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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吕贤基殉国

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周天爵召李鸿章进帐,命代拟奏稿,请皇上给兄弟俩封官。李鸿章道:“保举三弟,有此必要,鸿章又没立功,就免了。”周天爵说:“不行不行,没少荃出谋划策,哪能完胜陆匪?”

“鸿章还是不跟三弟分功为好。毕竟功劳一分为二,不如合二为一,力保季荃一人,分量更足一些。”李鸿章要还三弟借勇之情,依然坚持己见,“来日方长,以后鸿章机会多的是。”周天爵不好再说什么,留下李鹤章名字,封好奏章,让亲兵送交官驿,速递京城。

不久圣谕传至,李鹤章受封六品官衔。一仗下来,就从天高皇帝远的民团头子,一跃而为朝廷六品命官,李鹤章自然欢喜得不得了。也是国难当头,朝廷急需各地草莽英雄效力卖命,乐意施舍空头官帽。若承平时期,即便进士及第,两榜出身,七品到头者也不在少数,李鹤章这种没有功名的武夫,想戴顶九品八品小官帽,做梦都没份。

李鸿章正为三弟高兴,李嘉端飞马来报,说金陵太平军大举北伐和西征,皖省首当其冲,请周天爵速往庐州救急。周天爵把李鸿章叫去,商量要不要增援庐州。

合肥磨店属于庐州,李鸿章自然不愿家乡落入太平军之手。再说前次途经庐州,李嘉端也够意思,好酒好肉招待不说,还慷慨馈赠盘缠,眼下人家有难,正是报答之时。可这是私心,不好明说出口,李鸿章找理由道:“安庆沦陷后,庐州成为皖省首府,一旦庐州不保,首脑失灵,整个皖省就会瘫痪。故鸿章建议大人,还是尽快增援庐州,确保皖省安危。”

周天爵为难道:“照理增援庐州,属咱团练大臣职责所在。可不知少荃意识到没有,长毛兵分两路,一路西征,一路北进,朝廷让老夫驻节宿州,意在确保皖北安全,老夫调兵庐州,皖北兵力空虚,一旦沦于长毛之手,老夫难辞其咎啊。”

听话听音,周天爵压根不想出兵庐州。李鸿章道:“李巡抚缺兵少将,周大人不前往救援,庐州必陷无疑。”周天爵道:“吕贤基不在舒城么?舒城离庐州近,援兵瞬息可至。”

吕贤基那点兵力,怎能与宿州团练相比?再说舒城离太平军西征路线长江不远,吕贤基能守住舒城,已阿弥陀佛,哪还有余力顾及庐州?周天爵明明是隔岸观火,坐视李嘉端等死。吕贤基与周天爵都靠不住,李鸿章只得自告奋勇道:“大人要坚守皖北,就让少荃随三弟带上肥勇,赴庐州协助李巡抚,抵挡一下长毛如何?”

周天爵不愿李氏兄弟离开自己,想规劝别去庐州送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谁都有家有室,不愿家乡遭殃,李鸿章归籍,李鹤章练勇,目的无非保家卫国,你周天爵怎好阻拦人家呢?就是阻也不阻不了,拦也拦不住,肥勇是李家自己花钱出力训练出来的,没编入宿州团练大营,你也驾驭不了。还不如放聪明点,顺水推舟,让李家兄弟痛痛快快地走,彼此高兴,李嘉端那里也好有个交待。

得到周天爵许可,李鸿章兄弟带领肥勇,连夜奔庐州而来。李嘉端喜出望外,迎出衙门,拉着兄弟俩的手,说:“庐州危在旦夕,你们兄弟及时赶到,看来天不灭我啊。”

彼此客气几句,兄弟俩跟随李嘉端,进入签押房。主客坐定,李嘉端又感慨道:“我就知道少荃有情有义,关键时刻会出现在老夫面前。”李鸿章道:“大人是皖省父母官,咱们是皖省子民,自然要与大人并肩作战,抗击长毛。”

“有少荃这话,老夫就知足了。”李嘉端兴奋道,“周大人呢,是不是已在赶来庐州的路上?”李鸿章实话实说道:“周大人要回守皖北,估计已行抵宿州大营。”李嘉端腾地站起来,吼道:“周天爵已回宿州大营?那庐州呢,他甩手不管?皇上谕令他督办安徽团练,不就寄望他保卫江淮百姓吗?如今大敌当前,他怎能置皖省安危于不顾,只知往宿州团练大营龟缩?我要上疏参他手握重兵,不肯作为!”

皖省地界上,主要靠周天爵和吕贤基两大团练支撑,李鸿章不愿看到李嘉端与周天爵闹僵,影响全省大局,忙劝阻道:“大人息怒。金陵长毛兵分一北一西,两路进犯皖省,周天爵驻防宿州,阻止长毛北上,皇上也会认同,大人参劾周天爵,十有八九参不准。”

咸丰皇帝身处京城,自然不愿看到太平军北上。此理浅显,李嘉端不可能不懂,颓然道:“周天爵远在宿州,够不着庐州,吕贤基近处舒城,却兵力有限,咱们岂不只能束手就擒?”李鸿章道:“应该还没如此严重。依鸿章浅见,此次长毛兵分两路犯皖,北路会直奔滁州凤阳方向,西路将沿长江逆行西进,庐州不在其兵锋所指位置,危险应该不太大,李大人正好利用这个间隙,从容布防,加强庐州守卫。”

