁。俩万岁同时登台,这戏还唱得下去?”
若如李凤章所言,洪杨内讧,金陵一乱,无暇顾及别处,安徽颓势自然会有所好转。李鸿章一时兴奋,频频举杯,与两位弟弟喝个痛快。喝得差不多,李鸿章想起什么,对李凤章说:“五弟常在外面跑,可否给我留意一事?”李凤章道:“二哥有事吩咐,五弟全力而为。”李鸿章道:“做生意走南闯北,接触的人多,见识的事广,五弟经营买卖时,顺便查寻查寻地方史志和舆图,能弄的尽量弄些回来。”李凤章爽快答应:“带兵打仗,与敌周旋,先了解清楚地方风土人情和山水形貌,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李凤章消息并非空穴来风,不久金陵果然出了大事。攻破南北大营后,杨秀清自恃功高,越发专横跋扈,趁韦昌辉和石达开出征在外,一再借天父口吻,逼洪秀全封自己为万岁。洪秀全气愤不过,密诏韦石两位,返京收拾杨秀清。韦昌辉早看杨秀清不惯,立马带领三千多人,自湖北火速奔赴金陵,与城里旧部合兵一处,攻入东王府,杀掉杨秀清全家及部众四万多人。随后石达开从江西赶回来,见韦昌辉做得太绝,心怀不满。韦昌辉心想,杨秀清一死,唯一还敢跟自己叫板的就剩石达开一人,只有把这小子干掉,才得消停。当夜带兵冲进翼王府,逢人就砍,杀得血流成河,只石达开见势不妙,落荒而逃。又怕秦日纲有想法,韦昌辉又冲进燕王府,把秦日纲和府里老少也杀掉。还不过瘾,竟率部去围天王府。幸好洪秀全早有预感,联合洪家兄弟及东王党,打退韦部。韦昌辉逃出城外,被人擒住,扭至洪秀全面前。洪秀全叫人砍下韦昌辉脑袋,送到安庆,请石达开回来辅政。石达开回到金陵,洪秀全又暗自后悔,怀疑他跟杨韦一样,亡我之心不死,于是事事设阻,处处堤防。石达开年轻,还想多活几年,辞别天王,出城西行,从此一去不复返。
消息令人振奋,福济与和春分头领兵,一个朝东南开拔,一个向西南进击,准备大干一场。和春指挥秦定三和郑魁士两位总兵,一路所向披靡,连下舒城、霍山、岳西,只桐城还在敌手。福济率李鸿章出庐州城后,知道巢县不好打,采取先易后难步骤,绕到东面,快速攻占无为、和州、含山和东关,尔后回师围攻巢县。
巢县依然牢不可摧。架炮猛轰,无奈城坚如铜,无法破敌。掘地而进,又一次次被守军堵住,到不了城下。守军还在城外掘了深沟,来回巡查,地下一有动静,就打洞灌水,淹死不少挖地道的清兵。福济很恼火,问李鸿章道:“巢县如此难攻,到底何人把守?”
李鸿章已探明城里情况,道:“巢县守将是广西人,外号黄铁匠。黄铁匠没啥能耐,全靠副将程学启部署城防,对抗官军。程学启乃安徽桐城人,双目炯炯如豹,人称豹眼。”
福济道:“莫非就拿程学启毫无办法?”李鸿章说:“强攻不行,只能先克巢湖长毛水营,再围巢县,待城里弹尽粮绝,守军自会举手投降。”福济说:“此法倒也可行。只是听说守军早备足粮草,三五个月该撑得下去,又如何是好?”李鸿章道:“就围他三五个月。”
福济猛摇脑袋道:“不行不行,咱还有安庆要收复呢。”李鸿章道:“安庆不有和大人及秦郑两位总兵么?”福济道:“俩总兵所领皆绿营老爷兵,没漕运标兵和团勇参战,想拿下安庆,没这等好事。”又说:“西南基本打通,秦总兵正围攻桐城,郑总兵则在肥西安民,我请郑总兵过来助战,尽快拿下巢县。”
福济赶往肥西,郑魁士二话不说,点兵一万,望东而来。到得巢县城外,架好火炮,对着城头一阵猛轰,炸开两处豁口,驱兵向前,去登城墙。城下濠深沟邃,士兵搬来长木,搭到壕沟上,再踏木过沟。无奈城头矢如蜂至,弹似雨下,士兵们挨矢中弹,纷纷落入壕沟,淹的淹死,冻的冻僵,没死没僵,也因壕沟太深,没法爬上来。几番冲锋,终于有数十勇士越过壕沟,赶到城下,城墙豁口又被守军补实,清兵们身无翅膀,飞不上去,只能干瞪眼。
如此强攻三天,断送两三千兵士性命,依然毫无成效。倒是李鸿章留下漕运兵,配合清兵围城,自率三山团勇,突袭巢湖太平军水营,得胜而归。福济稍感安慰,说:“长毛水营已破,正好合力攻城,咱们见郑总兵去。”
郑魁士身经百战,打过无数恶仗硬仗,没把李鸿章放在眼里,顾自部署夜战。夜里火炮一响,士兵们扛着长木,冲到壕沟旁,搭起数道木桥,舍命往对面冲。城上守军早有防备,赶紧开枪放箭。清兵人数众多,虽有中箭中弹落水者,仍有不少越过木桥,冲到城下,尔后迅速分为两股,一股冲向被火炮炸开的豁口,一股架梯攀城。
城上守军没闲着,放过枪,射过箭,又往下推滚木,砸石块,一次次将登城清兵击退。郑魁士亲自督阵,清兵没有退路,前赴后继,越过壕沟,踩过堆积如山的死尸,往上攀登。眼看快要攀上墙头,最残酷的一幕突现于前:清兵一个个掉落下来,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又扭又摆,又翻又滚,惨不忍睹。嚎叫声不绝于耳,划过夜空,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原来守军备了桐油,居高临下,一桶桶往下淋,直接淋到清兵身上。桐油都是烧得滚烫的,烫得清兵焦头烂额,皮裂肉糊,欲生不得,欲死不能。还有更恼火的,后面清兵想继续登城,城墙上全是桐油,不仅烫热难近,还沾手打滑,根本没法攀爬。待桐油冷却,再组织进攻,守军又故伎重演,逼退清兵。
守军还有这么一手,确是郑魁士没想到的,气得捶胸顿足。福济也唉声叹气,想鼓励郑魁士收拾残兵再战,估计他别无佳法,只得去找李鸿章。李鸿章说:“咱几战巢县,没少强攻硬取,皆因守军太狠,无功而退。唯有围而不攻,把守军困死在城里。”福济还是不甘心,说:“巢县久攻不下,和春只要破掉桐城,自会挥师南下,独攻安庆。安庆比庐州更重要,安庆之战咱边都沾不上,怎对得起皇上隆恩和信任?”
福济哪是担心对不起皇上,明明是怕失去参战安庆机会,对不起自己。尝过攻取庐州的甜头,福济知道能收复安庆,功劳更大,皇上肯定不会薄待,才念念不忘,无以释怀。这倒也能够理解,李鸿章安慰道:“咱还是再想想办法,看如何摆平巢县守军。”
福济一走,李鸿章嘱咐刘斗斋看好帐门,任何人不得入内,然后研墨铺纸,着手作文。不作诗词歌赋,不作春秋宏篇,是给巢县城里的程学启写信。
舞文弄墨毕竟不是攻城略地,应该不难。可不攻城,不掠地,却得攻心掠志,也不是想象的简单。好在李鸿章最懂文章之道,笔力了得。他先分析清军与太平军各自优势和劣势,阐明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清军。理由明摆在这里,清军背后是经营了两百多年的大清朝廷和各省官军,以及云集响应的地方民团,相比之下,太平军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一时兴起,席卷江南,却没任何根基,打下两湖,丢掉两广,占领江南,失去湖广,有如猴子掰苞谷,掰得多,丢得也多。最要命的还是洪秀全无王者风范,缺乏远大志向和目标,小胜则安,醉生梦死,无以凝聚人心。故看上去太平军人多势广,其实是一盘散沙,一阵风吹雨打,就会烟消云散。事实是新近金陵内讧,东南西北四王已无一幸存,连翼王也没法容身,怅然出走,留下天王孤家寡人一个,要谋无谋,要勇无勇,还能苟延残喘几天?眼见太平军气数将近,不可能成气候,还抱残守缺,替他们卖命,值不值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程将军智勇双全,善攻能守,若弃暗投明,归顺朝廷,日后足可建大功,立大业,封妻荫子,名垂青史。
洋洋洒洒写上两千言,李鸿章才收住笔头,重新检查一遍,更正个别用词,装入信封,交给刘斗斋。还拿出一幅小画给他,如此这般吩咐几句。
当夜刘斗斋乔装一番,带着信函,潜入城里。几经周折,信函终于到了程学启手上。程学启细细读过,略有所动。却又患得患失,踌躇半晌,下不了决心。
刘斗斋没立即出城,悄悄躲在暗处观察动静。见程学启没有任何反响,便混入守军中间,散布谣言,说程学启见金陵内讧,太平军大势已去,忽生异心,联系城外清军营中桐城密友,准备里应外合,开门迎敌,献城立功。
虽说程学启具体负责城防,却只是守城副将。主将姓黄,桂籍资深太平军将领,铁匠出身。黄铁匠本来对程学启这个安徽人早有防备,听到谣言,信不是,不信也不是。为防万一,还是安排人秘密监视,看程学启有无反常举动。刘斗斋见谣言起效,弄身敌军卫士衣服穿上,趁夜跑到程学启住处,往门缝下塞张纸条,然后掉过头,若无其事离去。
刘斗斋此举,自然没能逃过暗处的眼睛,等他一离开,就有人溜过来,从门缝里取走纸条,交给黄铁匠。黄铁匠见是幅小画,绘有街衢、里巷、城门和墙柳之类,有些像联络暗语,越发觉得可疑,对程学启更加防备,连城防也不再让他参与,真以为他暗通清军。
程学启意识到黄铁匠不再信任自己,怀疑是不是李鸿章送来信函,被人知道,心里难免忐忑起来。城防插不上手还在其次,还被秘密监视,出入失去自由,心里已凉半截。又想起李鸿章信中所言,句句不虚,字字在理,渐渐有了去意。
是夜,守军和清军对峙两个时辰,各自休兵歇息。直至黎明,双方兵将正觉困乏,东门悄然开启,一彪人马无声出城,往南而去。李鸿章正躲在不远处,将一切看在眼里,放过南去人马,带领马队,直取未及关上的城门。潜伏于后的大队团勇纷纷跃起,一边放炮开枪,一边呼啦啦冲过去,往城门里直涌。福济漕运标兵和郑魁士绿营也快速跟进,一时间,城里城外杀声四起,炮火连天,热闹异常。
天亮时分,清军全面攻占巢县。守军死伤无数,余者缴械投降。李鸿章一边清理战场,一边留心观察城墙,才发现基深砖厚,崇墉百雉,非别处可比。再有程学启精心布防,督兵死守,强攻硬轰不下,也就不足为奇。正好黄铁匠换上百姓衣服外逃,被团勇抓获,扭至李鸿章面前。李鸿章想起忠泰之死,愤恨交加,下令立即斩首,血祭忠泰。
攻克巢县,庐州东南成功打通,福济兴高采烈,回驻庐州,上书请功。正值新年来临,咸丰担心江南局势,面对满桌盛筵,筷子都举不动,得此捷报,情绪高涨,不禁胃口大开,大饱一顿口福。随即命人拟旨,重赏福济诸位。李鸿章功不可没,赏加三品按察使衔。
圣旨到达庐州,李鸿章激动片刻,很快恢复平静。按察使以上便是巡抚级别,品秩不可谓不高。可按察使衔并非按察使,就像画中饼,并非香软可口的真饼,可以饱肚,只有真正坐到实职位置,才可能有所作为。且时逢战乱,别说实职难求,就是能补实缺,也坐不安稳,难成气候。换言之,从按察使衔到巡抚,看去近在咫尺,实际距离相当遥远。
不过再怎么说,按察使衔也是一个重要品级,不是南归参战,舍命立功,短短四年多时间,想从七品升到三品,绝对不可能。若福巡抚与和春能真诚合作,克安庆,控长江,进而东指金陵,自己从战有功,升到巡抚级别,希望还真不小。
然凭福济与和春手里清军,外加松散民团,想从太平军主力手中拿下安庆,夺取长江,进窥金陵,又谈何容易?李鸿章想起老师曾国藩所建湘军,自忖已有三品衔在顶,可否说服福济,奏明皇上恩准,让自己组建淮军,先肃清安徽,再顺江而下,攻破金陵城门,活捉洪秀全?能建此大功,别说升巡抚,提总督,即使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想到此处,李鸿章又亢奋起来,走进签押房,兴冲冲道:“感谢福老师抬爱,为鸿章奏获三品衔。鸿章无以为谢,唯有奋勇争先,多杀长毛,报答福老师栽培!”福济笑道:“不言报答,少荃计取巢县有功,加官晋级,理所当然。”李鸿章道:“巢县规复,东南打通,下步便是挥师南下,剑指桐城和安庆。”福济道:“本抚也这么想来着,正要召唤少荃,商议调兵南征,先助和春打下桐城,再收取安庆。”
“桐城虽有李秀成亲自驻守,攻取不易,毕竟兵力不足一万,郑秦俩总兵合力围剿,应该拿得下。”李鸿章分析道,“安庆则不同,为长毛重镇,地位仅次于金陵,饷足粮丰,兵多将广,恐怕不是想收就能收,想取就可取。”福济道:“本抚也知安庆坚固,仓促间不容易得手。少荃有何良策,尽管道来。”李鸿章趁机道:“福老师手里漕运标兵人数不多,战力有限;和大人所领绿营师老兵疲,小打小闹尚可,担当大任太难;皖省民团训练不够,又各自为军,也不可能有造化。要对付安庆长毛主力,恐怕还得另练新军。”
福济疑虑道:“另练新军?练什么新军?”李鸿章道:“鸿章既获三品衔,该有独立带兵资格,福老师可奏请皇上,让学生效仿湘军,以三山民团为班底,广征皖籍乡勇,创建淮军,练成铁血之师,先浩荡南进,端掉安庆,继顺江东下,逼攻金陵。”
这个李鸿章,收取巢县,获顶三品虚衔,便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仿佛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谁都不放在眼里,一心想大展宏图。要么就是在你福济手下待得久了,觉得拘束和压抑,非独立出来,拉支队伍,自己单干不可。想得倒也美,有队伍就有势力,有势力就有地位,有地位就伸得开拳脚,爱干啥干啥,一不小心成大气候,也未可知。只是你李鸿章想成大气候,别人却不想?我福济漕运总督做得好好的,吃香喝辣,悠闲自在,之所以奉皇上旨意,临危受命,入主皖省,不就企图有所作为,日后好提总督,晋阁揆吗?要有作为,需人手帮衬,放任你李鸿章创建淮军,独立门户,自占山头,谁帮我料理军政,支撑局面?
福济铁心不让李鸿章意图得逞,话却来得动听:“少荃想法不错,真像曾国藩样,练成骁勇淮军,何愁安庆不破,长毛不灭?”李鸿章欢喜道:“福老师答应奏明皇上,准允鸿章创建淮军?”福济笑道:“少荃真是急性子,说风便是雨。有风还得有云,云聚才能雨至。要创建淮军,总得有个酝酿过程,岂可仓促而行?”