说得李嘉端稍稍心安,道:“少荃给咱出出点子,怎么布防庐州。”李鸿章胸有成竹道:“目前有三件事该赶紧布置下去。一是庐州城里多少有些绿营兵,应督促庐州知府胡元炜加强操练;二是庐州境内民团踊跃,让季荃联络各大圩主,驻扎庐州东面,抵挡长毛;三是长毛将至,百姓不愿家园毁于兵火,鸿章可下去募兵筹饷,拉支队伍,增强防御能力。如此三管齐下,庐州可暂保无虞。”

大敌当前,无兵可用,无援可求,也只能如此。李嘉端当即签署委札,让李家兄弟分头行动,再派人去召胡元炜,速来商量城防事宜。

出得抚衙,李鹤章留下一营肥勇,交二哥管带,自己打马回了磨店。李鸿章布肥勇于城东要害处,然后带领刘斗斋和几名亲兵,下周边各县募勇筹粮。太平军压境,地方乡绅和百姓人家还算通情达理,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李鸿章很快募得数营乡勇和大批钱粮。

就在李鸿章率勇往庐州城里紧赶慢赶时,数十万北伐太平军大举进入安徽境内,啸聚滁州城下。李嘉端大惊,派亲兵出城急召李鸿章。李鸿章将乡勇和钱粮交给刘斗斋,飞马入城。进得抚衙,李嘉端正搓着双手,惶然道:“滁州近在咫尺,一旦城破,庐州还保得几天?”话音没落,又有塘报递进,说滁州已沦陷。李嘉端大恐道:“滁州乃庐州屏障,屏障一失,庐州周边均无重兵,团勇也不多,如何自保?还请少荃代拟折子,奏调赣鄂官兵来救。”

李鸿章很快拟好奏折,盖印加封,以六百里加急发出。此时转战赣鄂的将领乃湖南新宁人江忠源。江忠源以举人身份,奉旨创办团练,从广西一路追击太平军,出湘江,入洞庭,至武昌,现正以湖北按察使衔,带兵驻守江西。江忠源会打仗,手下湘勇也骁勇善战,皇上若准旨派他带兵来援,也许可暂保庐州不失。

然奏折还在路上,滁州太平军已兵分两股,一股往北,攻克临淮关,直逼凤阳,一股往西,朝庐州方向猛扑过来。李嘉端召开紧急防务会,说:“长毛来势汹汹,布防于肥东的肥勇和城外兵将,能否挡得住其凌厉攻势,本抚心里没底,各位有何御敌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最后还是李鸿章站出来道:“大人觉得肥东肥勇不足以抵御长毛,就让鸿章再带几营兵勇,前去增援吧。”

让李鸿章增援肥东防线,会带走新募乡勇和李鹤章留下肥勇,又是李嘉端最不愿意看到的,良久下不了决心。李鸿章懂得李嘉端肚里想法,道:“肥东防线关系庐州生死存亡,一旦防线被破,光凭庐州城里数千兵勇和绿营,没法抵抗长毛,还不如先拿一部分兵力出来,充实肥东防线,或可挡住长毛进逼。”

思来想去,也只这一招或许还能管些用,李嘉端不得不拿出肥勇和新募乡勇,交李鸿章调度。又下令布置于庐州东北方向的绿营头领,加强联合,共抗太平军。

李鸿章立即将肥勇和新募乡勇重新整编,分成三营,开出庐州城。

到达肥东防线,布好阵势,李鹤章来会,李鸿章道:“三弟何不带我瞧瞧防线,顺便也见一下各大圩主?”李鹤章道:“各圩主也早想见识二哥,看看大名鼎鼎的李翰林是个啥样?”李鸿章笑道:“还能是啥样?有鼻有眼,四肢齐全呗。”

太平军横扫江南,捻军出没豫皖之际,皖省数路英雄各自筑圩练勇,保卫家园,名曰圩主。庐州周边最活跃最具规模的民团圩主,主要有周公山张树声,紫蓬山周盛波,大潜山刘铭传,合称三山民团,名重一时。在李鹤章动员下,三山圩主纷纷响应,领着人马赶到肥东防线,分段布防,彼此呼应。

兄弟俩先来到张树声周公山防线。张树声小李鸿章一岁,皮肤白净,眉修目秀,怎么看也不像带兵打仗的武士,倒像大户人家师爷。说话也文绉绉的,左一个李翰林,右一个李翰林,对李鸿章甚是恭敬。接下来是周盛波的紫蓬山防线。听说李鸿章要来,周盛波早带着亲兵营,等在营前。与张树声不同,周盛波面色微黑,像个铁匠,还有点圩主味道。比李氏兄弟都小,对他们也很尊重。只有大潜山防线的刘铭传没在,说到一线巡查去了。李鹤章告诉李鸿章,刘铭传比周盛波还小,字省三,盐贩子出身。满脸都是麻子,兄弟间排行第六,人称刘六麻子。也许年少气盛,脾气大得很,打起仗来不要命,是个拼命三郎。

刚看过三山防线,有报传来,说凤阳陷落,西进太平军离肥东已越来越近。李鸿章对李鹤章道:“三弟坚守现有阵线,我带几营兵勇,前去迎击长毛。”李鹤章说:“二哥留下,要迎敌,只能三弟前去。”李鸿章道:“咱所谓迎敌,不过虚张声势,迷惑一下敌人,真想抵挡长毛,还得靠三弟和各圩主数道防线。你断断不能离开,好好守住自己阵地。”