李鸿章正要问怎么个酝酿法,衙役送进和春信函,福济拆开瞧瞧,脸色往下一跌,吼道:“这个和春也是的,把气往咱头上撒。少荃你说说,和春可笑不可笑?”
李鸿章展阅信函,才知福济啃掉巢县这个硬骨头,得到咸丰嘉奖,桐城却久攻不下,和春心里不舒服,来函谴责福济,本事不大,手段高超,连正规清兵,想抽走就抽走,招呼都不打一声,仿佛他这个江南提督屁都不是。
李鸿章忍不住笑道:“脚长在郑总兵自己身上,他不愿出兵协攻巢县,福老师还能绑走他不成?和大人这气也撒得太不是地方。”福济说:“可不是?当初我也没逼郑总兵,只不过随便开句口,他就兴致勃勃上了路。”
“这也是学生至今搞不明白的,郑总兵又不归福老师节制,怎会轻易跟您老人家走?”李鸿章说。福济颇有意味道:“少荃有所不知,秦郑俩总兵同时给和大人效力,都想获取他老人家青睐,难免心怀嫉妒,暗中生隙。正因如此,两人带兵离开庐州后,便张飞不服马超,分道扬镳,各干起各的来。开始秦总兵很顺手,一鼓作气攻下岳西、霍山,谁料竟为桐城长毛所阻,久围无功,弄得进退两难。其时郑总兵则收复庐江、舒城、肥西诸城,和大人想调他去助秦总兵,郑总兵早知桐城守将李秀成不好对付,犹豫着要不要出兵,正好我邀他赴巢县打援,他也就巴不得,率部出了肥西。”
福济所说李秀成,乃广西滕县人,原系东王杨秀清手下勤务兵,不过做些端茶送水洗衣之类杂务,没谁放在眼里。可这位无名小卒聪明机智,敏捷能干,渐渐引起杨秀清注意,试着让他从军出阵,不想竟足智多谋,能征善战,天生是个打仗的种。杨韦内讧,秦日纲被杀,石达开出走,洪秀全手下无将,只好起用李秀成,让他配合陈玉成,继续对抗清军。李秀成还真了得,带着七八千太平军固守桐城,一次次打退和春与秦定三数万清兵进攻。
李鸿章打听过李秀成来历,知道其人跟自己有不少相同之处。两人同为李姓,同是道光三年(1823)生人,同属劳苦羊命。所不同的是,李秀成已成一军之将,挑起复兴天国大任,自己却不过弄了个不痒不痛的三品按察使衔,要地盘没地盘,要武装没武装,只能寄人篱下,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东奔西跑,打一枪换一个位置,毫无建树,实在汗颜之至。也不知哪天才能拥有自己兵马,与李秀成兵对兵,将对将,干上几场,分个你高我低。兵马又在哪里?唯一办法只有说服福济奏准皇上,让自己征召淮勇,编练成军,以大显身手。可没待李鸿章旧话重提,福济先发话道:“和春对福某有想法,也不好怪他。既然巢县已下,年后咱们调兵南下,助他攻打桐城,免得他在皇上那里说咱坏话。”
时值咸丰七年(1857)初春,刚过完大年,李鸿章跟随福济,拉着队伍,离开庐州,浩浩荡荡向桐城方向进发。郑魁士在和春一再催促下,也率部来到桐城城外。几处清兵合到一起,把桐城围个水泄不通,发起一轮又一轮猛攻。
无奈连攻数日,都没能破城。欲引蛇出洞,太平军坚守不出。混乱中,李秀成派人悄悄出城,赶往枞阳,去搬陈玉成援兵。援军悄然来到清军后面,和福两人浑然不知,还在督兵蛮攻。李秀成见机,大开城门,率军冲杀出来,里外一夹击,清军无法抵挡,兵败如山倒。
和福联手围攻桐城,本来胜券在握,竟反遭夹击,大败而溃,到底是清军无能,还是太平军厉害?李鸿章来不及多想,已被溃兵裹挟着,向东逃去。逃至舒城近郊,后面涌来大队追兵,密密麻麻,蝗虫一样。李鸿章大惊,赶紧往偏僻处躲藏。躲一阵子,听前边响起枪炮,太平军已开始攻城。舒城守兵不多,很快落入敌手。太平军又往东挺进,拿下庐江,北上去攻庐州。和春与福济已回庐州城中,顾不得疲惫,纠合残兵败将,固城死守。形势严峻,若庐州再破,和福无处藏身,不用咸丰追究,也只有自我了断。
久攻无果,陈玉成与李秀成商量,是否调用分守桐城、舒城、庐江等处太平军,集中兵力打歼灭战,非啃下庐州不可。此时李鸿章已回庐州,联合各圩主,趁夜绕到太平军大营外,发起突然袭击。太平军懵懵懂懂,不知敌兵从何而至,人数多少,只能胡乱应对。福济早得李鸿章情报,听得城外枪炮声响,打开城门,督师出击。太平军腹背受敌,无法组织有效反击,怕吃大亏,只好撤退。
陈玉成和李秀成退到舒城一带,清点人数,损失不过数千,倒也无伤大雅。重新整编就绪,转而驱兵北上,很快攻下六安、英山、霍邱等地,与数股捻军勾结一起,大肆扫荡皖北和豫西,只待时机成熟,南下东进,再攻庐州,占领皖中。
福济与和春不免心惊肉跳,不知如何应对时局。偏偏圣旨送到,令和春离皖东行,以钦差大臣身份,召唤转战苏浙的总兵张国梁诸将,招兵买马,重建江南大营。同时升浙江巡抚何桂清为两江总督,加大苏浙赋税征收力度,为江南大营提供后勤供给。还说钦差大臣德兴阿已攻克扬州,正在重建江北大营,和春务必即刻动身,尽快到任,完成江南大营重建大任,以便与江北大营合作,早日收复金陵。
闻旨福济心有戚戚,嘀咕道:“长毛捻匪大兵压境,皇上调走和大人,福某如何支撑安徽?”没待和春开口,李鸿章先分析道:“杨韦内讧,石达开出走,皇上以为长毛再无战将,只等两位大人打通庐州东西通道,直捣金陵,完成大业。谁知陈玉成和李秀成两个黑煞星占去安徽大部,仅庐州以东少数州县暂存清军手里。这于安徽一省来说,自然不可乐观,可综观整个江南战场,又何尝不是一次难得机遇?难得就难得在陈李转战安徽,金陵空虚,缺乏能战将领,皇上才决定重建南北大营,伺机收复金陵。试想南北大营重建完成,对金陵形成夹击之势,洪秀全吃不香,睡不稳,能不召陈李二贼回防?这于安徽自然不是坏事。”
“少荃分析有理,南北大营重建,江南战场包括安徽局面自会大为改观。”和春安慰福济,“福大人别有顾虑,好好守住庐州,有机会再打几个胜仗给皇上瞧瞧。”福济心里还是不踏实,说:“皇上要重建江南大营,难道不可调别人,非得调和大人不可?”
明眼人不难看出,咸丰心里其实也很矛盾。他日思夜想收复金陵,却又不愿汉员来沾这份头功,显得满员无能。但满员里能征善战者没几人,唯和春与德兴阿还算有些本事,自然只能调他俩负责南北大营重建,替自己完成多年灭匪夙愿。
毕竟不是和春自己要离开安徽,福济心里不满,也不便怪他。好在和春只带走部分清兵,留下秦定三和郑魁士两位总兵,协助福济坚守皖省。
不久又闻咸丰旨令丁忧在家的曾国藩复出,尽快返回江西大营,收取九江,挥师进击安徽。原来年初曾父逝世,曾国藩回籍奔丧,留下亲手带出来的湘军,听任湖广总督官文随意调遣驱使,心里老大不痛快,圣旨倒也来得是时候。可他仍窝在湘乡,迟迟没有动静。圣意好懂,叫你稳定江西,进攻皖省,无非拖住陈玉成和李秀成,好让和春与德兴阿全力重建南北大营,收取金陵。咸丰潜意识里,湘军再有能耐,也只能当当配角,跑跑龙套,歼灭太平军老巢头功只能交给满员来拿。湘军可利用,但不能任其发展壮大,甚至收复金陵,功高镇主,尾大不掉。咸丰这点心思,瞒不过曾国藩,他连连上疏,请求在家终制。
听说曾国藩无动于衷,福济急得不行,对李鸿章说:“曾国藩啥意思嘛,皇上看重他,再次破例夺情,请他出山,他还要不识抬举,装腔作势,就不怕得罪皇上,咎由自取?”