李鹤章不好坚持,只得寄望二哥小心。李鸿章跳上黄膘马,带领三营兵勇,望东而去。逶迤走上十多里,前哨来报,说太平军已杀将过来。李鸿章深知自己三营兵勇不是敌军对手,把三位营官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布置一番。

根据布置,一营首先埋伏阵前,待长毛靠近,先放上一阵火枪和土炮,随即赶紧后撤,让位于二营。二营施放一阵枪炮,同样撤下来,三营再顶上去,如法炮制。这样一来,太平军只闻阵前炮火激烈,不知清兵到底多少人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太平军久经沙场,不是轻易就镇得住的,没等李鸿章三番炮火放完,就呼啸着冲杀过来,踏过阵前双方留下的伤残,向肥东防线奔涌而至。

比起李鸿章三营兵勇来,肥东防线自然坚实得多,不是太平军随随便便就冲得过去的。太平军北伐以来,一路所向披靡,这次总算碰到了真正的狙击。不过太平军毕竟兵多将广,又打惯硬仗恶仗,肥东防线要阻住他们一波猛似一波的攻击,还不是说的那么容易。

随着阵前死尸越堆越多,李鹤章他们渐渐有些支撑不住。数位圩主又是联手作战,没有统一指挥,见防不住太平军,不愿拼光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老本,各怀异志,盘算着如何撤下自己人马,弃阵逃命。恰在此时,南面山丘上响起激烈的枪炮声。太平军吃惊不小,侧目回望,只见丘上旌旗乱舞,尘土飞扬,潮水般的呐喊声甚至盖过枪炮声。

这些从天而降的神兵不是别人,正是李鸿章三营兵勇。与太平军短暂遭遇过后,他们就撤到一旁,放过敌军,然后一路尾随而来。待肥东防线枪炮打响,三营兵勇就上了南面山丘,身后绑上树枝,肩上插着旗子,一边在土路上来回奔跑,一边放枪开炮,齐声呐喊,仿佛千军万马从天而降。太平军一时摸不透清兵底细,不禁胆寒起来,寻思着要不要撤退。防线圩主们则来了神,放弃逃离想法,开始反击。李鸿章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指挥三营兵勇,呼啸着从山丘上掩杀下来。

本来太平军北伐目标就是向北,是见滁州以西清兵薄弱,想顺手牵羊拿下庐州,壮大一下声威,不想遇到肥东防线阻击,死伤不少,加之李鸿章疑阵干扰,一时不知深浅,不敢恋战,赶紧往东北方向撤离。这也在李鸿章预料之中,才把疑阵布于南面山丘,以免正面交锋,遭受无谓损失。现太平军北窜,正好追上一程,拣些战利品,武装兵勇。一口气追至巢县北境,抄近道插敌前设伏,一番截杀,斩首甚众,获械无数,兴高采烈而旋。

李鸿章布防得法,保住庐州,继而追敌有获,给足李嘉端面子,李嘉端又是设宴庆功,又是拟稿奏请皇上嘉奖李鸿章。李鸿章毕竟文弱翰林一个,奉旨帮办团练,能给团练大臣办办文案,跑跑碎路,出的点子不馊不臭,便算称职,不料还能真刀真枪,上阵杀敌,不折不扣打了胜仗,远远超出咸丰皇帝想象,当即恩准官提一级,晋升六品,佩戴蓝翎。

武夫打仗立功晋级,皆在情理之中,一介书生,跨马挥剑,带兵上阵厮杀,还一战成功,取得小胜,在皇帝手上赢得蓝翎,实属罕见。李鸿章因此初博小名,被视作难得的文武全才,让人不敢小瞧。不过也有人背后撇嘴,打仗嘛,无非舍命拼杀,难道也是读书人干的差事?李鸿章一定疯了,不做翰林做绿林,真有辱斯文。

翰林也好,绿林也罢,立功晋级才是王道。李鸿章不在乎旁人说长论短,不在乎翰林绿林,一心盼着再寻机会,再立大功。立功机会又在哪儿呢?李鸿章想起窜往北边的太平军,心里有些发痒,跑去见李嘉端,建议道:“长毛北窜,宿州有周大人狙击,咱们正好尾追过去,两面夹击,不全歼长毛,至少也会让他们元气大伤,中断北伐。”

李嘉端默然无语。李鸿章不知其意,又道:“长毛北伐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越淮水,跨黄河,直捣京城。咱们若能与周大人合作,借皖省天时地利人和,拖垮长毛,使其北伐企图泡汤,确保北国和京都安全,皇上定然心生感激,大人前程未可限量也。”李嘉端这才道:“少荃想法好是好,可实施起来,恐怕没说的这么轻松。”李鸿章道:“打仗自然没啥可轻松的。可这是绝好机会,错过可惜。”

李嘉端还是不为所动,道:“咱兵员不够,保庐州尚且力不从心,再把有限兵勇抽走,一旦西征长毛开过来,咱们往何处逃?安庆已失,再丢庐州,巡抚衙署搬到哪里去?没有抚衙,我这个巡抚岂不成丧家之犬,连巡抚印都没地方可藏啊。”