李鸿章清楚,福济不是担心曾老师得罪皇上,是害怕安徽无援,庐州不保。至于曾老师意图,自然不是不想出山,是暗示皇上,要我出山也行,总得有所表示,给个巡抚总督的干干,不然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仗怎么打?
咸丰也知曾国藩意思,正犹豫要不要给他加官晋爵,南方喜讯频传,湖广总督满大臣官文和湖北巡抚胡林翼调度彭玉麟、杨载福、李续宾诸将所领湘军水陆两师,收复湖北和江西大片失地。咸丰直乐,心想没你曾国藩,满员不照样指挥湘军打胜仗么?于是顺水推舟,准允曾国藩继续在家守制。气得曾国藩直吐血,隔空大骂胡林翼和彭玉麟逞能,坏我大事。
得知没有曾国藩,湘军也连战连捷,福济大喜过望,暗想湘军踏平湖北和江西,下步就会进攻安徽,庐州可保无虞。还没喜够,亲兵急急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啦,福大人不好啦!”福济吃惊道:“说清楚,到底啥不好啦?”亲兵吐着粗气道:“刚才前方来报,秦总兵与郑总兵两军打了起来,打得还挺厉害。”
原来桐城之战大败,和春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离开安徽时留下数万绿营,交秦郑两位总兵统带,以伺机攻克桐城,以雪前耻。时值太平军调兵北上,串联捻军作乱,皖中兵力有限,俩总兵分头并进,去攻桐城。不想两部碰到一处,不思克敌,竟为争抢粮饷发生火拼,大打出手。往救舒城的太平军杀回桐城,里应外合,几乎全歼混乱中的清军。
听到这里,福济肺都气炸,大骂秦郑两位混蛋,眼看桐城可下,竟自毁长城。靠这样的绿营兵,又如何打得过强大的太平军?再这样下去,安徽还能有救?自己小命只怕得丢在这鬼地方,再也回不到北方去了。李鸿章也很震惊,对福济道:“福老师已经看到,这就是绿营兵,大敌当前,命可以不要,粮饷先抢到手再说。”福济叹息道:“国家不惜血本,养活绿营兵,唯指望他们保卫国家,就这种德性,哪还靠得住?”
“湘军在湖北和江西连战连捷,安徽绿营却丢城失地,自相残杀,福老师不觉得有些讽刺么?”李鸿章嘴上说道,心生冲动,又想重提组建淮军的老话。却听福济道:“绿营指望不上,只能盼湘军早日东来,挽救皖省颓势。”李鸿章道:“石达开英勇善战,兵多将广,好像没有马上离开鄂赣迹象,湘军一时只怕到不了皖省境内。”福济可怜兮兮道:“那又如何是好?”李鸿章道:“就目前形势来看,恐怕只有一个办法,或许还算可行。”福济盯紧李鸿章道:“什么办法,少荃先说说看?”
想起在福济面前碰过的钉子,李鸿章变得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开口提淮军二字。提也白提,福济绝不会答应。道理明摆着,你在他手下干,是他的人,干出啥成绩,小功劳归你,大功劳归他,一旦独立建军,你就成为其竞争对手,说不定还会蹦到前面去,肯定是他不乐意看到的。屁股决定脑袋,屁股怎么转,脑袋就会跟着怎么想,谁都不可能例外。
李鸿章越不吱声,福济越急,道:“到底啥想法,少荃倒是说呀。”李鸿章道:“绿营靠不住,只好靠自己。”福济说:“别拐弯,直说就是。”李鸿章咬咬牙,道:“还是那句话,请福老师奏请皇上,让学生自己组建淮军,练成湘军一样的劲旅,何愁对付不了李秀成?”
福济望望李鸿章,沉默片刻,才半开玩笑道:“少荃啊,你还要组建什么淮军?为师手里兵将你可调遣不说,还有令弟和各圩主团勇,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想不是你的淮军又是什么?只不过名义上不叫淮军而已。”
各圩主各自为军,出于保卫家园目的,战急召来助战,战毕便作鸟兽散。也仅仅助助战,要他们舍命为朝廷出阵,绝无可能,助战桐城时民团表现就是明证。奏请皇上组建淮军,意义则完全不同,叫奉旨练兵,属于真正意义的武装。还有合法粮饷来源,足可长远发展,不断壮大,而不同于普通民团,饱一顿饥一顿,聚一阵散一阵。
李鸿章这点想法,自然瞒不过福济。一旦练出淮军,手里握有自己武装,这小子就不会再受制于人,包括你福济。既然如此,又何苦咸吃萝卜淡操心,为其奏请皇上?万一皇上见安徽无可用之兵,准李鸿章组建淮军,把你福济扒到一边,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两人各动着心思,屋里空气似乎都已凝固,让人窒息。半晌,福济像过意不去似的,好言安抚道:“少荃有心组建淮军,为国效力,自然是大好事。无奈皖省大乱,秦郑火拼,为师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腾不出时间和精力,给皇上拟折。可否稍缓缓,待为师处理好手头急务,再静心琢磨此事?组建淮军,不是小动作,总得有充分理由,才可能说动皇上,否则让皇上产生什么想法,岂不事与愿违,适得其反,你说是不是?”
福济无意玉成你,多说无用,李鸿章怅然出门,回了住处。躺到床上,眼望天花板,想起回籍近五年,四处奔波,出生入死,毫无建树,仅谋了个当不得饭的三品按察使衔,心情不免格外沉重。更有甚者,父亲逝世,孝没守完,就应召出征,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好像缺了你,天就会塌下来。谁知事与愿违,到头来竟落得忠不忠,孝不孝,两头不着调。
由这个孝字,李鸿章又生出另一样想法。皖省情形不容乐观,再跟福济待下去,也成不了气候,无以尽忠,干脆拍屁股走人,回家守制,尽尽孝道也好。
改日去见福济,欲道出肚里想法,又觉刚提组建淮军未获同意,回头就要求回家守制,显得太唐突,像故意负气使性似的。再怎么说,福济于你也有知遇之恩,不是他保举,你不可能三年连跳三级,蹿升三品,此刻安徽形势不妙,你逼人太急,也不厚道。
李鸿章把话咽了回去。过上几天,准备旧话重提,滁州等处匪情濒发,福济无兵可调,派李鸿章召集肥勇,前去解围。李鸿章不甘不愿,却还是说服三山圩主,随自己进发滁州。所幸只是小股太平军骚扰,经不起肥勇横冲直撞,很快四散不见。
解救滁州回来,福济摆上盛宴,款待李鸿章。趁着酒意,李鸿章逮住机会,开言道:“三年来靠福老师鼓励和栽培,学生小有长进,敬福老师一杯。”
福济打着哈哈,喝下杯中酒。心里不免嘀咕,这小子好像有一阵子没再这么客气,是不是又要重提组建淮军老话?为稳住李鸿章,福济变被动为主动,爽快道:“为师已考虑清楚,准备奏报皇上,让少荃尽快组建淮军。”
两次请建淮军,都被搪塞过去,李鸿章已心灰意冷,准备回家为父终制,岂料福济竟自动提及淮军二字,实在令人意外。只听福济又道:“正如少荃所说,靠人不如靠己。皇上全力打造南北两大营,没法兼顾安徽,安徽事只能咱们自想办法。湘军创建以来,不仅光复湖南,还在鄂赣取得辉煌战绩,少荃若效法湘军,打造出支劲旅,安徽定然大有希望。为师立即拟折禀奏皇上,授少荃编练淮军权,皇上考虑安徽和江南大局需要,自会准奏。”
福济不只口里说说,当即拟成折稿,交李鸿章润色,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福济也系两榜出身,属八旗纨绔子弟里少见才子,文笔了得,李鸿章自然不敢画蛇添足,赶紧交邮发出。福济还觉不够,又给体仁阁大学士祁隽藻去函,盛赞李鸿章,说他足智多谋,胆大心细,文武双全,若出面组建新军,练成虎狼之师,上呼浩荡湘军,下应南北两大营,如此三管齐下,消灭太平军,也就指日可待。函末恳请祁隽藻,凭两代(道光与咸丰)帝师威望,说服皇上,恩准李鸿章就地编练淮军,稳定安徽,进窥金陵。
曾国藩创建湘军,祁隽藻横竖看不顺眼,没少在学生咸丰面前说烂话,而今又冒出个李鸿章,见样学样,也想编练什么淮军,不岂有此理么?祁隽藻气得白胡子直抖,几下撕碎福济信函,手执拐杖,颤颤巍巍走进宫中,嚷着要见皇上。咸丰正拿着福济奏折,在养心殿召对军机大臣肃顺,商议江南战事。两人都觉得,安徽力量单薄,若依福济所奏,让李鸿章编练淮军,不仅能制约陈玉成和李秀成,且西可与湘军联手,夹击石达开西征军,北可阻来无影去无踪的鲁豫捻军,南北两大营心无旁骛,正好全力围攻金陵,捉拿洪秀全。
商量得差不多,咸丰正要张嘴,嘱肃顺拟旨,准福济所奏,祁隽藻走进殿里,用拐杖狠狠杵着地面,大声咒起福济来。换其他大臣,敢到养心殿来撒野,咸丰早不客气,轰将出去,棍棒侍候,杖个死去活来。祁隽藻毕竟是先皇和自己师傅,咸丰不好发作,先赐座,再耐住性子道:“福济远在安徽,怎么惹恼师傅,动这么大肝火?”祁隽藻道:“福济糊涂,喝多李鸿章迷魂汤,竟受其蛊惑,奏创什么淮军。前有曾国藩,不知轻重,练成湘军,违背祖制,出省作战,横行鄂赣诸省,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今再冒支淮军出来,与湘军上下勾结,狼狈为奸,控制湖广和两江重地,日后皇上拿什么收服他们?”
咸丰只想稳定安徽,让南北大营早破金陵,哪想过淮军建成,会与湘军合谋,对大清江山构成威胁?一时语塞,不知说啥为好。倒是肃顺虽系满员,对曾国藩颇为信任,最看不惯祁隽藻身为汉大臣,一闻汉人带兵,仿佛天会塌下来,大惊小怪,无事生非。当即反诘道:“祁师傅怎么知道淮军建成,定会与湘军联手作乱?也不想想长毛猖獗,捻匪肆虐,没有善战兵力,拿什么光复江南,还百姓清平世界?”祁隽藻道:“捻匪不过散兵游勇,有何可惧?长毛声势浩大,亦属乌合之众,不足为虑。且洪秀全落魄秀才,趁乱起事,席卷江南,其实胸无大志,假以时日,用不着朝廷动手,他们便会自相残杀,自取灭亡。反观曾国藩和李鸿章,又是何等人物?饱读诗书,足智多谋,一手握笔,一手提枪,一旦慢慢坐大,不比村夫野民洪秀全更难对付?何况李鸿章还是曾国藩关门弟子,师傅已成大势,弟子随后捣鼓出支淮军,渐成气候,两强联手,先灭洪秀全,继乘胜势北犯清廷,谁能阻挡得了!”
说得咸丰龙颜铁青,心说祁师傅言过其实,曾李该不会像他说的那么坏,可世间事也难说,万一被祁师傅说中,曾李居心不良,岂不是养虎为患,自掘坟墓?
祁隽藻也不啰嗦,说完该说的,告辞出殿。生怕咸丰经不起肃顺等人怂恿,一时头脑发热,惹出大麻烦,又发动门生故吏,即遍布朝中的言官御史,参劾李鸿章。不参他企图组建淮军,犯上作乱,毕竟没影子的事,不会有人相信,只参他贪图权柄,醉心功名,正值丁忧期间,父亲尸骨未寒,便出山为官,乱纲常,坏礼制,害莫大焉。
咸丰没想到,福济奏请李鸿章组建淮军,会惹得群臣激愤,满堂蛤蟆叫。反正南北大营已重建就绪,江南还没到山穷水尽地步,只好取消编练淮军之议。至于李鸿章违制一事,本系朝廷夺情出山,咸丰不便追究,按下言官劾折,不予理睬。
言官们正在兴头上,不愿轻易放过李鸿章,又搬出翰林变绿林之说,纷纷上折,劾他黉门出身,天子门生,不事考经注典,求义索理,竟然不务正业,投笔从戎,杀人如麻,茹毛饮血,实在有辱斯文,早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言官职责就是风闻言事,怎么说都有理,没人睹得住他们嘴巴,只是时逢乱世,咸丰需要的不是佛,是带兵打仗武将,以保卫江山,维护皇权,也就置言官非议于不顾,没以翰林变绿林为借口,治李鸿章的罪。
福济要的正是祁隽藻的舌头和言官的笔头,如今目的已然达到,赶紧把李鸿章叫进签押房,故作惋惜道:“为师只想少荃早创淮军,早灭长毛,不想祁隽藻为老不尊,从中捣蛋,皇上不好得罪师傅,没敢同意本抚所奏。言官们也吃饱撑得难受,纷纷跟着起哄,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不过少荃不必在意,祁隽藻不满文人带兵,没少在皇上面前说曾国藩坏话,皇上不照样让他领兵打仗吗?现在又想阻止少荃创办淮军,阻得一时只一时,老夫会给朝廷施加影响,替少荃声张,只要获取君臣信任,不愁大事不成。”
起初福济奏创淮军,李鸿章还心存幻想,暗自高兴。继闻他还给祁隽藻去函,对自己大加赞扬,便觉有些不对劲,身上凉了半截。祁隽藻何许人也,福济能不清楚?还向他宣扬你要组建淮军,意欲何为?尔后弄得满城风雨,李鸿章也就明白福济居心所在。福济却把李鸿章当傻瓜,假惺惺道:“还有朝中言官御史,竟小题大做,拿少荃丁忧说事,此乃老夫奏请皇上恩准,才让少荃夺情出山,助我收拾安徽乱局,又岂容他人置喙?至于翻出翰林变绿林旧话,肆意攻击,少荃更不必往心里去,权当放屁。老夫立即上折,力陈少荃功绩,言明老夫离不开你,安徽离不开你。皇上圣明,定会依老夫所请,准你继续留在老夫身边,戮力同心,共抗贼匪。俟安徽平定,再保你按察使甚至布政使实职,共谋大局。”
说罢福济磨墨铺纸,写起折稿来。福济本意,先借祁隽藻和言官之嘴笔,打李鸿章板子,回头再为他说好话,让他心生感激,铁心为自己效力。不想李鸿章看穿福济用意,也不多言,默然出门,回到住处,拿出纸笔,着手写作辞呈。辞呈不言淮军二字,也不论言官御史纠参之事,只道时间真快,倏忽之间,家父故去已历两载,当初守制不到半年,皆因皖中军情急迫,被福老师召回军中,只想着早日消灭长毛,再回家完制。谁知长毛嚣张,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剿灭殆尽,鸿章尽忠不能,尽孝不得,想来着实伤悲。征战沙场,弹矢从来不长眼睛,哪天鸿章马革裹尸,倒不足惜,怕就怕生为人子,先父入土多时,此生再没机会去他坟头守护,多拜几拜,多烧几炷香。为不留下终生遗憾,唯有恳请福老师,准许鸿章回家续制,了却夙愿后,再归营服役,报答恩师,效力朝廷。
辞呈写就,时至夤夜。又稍作修改,拟成折稿,才上床躺下,迷糊睡去。醒来阳光已上窗页。饭后来到巡抚签押房,福济满脸喜色,道:“少荃坐坐坐。为师已发走奏折,为你辩诬。皇上见折,会对你心生好感,厚爱一筹,你只管安心办差剿匪,建功立业。”
李鸿章也不坐,拿出辞呈,递到福济手上。福济在辞呈上瞟几眼,道:“少荃犯不着计较祁隽藻和那帮言官御史,皇上在朝,为师在皖,谁能把你怎么样?别使性子,该干吗还干吗去。”举着辞呈,要还给李鸿章。
李鸿章缩手没去接辞呈,面无表情道:“辞职已交上来,福老师同意,鸿章得走人,不同意,鸿章也得回乡。”福济将辞呈放到桌上,心有不甘道:“少荃孝心可鉴,为师颇能理解。可你乃朝廷命官,头上有三品按察使衔,该来还是该去,为师作不得主,唯皇上说了才作数。能否让为师先琢磨琢磨,琢磨清楚说服皇上的理由,再拟折奏请如何?”