真没出息,就念着抚衙和巡抚印,也不想想大清江山。一旦大清江山易手,你这个巡抚还做得成?李鸿章仍要坚持:“打击敌军就是更好地保全自己,缩在庐州城里,该出手时不出手,必将坐失良机,被动挨打。至于兵力,也事在人为,还可再招募。皖省之内,除随三弟一起布防肥东的三山团练外,还有庐江潘鼎新、吴长庆等民团也办得很好,声势不小,鸿章可出面召到李大人旗下,共同追击长毛。”

李嘉端没法反驳李鸿章,又拿周天爵说事:“周天爵会配合咱们吗?头次庐州遇险,请他救援,他理都不理,回了宿州,仅支使你和季荃来交差了事。”

原来李嘉端还在记恨周天爵,想看着太平军灭掉他,给自己泄愤。殊不知宿州有失,皖北不保,庐州更危险。时机转瞬即逝,不抓住空档,狠揍北伐太平军一顿,待西征长毛逆江而上,就再没了机会。相反若能重创北伐军,洪秀全不敢派兵西进,整个安徽局面将发生改变,庐州也更安全。李鸿章正要张口,李嘉端道:“老夫累了,有事明天再议吧。”

李鸿章悻然出门。想起奉旨南下,先随吕贤基左右,卖力帮办团练,因袁甲三从中捣鬼,遭到排斥;继跟周天爵转战皖北,舍命追剿捻匪,被李嘉端招回庐州;带兵狙击太平军,小试牛刀,初立战功,本欲趁机大干一番,李嘉端首鼠两端,裹足不前,实在让人泄气。

李鸿章心有不甘,改日又去找李嘉端,还想说服他北追太平军。李嘉端干脆避而不见。李鸿章失望至极,知道跟着这样的主子,不可能混出名堂,顿生去意。然天下熙熙,又有谁足可依靠,促自己成就伟业,实现鸿鹄之志?李鸿章茫然四顾,感到无助无望又无奈。

正在李鸿章徘徊不定之际,北伐太平军势如破竹,横扫皖北,兵临宿州城下。周天爵飞书李嘉端,请求增兵皖北,救援宿州。可李嘉端毫无动静,像没事人似的。李鸿章欲上门探问,又担心自讨没趣,只好忍隐不发,等候李嘉端召见。

恰好袁甲三以私人名义来信,说皖北危急,宿州朝不保夕,恳请李鸿章说服巡抚大人,派兵往救。李鸿章拿着袁甲三信函,去找李嘉端,可签押房门户紧闭,问值勤侍卫,说巡抚大人巡查城防去了。再问何时能回,侍卫摇头说不知道。

李鸿章跨上黄膘马,满城跑上一圈,哪有李嘉端踪影?不用说李嘉端料你会找他,懒得费口舌,才找借口躲得不知去向。

垂头丧气回到住地,准备给袁甲三回信,又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说主子坏话吧?这不是李鸿章风格,他只想做男人,动手干实事,不想学妇人,动嘴说长道短。干脆扔了笔,放弃回信想法。太平军围攻宿州,捻军定然又会趁机四起,不知皖北局势还能维持几天,只怕你的回信还没到,宿州已破,皖北已乱,袁甲三早死于太平军之手,这信回也是白回。

将自己关在屋里,生了两天闷气,李嘉端忽派人来唤,要李鸿章去见。走进签押房,还没落座,李嘉端便道:“周天爵已死于亳州。”李鸿章诧异道:“周大人不正在宿州城狙击长毛吗?不是误传吧?”李嘉端说:“不是误传,皇上已经下旨,命袁甲三以安徽布政使身份,主办宿州团练。周天爵已八十一岁高龄,还不撒手人寰,他自己也过意不去呀。”

听李嘉端这口气,正巴不得周天爵死掉。原来周天爵经营宿州多年,壕深墙厚,兵多粮足,属下大小营官都是他的人,大兵压境时,颇能团结一致,共同抗敌,太平军一时攻克不下。可坐守孤城,到底非长久之计,周天爵飞书李嘉端求救,袁甲三也函请李鸿章伸把援手。不想庐州毫无动静,不见半个援兵,袁甲三只好征得周天爵同意,出城招募民团,整编成军,回击太平军,以解宿州之危。

此乃没办法的办法。只是袁甲三到皖时间不长,人地生疏,周天爵干脆亲自突围出城,让袁甲三留守宿州。望西而行,赶往亳州,刚募了两营兵勇,不期太平军突然放弃宿州,转向亳州掩杀过来。太平军用意明显,宿州久攻不下,时间耽误不起,干脆取消原定经鲁进京路线,改攻亳州,绕行豫省,再图北伐。

见太平军来势凶猛,周天爵知亳州不比宿州,兵少粮缺,城防薄弱,不可久守,心里难免发急,一口气没咽下去,倒地而亡。周天爵确实急了点,其实袁甲三见太平军突然扔下宿州,望西而奔,已窥破其用意,调集兵力,衔尾追杀。此时亳州城外的太平军还没完全站稳脚跟,袁甲三率部赶至,一阵乱砍滥杀,打得敌军一个个心惊肉跳。加之城里兵勇见城外喊杀连天,也冲出城来,太平军腹背受敌,顿时作鸟兽散,逃得不知去向。