没待福济说完,李鸿章又从身上掏出一份函件,递上前道:“奏折初稿学生已草拟好,请福老师过目,觉得可以的话,烦请加印派发。”福济接过去,勉强道:“好好好,为师一定抽空仔细阅看,如有不妥之处,再交换修改意见。”
此种程式文字,有啥好修改的?李鸿章没给福济回旋余地,道:“如果福老师不愿加印派发,学生不好强求,只能以私人名义奏请皇上,回家续制。学生不是重臣大吏,按察使衔也非实职,又有言官御史参劾在先,相信皇上不会不答应鸿章奏请。”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既然阻拦无用,福济只好奏报咸丰,准许李鸿章续制请求。纵观江南战场,下有南北大营已然建成,对金陵形成夹击之势,上有虎狼湘军步步为营,向东逼近,处于两者之间的皖省阵营也就显得无足轻重,别说仅顶着按察使衔的李鸿章,就是福济本人不想再干,也无关紧要。设身处地替李鸿章想想,组建淮军之愿未遂,反遭言官御史纠参,换作谁都难接受,人家去意已定,非返乡续制不可,咸丰也不便挽留,只能听之任之。
就这样,李鸿章结束五年团练生涯,出城往磨店赶,半是凄惶,半是快意。说凄惶,是离京归籍后,两脚乒乓走,东放一炮,西打一枪,疲于奔命,却收效甚微,正应了乡下粗话,骚牯爬阉牯,白背大辛苦。说快意,是终于脱离福济控制,回到不远却难归的家,做个彻底的乡下人,为父守制同时,还可敬奉母亲,陪伴妻女,与兄弟们喝酒读书,或随发小去河边濯足垂钓,追忆旧日时光,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回到磨店老家,先拜望母亲。母亲又老了些,却依然精神矍铄,乐观开朗。上来就拉着李鸿章的手,左瞄瞄,右瞧瞧,见没少角,也没缺边,连说数个好字,不知是说儿子全身而归好,还是回家守制好。也许在她老人家看来,只要儿子在身边待着就好。
周氏依然低调随和,话不高声,眉眼间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喜乐。人间大福,其实不是名有多响,官有多高,钱有多厚,是夫妻恩爱,家人团聚。道理也简单,人生苦短,谁不渴望离少聚多,长相厮守?自李鸿章踏进屋门的一刻起,周氏脸上笑容就再没消失过,人都年轻了好几岁。又拉过两岁多的女儿经溥,要她快叫父亲。经溥哪记得仅见过一两面的父亲?直往后缩。可毕竟血脉想连,过一会儿,就变得亲亲热热,缠着李鸿章不肯脱身。
见过母亲妻女,兄弟们再相聚。除五弟凤章外出跑生意,其他几位都在家,围到李鸿章身旁,问长问短,有说有笑。又一起去老坟敬祀祖宗,祭拜父亲。李鸿章五体投地,跪在父亲坟前,想起老人家长毛不除何以家为的遗训,不禁愧恨交加,暗暗责怪自己,太平军仍在肆虐,就以续制为由,逃回家中,父亲在天有灵,定然不肯原谅。
大哥瀚章最懂李鸿章,瞧他满脸悲容,就知他不仅在悲父子阴阳悬隔,无法相逢,也哀自己空怀抱负,一再蹉跎,功业未竟。下山回到家中,把李鸿章叫进棣华书屋,泡好六安瓜片,安慰道:“二弟此时回家,确是明智之举。”
想不到大哥如此理解自己,李鸿章几分感动,说:“大哥此话怎讲?”李瀚章说:“安徽目前局面不太可观,二弟再待在庐州,也难有出路。回头再看江南大势,灭长毛者,只能是长江下游和上游两股力量,中游皖省兵薄将弱,福济包括朝中君臣,又各怀心思,不让二弟组建淮军,趁早回头,不是坏事。”
这也是李鸿章早就看透了的,望眼大哥,叹道:“只是我毕竟打了五年仗,到头来功不成,名不就,真愧对父亲教诲和栽培啊。”李瀚章道:“获按察使衔,不是功?得翰林变绿林美誉,不是名?世无不经失败的成功,这五年二弟没成功经验,总有失败教训。”
如果成功必须以失败打底,大哥所言倒也不虚。然自己为何老是到处碰壁,无所作为呢?李鸿章向大哥讨教,李瀚章道:“要想干事,不论大事还是小事,都离不开两种方式,要么跟人干,要么自己干。二弟羽翼未丰,没法自己干,跟过的人,诸如吕贤基、周天爵、李嘉端及福济之流,又都不是成大事者,无所作为,逡巡不前,也就不足为奇。”李鸿章深以为然,道:“是啊,跟对贵人太重要。”
得知大哥和二哥在书屋聊天,三弟鹤章和六弟昭庆闯将进来,说大哥二哥谈天说地,议古论今,怎么不告知弟弟们,也来旁听旁听,长长见识。李鸿章笑道:“咱俩说些闲话,你们感兴趣,一旁听听无妨。”李瀚章也朝三弟和六弟点点头,继续前面话头道:“刚才我说灭长毛者,只能是长江下游或上游两股力量,其实说白了就是两个人:和大人和曾老师。二弟断然离开福济,正好可在和曾两者中择其一而投之。”
才从福济那里脱身出来,怎好又去投奔他人?李鸿章正要说啥,李鹤章先大声道:“二哥谁也不用投,干脆与大哥一起,组建淮军,三弟再说服三山圩主前来加盟,共谋大举。”李昭庆也道:“还有庐州和周边各州县民团,底子也不错,能集结到一起,加以训练,不会比曾国藩所建湘军差到哪里去。”
李瀚章直摇头,道:“哪有三弟和六弟说得这么轻松?我在湘军大营待过不是一天两天,知道组建像样军队,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更离不开统帅个人综合素质。就我对曾老师的了解,他可是胸襟开阔胆过人的牛人,深谋远虑洞明练达的高人,韧劲十足百折不挠的强人,敢作敢当敢杀敢戮的狠人,这样的人世所罕见,恐怕千年难得出一个两个。二弟虽说也不乏过人之处,目前还到不了曾老师那份上。”
说得李鸿章忍俊不禁,说:“以牛人高人强人狠人概括老师,切中肯綮,颇有意味。愚弟这点自知之明还有,哪敢与老师比较?”李瀚章说:“故二弟暂时还是打消自建一军的念头,待以后条件成熟,环境也允许,再考虑不迟。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择良木而栖之,择明主而投之。”李鸿章道:“良木在哪里,明主在何处?”