可惜周天爵早死半天,皖北损失一位团练老臣,整个皖省格局失去平衡,令人心忧。李鸿章道:“长毛暂时溃散,定将协同各地捻匪,卷土重来,兴风作浪,皖北只怕会再陷危境。”李嘉端说:“没这么严重。周天爵活着时,袁甲三只得听其摆布,有劲使不出。如今独掌兵权,正好放开手脚,发挥才干,镇住长毛和捻匪。从这个角度说,周天爵之死,对袁甲三来说不算坏事,对皖北百姓也是福音。”

别看李嘉端气窄量小,却不乏识人之明。果不其然,袁甲三全面接手宿州团练大营后,重新调兵遣将,该布防的布防,该出手的出手,溃散太平军被他打得七零八落,各路捻军也屡屡败于其手。皇上本来想另派大员接手皖北团练,见袁甲三干得出色,干脆就地取材,让他升任兵部侍郎衔,享受二品待遇,全面负责皖北团练大营。

李鸿章想起袁甲三所说项城财主与长工的故事,周天爵经办宿州团练多年,一直忙到四脚朝天,一命呜呼,原来还真是给袁甲三帮的工。凭袁甲三这个来势,绝对比李嘉端有出息,李鸿章心有所动,想着是不是投奔袁甲三去。自己还是六品,跟袁甲三干上几年,打几次胜仗,往上升几级,到得四品三品,就有资格独立经办团练,撸起袖子大干一番。

不过李鸿章只这么想想,不好自作多情,自己跑去投袁甲三。就如女人嫁汉,只能等人家来娶,不可主动投怀送抱,自我降格。何况你生是庐州人,死是庐州鬼,西征太平军随时都可能打过来,丢下父老乡亲不管,一个人跑皖北谋求顶戴,也说不过去。

李鸿章的担忧很快成为现实,西征太平军主力浩浩荡荡开出金陵城,逆江而上,进驻安庆。比起北伐军,西征军规模更大,人数更多,来势更盛。最让清军胆战心惊的是,西征统帅不是别人,乃鼎鼎大名的翼王石达开。

石达开可不是寻常之辈,乃太平军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十六岁出山,十九岁统帅千军,二十岁加封翼王。自太平军起义至今,独立率军转战数省,战功卓著。尤其是长沙大战,西王萧朝贵阵亡,太平军陷入清军反包围,形势万分危急,石达开西渡湘江,开辟河西基地,多次击败进犯敌军,取得水陆洲大捷,重挫清军士气。又看准时机,安全撤离河西,跳出清军反包围圈。尔后顺江而下,夺岳阳,占武昌,东指金陵,二十八天挺进一千八百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令清军闻风丧胆,号之曰“石敢当”。

也许是翼王威名太响,一听石达开三个字,李嘉端就双腿发软,差点缩到地上。也不能怪他胆小,石达开太会打仗,且兵多将广,谁听到他名字不发怵?何况庐州离安庆不远,石达开一时兴起,挥师北进,没几天就可打到庐州城下,凭城里这点兵将,能扛得几时?

李嘉端急召李鸿章,商量对策。李鸿章也知石达开一到,庐州凶多吉少,却还是故作镇定道:“虽说石达开能征惯战,毕竟是乱世枭雄,咱们拥有朝廷正义之师,还怕他不成?”李嘉端说:“咱是正义之师不假,然正义之师还得有精兵良将,凭庐州城里城外几营绿营和民团,真跟石贼遭遇,又哪是对手?”

这也是实情,李鸿章不好否认,说:“大人先不用着急,石部就是来打庐州,也得从舒城经过,吕大人的团练已初具规模,总可抵挡一阵子。”李嘉端道:“舒城团练再有规模,也没法与石部抗衡。加上吕大人文人带兵,毫无实战经验,哪像石匪久经沙场,敢战会战能战?石匪若攻舒城,舒城就不是舒城,必是输城无疑。”

说得李鸿章也替吕贤基担忧起来,只怕这次真会死在石达开手里。舒城一破,庐州还保存得几天?李鸿章想想就感到恐惧。又不好将恐惧流露在脸上,只得壮胆道:“不管怎么样,咱们不能坐等石匪来攻,有三件事必须马上办:一是调集各县绿营和民团,共同布防庐州;二是函请袁甲三增兵救援,他不是周天爵,与李大人没有过节,不会见死不救;三是上奏皇上,调集鄂赣兵勇,急救庐州。”

两人照计分头动作,李鸿章草拟奏稿,李嘉端给袁甲三写求援信。奏稿和求援函发出后,再商讨布防事宜。李嘉端道:“各县绿营再烂,再不顶用,也算朝廷制军,应该调得动。民团却不太好说,没拿过官饷,没吃过官粮,恐怕不是想调就调得动的。”李鸿章道:“调集民团的事交我吧,我是庐州人,合肥和庐江一带团勇踊跃,先把他们动员起来再说。”李嘉端乐道:“那辛苦少荃出城一趟,最好把季荃也叫上,给你多拉几营民团。至于调集绿营的事,有老夫在此,谅他们不敢不从。”

当日李鸿章就带上刘斗斋,打马东归,直奔磨店。时值仲冬,万物萧肃,冷风飒飒,加之马速又快,跑不到半天,李鸿章就感觉四肢麻木,全身僵硬。正好前面有个小镇,两人准备到镇上找家馆子,吃几碗热饭,抵御一下风寒,再上路也不迟。