没等李瀚章作答,李昭庆抢先道:“大哥说得明白,像曾大人这样的牛人高人强人狠人,千年难出一两个,不正是二哥可栖之良木,可投之明主么?”李鹤章否认道:“好事不在忙中取,二哥先别急着做决定,看清江南局势再说。”李昭庆说:“三哥意思,二哥不如去投和春?”李鹤章说:“这也可考虑啊。和春转战皖省有时,二哥没少跟他接触,去投靠他有一定基础。论个人品质,和春没法与曾大人比,可和春是满员和钦差大臣,背后站着咸丰这个大靠山,若随和春干,打下金陵,自然功莫大焉,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听李鹤章这么一说,李昭庆马上改口道:“三哥说得有理,二哥投奔和大人,绝对前途无量。”李瀚章笑道:“只是万一和春拿不下金陵呢?向荣时期的江南大营也很风光,不还是硬生生被长毛冲垮?虽说和大人比向荣稍强,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重蹈覆辙?”
被李瀚章这一问,李鹤章和李昭庆都不吱声了。李瀚章继续道:“这就是选择的艰难。曾老师虽有湘军在握,可皇上对他一直不太放心,连督抚实职都不肯给,至今仍以侍郎身份带兵。加上这阵子在湘乡为父守制,二弟想去投也没法投。至于和大人,优势确实很明显,后有皇上这棵大树可依靠,前有张国梁之类悍将可驱使,旁边还有何桂清提供充足粮饷和武器弹药,照理拿下金陵不是没有可能。最让人担心的是他收集拢来的绿营兵早已老化,与朝气蓬勃的湘军不可同日而语,能不能担负起攻克金陵大任,还未可预料。”
关于曾和二人,关于湘军与绿营,李鸿章也曾作过比较,却没剖析得这么深透。今日大哥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也觉得目前还不是做选择的时候。
有兄弟作陪,谈天说地,吃吃喝喝,日子过得格外快,不知不觉已入严冬。一阵寒流袭来,天地变得阴阴沉沉,空中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只半日工夫,地面铺上厚厚的积雪,放眼望去,满世界都白皑皑一片,映得眼睛生疼。
大雪一下半个多月,母亲天天叨唠,这么大的雪,不知老五能不能赶回家过年。老五凤章正在金陵城里做生意,大雪前便传信回来,说拿到货款,就往家里赶。还说清军南北大营重建以来,金陵商路被断,物质极其匮乏,做太平军生意最赚钱。
大雪终于止住,太阳从云层里透出来,天气悄然转暖,地上积雪点点融化。雪还没化尽,村口来了一胖一瘦两个外乡人,胖子骑在马背上,瘦人前面牵马。看得出,骑马的胖子是主人,已经四十开外;牵马的瘦子是仆从,二十出头的样子。
马蹄得得,径直来到李家老宅门前。中年人下马,掏出名刺,递给门人。门人通报进去,李蕴章接住一瞧,见是官场中人,来到棣华书屋,对正在喝茶聊天的瀚章和鸿章兄弟俩道:“两位哥哥,江苏清河县令吴棠吴大人来访。”李鸿章瞟眼名刺,转递给大哥,说:“吴大人与咱素无交往,清河又远在数百里之外,他老人家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做,跑到磨店来干吗?”李瀚章起身道:“不管来干吗,客人上门,自得好好接待,不可怠慢。”
说毕兄弟三人迎出大门,将吴棠接入正厅。宾主坐定,茶水果品上来,李瀚章先开口道:“吴大人主政清河,公务繁忙,怎么想起跨州过府,驾临咱穷乡僻壤?”
“磨店还是穷乡僻壤?咱一路走来,只见山青水幽,地灵人杰,便知是出将入相之宝地。”吴棠夸赞道,“去年家父仙逝,下官回盱眙老家守制,不再理清河政务。皆因长毛猖獗,办起一支民团,助地方官府剿匪。”李鸿章意外道:“吴大人也办民团,怎没听说过?”吴棠道:“咱小打小闹,不像合肥民团规模大,名头响。两位大人清楚,办民团容易,劝粮筹饷难,咱只好奔庐州找福巡抚想办法。盱眙属皖省版图,咱为福大人练勇拒敌,总不好找人家苏抚要粮讨饷是不是?”李鸿章问道:“福大人怎么打发你?”
吴棠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快别说打发,咱连福大人面都没见着。”李鸿章道:“福大人不在抚衙?”吴棠道:“不是不在抚衙,是知我去索要粮饷,躲得不知去向。我才想起福大人最听少荃兄的话,见少荃兄与见福大人,不一回事吗?偏偏少荃兄又回了磨店,咱只好一路追过来,看能否讨个敲门砖,去敲福大人的门。”
说到这里,吴棠掉头看眼身后仆从,仆从忙摸出一包银子,呈给吴棠。吴棠接住,放到李氏兄弟面前,说:“没啥敬奉令堂大人,一点点小意思。”李瀚章说:“不妥不妥,吴大人这样可不妥。”吴棠说:“孝敬老人,快别嫌弃。”
好你个吴棠,明显是施小饵,钓大鱼,还说什么孝敬老人。早听说姓吴的出手大方,喜欢到处送礼,否则也不可能以举人身份,弄到清河县令实缺。官场历来僧多粥少,即使进士出身,谋个像样实缺也难上加难,不像七品六品之类虚衔,皇上随便给,反正不用挪交椅,腾位置。只是县令薪金不高,维持正常支应尚且捉襟见肘,还要往外送礼,也不知吴棠如何广开利源,招财进宝。李鸿章甚至暗暗怀疑,吴棠办民团是假,以民团为幌子要粮弄饷是真,只不过福济不好糊弄,知道此中有诈,才故意躲着,不肯掏冤枉钱。
心里揣测着,李鸿章看看前面包包,又想起吴棠一则送礼故事。故事流传甚广,官场尽人皆知。说是道光末年两江一位湘籍刘姓道员谢世,其子租船扶柩西归,途经清河县界,派人上岸向先父故交吴棠吴县令报丧。吴棠得有表示,派仆役携银三百两,慰问丧家。仆役来到河边,见有丧船泊岸,便登船呈上三百两白银,言明乃清河县令所赠祭银,感动得接收银子的两姐妹泪水涟涟,泣不成语。仆役返衙回报,说起船上情形,吴棠觉得有些不对劲,心想不是刘子扶柩回籍么,怎么变成了两姐妹?派人再去探视,原来河边停着两艘丧船,仆役所登丧船灵主并非刘道员,乃安徽皖南道惠征,正由两个女儿扶柩还乡。惠征乃满人,以叶赫那拉为氏,为官还算清廉,家无余财,连船费都付不起,两姐妹只得移船泊岸,求遍父亲旧僚故友,却谁见谁躲,无人肯伸援手。正在窘迫之际,吴县令派人送来三百两银子,无异雪中送炭,正可解燃眉之急。仆从粗心,银子送给不相关之人,吴棠心疼不已,无奈祭银出手再要回来,太不厚道,只得另封银三百两,亲自来到江边,送给刘家。顺便又过到旁边丧船上,递过名帖,祭拜惠征。素昧平生的吴县令如此仗义,惠征俩女儿感激涕零,姐姐还将吴棠名帖藏于妆奁内,说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记大恩人,他日富贵,一定好好回报。故事真假难辨,倒是故事里惠征两个女儿确系真实存在,姐姐就是后来选入宫中逐渐进步为贵妃的叶赫拉那氏,前年还为咸丰产下一子,名曰载淳。咸丰后宫佳丽如云,却仅得此唯一皇子,明摆着日后将继大统,登皇位。母以子贵,载淳做上皇帝,叶赫拉那氏就是皇太后,她若还记得妆奁里的名帖,吴棠想不高升都难啊。
肚里想着这个故事,李鸿章回头看眼吴棠身后仆从,不出声道,当年错送祭礼的仆从莫不就是此人?说不定他这一错,给主人错出一片美好前程来。看得仆从不好意思,扭脸去瞧窗外树影。李鸿章抿嘴而笑,找来纸笔,开始给福济写信,隆重推荐吴棠。
吴棠接函于手,称谢不已。李鸿章忍不住问道:“都说当年惠征灵柩过清河,正缺川资,幸亏吴大人赠送祭银三百两,才助其家人渡过难关,到底有无此事?”
吴棠笑而不语,端过几上茶水,低头喝起来。这正是吴棠高明之处。不管有无此事,皆不可说。无事说有,显得浅薄,有事说有,显得轻狂,唯其不说,方属明智。道理也不深奥,叶赫拉那氏迟早会成后宫主人,至少是主人之一,有这回事,你不说她心里也有数,说出去传入她耳里,相反多有不妥。没这回事,不言不语,故作高深,官场中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自会对你高看一眼,把你当成叶赫拉那氏的人,于日后仕进,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怪不得俗话说沉默是金,身处官场,该闭嘴时还真得闭嘴。李鸿章瞧眼吴棠,心想别看他现是七品县令,年纪也已不小,说不定飞黄腾达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
有了李鸿章信函,吴棠也不久留,告别李家兄弟,去了庐州。年关一天天接近,李凤章终于赶回磨店。不仅带回大把银子,还有不少吃用穿戴之类生活必需品,拉了好几马车。母亲笑逐颜开,说:“老五真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发了大财,还弄回这么多好东西。兵荒马乱的,家家都难熬,把东西散些出去,帮乡亲们度过年关,反正一时间咱家也吃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否则哪天战火烧到乡下,好了长毛。”
母亲有此意思,兄弟们自然赞成。李蕴章赶紧安排仆人,将东西分赠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邻居和亲友无不感激,可谓皆大欢喜。
兄弟们一个不少聚拢到母亲身边,这个年因此过得格外热闹。居家过日子就讲个热乎,要热乎,得有人气。年夜饭吃了近两个时辰,母亲兴致勃勃,说远道近,毫无倦意的样子。只要母亲在,一家人就不会散,哪怕官当得再高,生意做得再大,倦了累了伤了,仍会回到原来巢穴里。世上只有母亲筑的巢,才能给予儿女真真切切的温暖。
吃完年夜饭,送母亲回房后,兄弟们意犹未尽,走进棣华书屋,喝茶神聊。自古家国一体,国宁家才兴,兄弟们不可能只聊眼前日子,慢慢又论到金陵城里太平军和南北两大营上面。尤其李鸿章,最关心这话题,问李凤章道:“老五刚去过金陵,有啥好消息?”
“消息多得很。”李凤章也乐于传播见闻,“杨韦事变,石达开西行,洪秀全觉得危险解除,外军交陈玉成和李秀成打理,内政放任洪仁轩几位族弟胡闹,自己做起甩手掌柜,天天只顾装神弄鬼,醉生梦死。老这样下去,也不知太平天国还能维持多久。”李鹤章道:“说起洪贼,要德无德,要才无才,竟横扫大半个中国,弄得朝廷顾此失彼,实在不可思议。”
这有何不可思议的?李鸿章心里说,大清军政腐败,满汉离心,民不聊生,就是没出洪秀全,出个黄秀全蓝秀全黑秀全白秀全,只要登高一呼,百姓照样云集响应,弄出惊天动静。不过李鸿章无意品评朝廷和太平军,另问道:“金陵城外的江南大营近况如何?”
李凤章道:“在和春和张国梁苦心经营下,还有何桂清源源不断提供银子,江南大营可谓兵强马壮,战力大大提升,接连在金陵城外打赢好几场胜仗。咸丰太需要几场胜仗来提气,乐得手舞足蹈,大声叫好。连肃顺奏议,催促守制在家的曾国藩出山,尽快肃清江西和安徽战场,以便配合和春攻打金陵,咸丰也不以为然,觉得没有湘军,清军照样可光复金陵,姓曾的想在家守制,就让他守去。都传肃顺颇有眼光,也是第一个主张重用汉臣的满族大员,他缠着咸丰,不厌其烦地陈述湘军能耐,言明只有敦促曾国藩回营,打开赣皖局面,和春才好全力攻打金陵。咸丰则认为赣皖无碍大局,待和春攻克金陵,回头再收拾这两个地方也不迟。还说最看不惯曾国藩那德性,每次交办差事,他就提要求,谈条件,明里暗里讨要位置,好像离了他,再没人能打长毛似的。”
李凤章所言是否属实,一时没法佐证,倒是曾国藩所建湘军逐渐强大,让咸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却千真万确,一点不假。想想不是湘军收复湖广,截断洪秀全后路,令太平军首鼠两端,只怕早就大举北代,打进了北京。眼下除九江、景德镇等少数地方没有光复,江西大部已掌握在湘军手里,若任其顺江而下,收复安徽,攻打金陵,与南北大营绿营争功,绿营又怎么争得过?绿营争不过就争不过,咸丰可以不理会,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湘军动静越闹越大,立下盖世大功,到时大清前门驱狼,后门迎虎,又如何是好?
咸丰真铁了心抑曾扬和(和春),硬拦住湘军不让东进,湘军连挨都不挨不着金陵,又怎么建立令人垂涎的首功?除非南北大营再破,苏浙绿营全部覆灭。可事实是,新建南北大营和苏浙重又集结了数十万清军精锐,不是太平军想破就破得了,想灭就灭得掉的。李鸿章就琢磨着,要不要到和春那里去谋个位置。若能遂愿,随和春围攻金陵,立下高功,自可去掉头上按察使衔,换只更显赫的顶子戴戴。
李鸿章这点想法,瞒不过旁边的李瀚章,他笑道:“咸丰看好和春还有张国梁,他俩也算争气,南北大营重建以来,气象一新,连打胜仗,二弟对此有何感想?”李鸿章说:“这是好事啊,和春与张国梁早日肃清金陵外围长毛,攻进城中,拿住洪贼,国家和百姓就可安享太平,过清静日子。”李瀚章说:“有如此乐观吗?”
“大哥不希望长毛早日灭亡?”李鸿章反问道。李瀚章慢慢喝口茶,道:“谁不希望长毛早灭?可你想过没有,和春与张国梁面对的,是陈玉成和李秀成,还有韦俊和李世贤,这些太平军后起之秀,不仅不比早期东南西北诸王差劲,甚至更胜一筹。”
这倒也是李鸿章不得不认可的,说:“二弟跟陈玉成和李秀成间接交过手,深知他们不是等闲鼠辈。”李瀚章说:“正因如此,清军打几个胜仗,不仅不能说明问题,只怕还会滋长轻敌情绪,以为长毛容易对付,好事变坏事。”
冰雪聪明如李鸿章,自然懂得大哥此话用意,笑笑道:“大哥是叫二弟沉住气,别胡思乱想,只管安心留在家里,静观其变,待南北大营大势明朗后再作打算?”李瀚章笑道:“正是此意。凭二弟过人悟性和韧劲,只要跟对贵人,何愁日后干不出一番大业!”
跟对贵人?这个贵人又是谁呢?是和春,还是恩师曾国藩,抑或刚从江北大营移驻安徽的候补侍郎翁同书?李鸿章一时五心无主,茫然失措。李凤章忽然想起什么,说:“差点都忘了,我还带回一样宝贝,是送给二哥的。”李鸿章说:“看你神秘兮兮的,到底什么宝贝?”
“待会儿拿来,您就知道了。”李凤章笑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