正碰上集日,镇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有几分热闹。穿过熙攘人群,来到一家酒馆前,刘斗斋牵马去后院喂料,李鸿章挑帘进店,由店小二带领,引入楼上雅间。要壶热茶,点好肉菜,刘斗斋也喂完马,上得楼来。喝几口茶水,菜已炒好,酒也温热,小二端上来,主仆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喝到微醺,忽闻窗外起了惊呼和吆喝,还伴随着棍棒和拳脚声。刘斗斋年轻,好奇心强,忍不住放下酒碗,开窗探头,去看热闹。

窗外是个渡口,舟过船往,人来畜去。喧闹声来自水边渡船上的打斗,还有岸上围观人群的大声起哄。可能打得还有几分精彩,看得刘斗斋满脸惊奇,啧啧称善,还招呼李鸿章道:“大人大人,快来看,快来看!”

“有人打架吧,有啥好看的?”李鸿章说着,还是起身来到窗前。只见宽大的渡船上,一位手持扁担的麻脸少年,与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刀斧手对抗着,双方你来我往,一时不分输赢。旁边有只小船,站着几个年轻挑夫,脚边搁着担子,还有撒了一舱的白花花的东西,一看便知是昂贵的白盐。一定是盐贩子遇上地方豪强,双方起了冲突。

仅仅一根扁担,也敢跟这么多刀斧手开打,胆子真不小。毕竟头上挥舞着七八把快刀利斧,一不小心,躲闪不及,脑袋就会开花。李鸿章手心正捏着一把汗,见麻脸少年毫无惧色,越战越勇,随着渡船上下波动和左右摇晃,像喝醉酒似的,指东击西,点南攻北,上捅下捣,前剁后劈,几个回合下来,就将刀斧手打得缩头跺脚,收身躬背,又无处躲藏,一个个扑通扑通,落入水中。少年不解恨,也纵身跳入水里,继续手抡扁担,追打刀斧手。刀斧手四肢乱扑,手里刀斧早不知去向,更无还击之力,被打得鬼哭狼嚎,舍了命往岸上逃。少年这才住了手,以扁担为桨,在水里猛地一划,一个鲤鱼打挺,跃出水面,飞身到了船上。

李鸿章暗暗为少年叫好,心里不免寻思,国家临难,缺的正是这种有艺有胆的英雄,若召到门下,抗击悍匪,保家卫国,岂不妙哉?李鸿章拍拍刘斗斋肩膀,说:“你去把壮汉叫上来,我有话说。”刘斗斋出门要下楼,李鸿章又叫住他:“还是我亲自去请吧。”

可李鸿章下楼来到码头上,麻脸少年还有几位挑夫都已不见,只一旁的小船上,有不少人在起劲争抢白盐。李鸿章有些失落,问旁边的人,刚才与刀斧手对打的麻脸少年是何人。旁人说:“何人不太清楚,只听贩盐挑夫喊他刘麻子。”

十里不断刘,姓刘的人多如过江之 ,脸有麻子的刘姓人肯定也不少,世上叫刘麻子的估计不上万,也成千,又到哪儿去找武艺高强的刘麻子呢?

悻然回到楼上,李鸿章也没心情再喝酒,吃几口饭,就下楼上马,出了镇子。

回到磨店,进得李家老宅,先登高堂,拜望慈母。又入闺阃,会见贤妻。再至小时读书作文的棣华书屋,与四弟蕴章、五弟凤章相聚欢谈。只是难忘心中使命,对凤章道:“麻烦五弟去老三圩子跑一趟,要他回来见我。”

老五出门来到圩里,告知二哥到家,李鹤章飞身上马,回村奔进老宅,入棣华书屋来会李鸿章。李鸿章道:“石达开带领西征大军进驻安庆,庐州危在旦夕,李大人犹如惊弓之鸟,命我联络合肥和庐江各大民团,共同守卫庐州。三弟与各圩主来往密切,还得请你再出一马。”李鹤章道:“三弟自没话说,二哥怎么吩咐怎么做,只是不知各圩主有何想法。”李鸿章说:“都是庐州人,保卫庐州,会有啥想法?”李鹤章道:“前次配合二哥击败定远陆匪,朝廷委三弟六品衔,各大圩羡慕得很,故北伐长毛来攻庐州,各大圩主不打折扣就到了位。后击退长毛,却没见朝廷有啥表示,各圩主感到失落,不知此次还肯否出面。”

圩主们有想法也在情理之中。李鸿章道:“长毛北伐,绕道庐州,不过顺手牵羊,稍一遇阻,便掉头北窜,肥东防线各圩主虽说有功,却不怎么突出,李大人也就没专折奏报皇上,就是报上去,也不可能有赏。”李鹤章道:“我也这么劝过各圩主。不管怎么样,咱们还是会会各圩主再说。见面三分义,也许二哥出了面,各圩主肯买账。”

改日正要出发,赴访各圩主,门人入报,说有客来投。迎出门去,竟是赵畇儿子赵继元,还有其母和妹妹赵小莲,一个个灰头土脸,像刚从地里刨出来似的。请进客人,正要问来由,赵继元掏出父亲信函,交给李鸿章。信上说石达开率部进驻安庆后,安庆眼皮底下的太湖人心惶惶,官宦人家和豪商富贾纷纷出逃,儿子赵继元也携母亲和妹妹离家出门,往投舒城。舒城不可久留,赵畇便让儿子陪护母亲和妹妹,赶来磨店,暂避风雨。

看过信函,李鸿章对赵继元道:“见字如晤,令尊是家父同僚,又与鸿章一起南归办团练,可谓患难之交,他把你们托付给咱,是看得起咱李家父子。你娘仨只管放心住下,咱们有吃,不会饿着你们,咱们有穿,不会冻着你们。”李鹤章也拍拍赵继元肩膀道:“磨店天远地僻,石达开意在西征,就是打到庐州,也不会随便往乡下跑,这里一时半会儿还算安全。你们安心住下,家母喜欢热闹,有你们作陪,老人家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李家兄弟如此义气,赵继元稍感心安。彼此客气几句,李鸿章带着娘仨去见母亲。听说是丈夫和儿子同僚家人,李母自然高兴,拉着赵妻之手,问长问短,好不亲切。

安顿好赵家人,李鸿章才由李鹤章陪同,带上刘斗斋和几名亲兵,出了李宅。先下庐江,直奔广寒潘府。潘鼎新闻讯,忙从圩上赶回家,将两人请至上房叙话。潘鼎新小李鸿章五岁,十八岁经童子试成为秀才。他有个表兄刘秉璋,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同窗就学,却初试不利,名落孙山。潘鼎新同情刘秉璋,拉他离家赴京,寄居庐州会馆,拜同乡京官李文安为师。两年后李鸿章高中进士,李文安又让潘刘师从儿子,苦读精研。又过两载,两人冒充顺天大兴籍,分别参加北闺乡试和童试,潘鼎新考中举人,刘秉璋也成为秀才。翌年潘鼎新参加会试,文已入选,皆因词气勃发,引起考官怀疑,觉得不像北方考生文笔,认定为冒籍者,不予取录。潘鼎新年少气盛,愤而回乡,再不应试。留下刘秉璋,继续羁旅京师,考取举人,十年后终于金榜题名,高中进士。潘鼎新返乡不久,太平军席卷江南,他也拉支队伍,筑圩练勇,干得风风火火。皖省民团圩主多为武夫,如潘鼎新举人出身,绝无仅有,实属难得。又是自己学生,李鸿章不可能忽略过去。

师生互道别后情形,李鸿章说明来意,潘鼎新道:“老师不辞辛苦,征召学生,学生自是当仁不让。可石匪并非等闲之辈,只怕不是几营缺枪少炮的民团对付得了的。”李鸿章道:“石匪确非普通角色,庐州乃至皖省安全更需各民团共同维护。不过琴轩(潘鼎新)不必过虑,巡抚大人已奏请皇上速派鄂赣清兵救皖,又给宿州袁大人去函,请他南下增援。若两路兵马能到,合肥庐江民团也肯出力,加上周边清兵,共挡石匪,该不是空话。”

果如李鸿章所说,能够抵挡石匪,保住庐州不失,又何乐而不为呢?何况一支小小地方民团,发展空间有限,要想成大气候,还得寻找靠山。如今靠山就在眼前,潘鼎新不愿错过,说:“老师不嫌弃,学生自然愿尽犬马,何时需要,咱何时出山就是。”

目的达到,兄弟俩起身告辞,准备出发赶往沙湖山,去找吴长庆。潘鼎新道:“鼎新也好一阵子没见吴长庆,干脆带几个兄弟,随老师走一趟沙湖山吧。”

潘吴素有往来,关系不错。见潘鼎新带着李家兄弟找上门来,吴长庆觉得很有面子,设宴摆酒,盛情款待。李鸿章把在潘鼎新面前说过的话,又说一遍。吴长庆很爽快,说:“长庆马上带领团勇,随大人出发。”李鹤章笑道:“不一定马上出发,咱们还准备动员合肥各大圩主,届时再按约定,联合行动,布防庐州。”吴长庆道:“早知三山圩主准备在周公山下会盟,也不晓得放在哪一天。要么咱们一起去庆贺庆贺?”潘鼎新响应道:“不管哪一天,反正老师要找他们,咱们干脆一起跑一趟,若碰上三山会盟,也好凑凑热闹。”

酒罢四位英雄上马,一起往周公山驰去。也是巧,还真被他们碰到三山会盟佳期。周公山乃张树声大本营,不用说盟主就是他无疑。听到哨官报告,说磨店李氏兄弟还有庐江潘吴两位圩主已到大圩营外,张树声忙叫上弟弟张树珊迎出来,接住四位。

执手寒暄毕,张氏兄弟将四位请入圩内。圩内张灯结彩,杀猪宰羊,一派喜气洋洋。圩台高筑,紫蓬山圩主周盛波周盛传兄弟,大潜山圩主刘铭传,已端坐台上,就等时辰到来,歃血为盟。在主人恭引下,四位登上圩台,去会两山圩主。一回生二回熟,李鸿章曾在肥东防线见过周氏兄弟,今日再会,算是老朋友,格外亲切。刘铭传还是初次相晤,可正眼瞧过去,其坚毅不屈的目光和脸上坑坑洼洼的麻子,让人顿生似曾相识之感。

不用说,几天前回家途中见过的麻脸少年,就是眼前这个刘铭传。当时刘铭传凭借手中扁担,将船上七八个刀斧手打得鬼哭狼嚎,纷纷落水,还不解恨,又跳入水中,追着他们痛揍了一顿。想不到少年竟是刘铭传,现在就站在眼前,叫李鸿章好不欢喜。

就在李鸿章张嘴想赞扬刘铭传武艺时,刘铭传粗声粗气道:“你就是李翰林李大人,头次肥东布防,听说你亲自去找过我,我下各营巡查去了,才失之交臂。”李鸿章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总会再相会。”刘铭传说:“谁跟你有缘?肥东狙击长毛,你做几天绿林,就搞到六品顶戴,咱三山民团损兵折将,徒耗饷银,却啥都没捞到,你还好意思来会。莫不是又想哄咱们给你去卖命换更大的顶戴?”

听刘铭传话说得难听,张树声赶紧制止:“省三(刘铭传)别无礼!头次肥东狙击长毛,主帅是李巡抚,翰林大人六品顶戴也是李巡抚奏报皇上赏赐的。若翰林大人是主帅,有专折奏报职权,还不把咱们名字都给写了上去?”刘铭传瞪眼张树声,道:“你是盟主,不是懵主,也想懵咱不成?咱又不是小孩,还不知道李嘉端奏报皇上,拟稿人就是眼前这位翰林大人?翰林大人担心咱们分他功,影响他高升,才只写自己一人名字。”

“越说越不像话!参加联防,保卫桑梓,本属分内之事,何况也没跟长毛对抗几下,就想加官晋爵,哪来如此好事?以后跟着翰林大人干,立下大功,还怕不给你奏报到皇上那里去?”张树声教育过刘铭传,又别过脸来,要李鸿章大人大量,别计较他。

李鸿章哈哈大笑道:“本绿林就欣赏省三这个爽快劲,有啥说啥。说得也有道理,头次肥东布防,不能给你们报功请赏,是本绿林处置不当。也怪本绿林人微言轻,做不得主。待日后咱有了奏报权,你们又乐意跟本绿林干,绝对不会隐瞒你们功劳。”

潘鼎新也上前一步,说:“翰林大人来自天子脚下,又是难得的文武全才,日后肯定能成大器,咱们就该聚集到他旗下,跟着好好干,先把他抬到高位,咱们再癞子跟着月亮走,一起沾光。”吴长庆也道:“尤其是省三,这么年轻,又一身武艺,有翰林大人做咱们头儿,日后肯定保你建大功,立大业,平步青云,封妻荫子。”

经众人这么一说,刘铭传转愤为喜,抱拳给李鸿章行个礼,说:“铭传不知轻重好歹,还请翰林哥哥原谅。从今天开始,咱跟定翰林哥哥,翰林哥哥叫咱上山,咱不下河,叫咱往东,咱不往西。”李鸿章还过礼,笑道:“太好啦!省三和各位兄弟看得起,本绿林一定不负众望,为各位创造建功立业良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同发达!”

正好良辰吉时已到,一阵惊天动地的连排枪炮响过,张树声站到台子前,宣布会盟仪式开始。台下团勇齐声呐喊,气势如虹,威壮山河。早有人捉过大红公鸡,递上前来,张树声接住,走到神坛前立定。周氏兄弟、刘铭传以及张树珊四位上前,分立张树声两旁,神情肃穆。张树声拿刀在鸡脖上一抹,将鸡血滴入神坛前的宽口酒碗里,开始带头行使祭礼。

祭祀过的鸡血酒就成了神酒,各人取下佩刀,在自己指上割道口子,看着指血一滴一滴滴入酒盅,再将散发着血腥味的神酒倒入碗里,一人端上一碗,脖子一仰,喝下喉咙。歃过血,喝过血酒,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身上流着你的血,彼此就成为血友,成为兄弟和生死之交,一辈子都得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永不背叛。

歃血仪式完成,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呼喊震天。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三山团勇依次出操,迈着阔步,威风凛凛从台前走过,接受圩主检阅。尔后各圩派出高手,打拳舞棍,击剑耍刀,各有绝活。惹得台前的刘铭传心里发痒,一时按捺不住,嚯地腾起身来,抓过屁股下的板凳,跳到台下,呼啦啦舞将起来。只见板凳旋起一道道弧线,绣球样在地上滚动着,却看不到绣球里面挥舞板凳的刘铭传本人。

丢掉板凳,有人扔过一把大刀,刘铭传用脚尖接住,只轻轻一抖,大刀就到了半空。待大刀落下,才一把抓住刀把,往地上一撑,一个鹞子翻身,弹到两丈外,深击浅挡,远劈近切,竖拍横扫,仿佛千军于前,都不堪其一击。

刘铭传武术赢得一声声喝彩,他更来神,又要过长矛耍起来。李鸿章早看花了眼,想起刘铭传在船上挥着扁担击杀刀斧手时的情形,不知这小子还会多少武艺。问张树声,他笑道:“不好说省三会多少武艺,只能问还有哪些武艺他不会。树声印象中,什么武器到他手上,他都能耍得出神入化,毫无破绽。”

“太了不起啦!”李鸿章由衷赞叹道,心里对刘铭传又多了份喜爱。刘铭传开了头,其他圩主包括吴长庆、潘鼎新和李鹤章,也纷纷上前,表演自己看家本领。最后只李鸿章坐在原地不动,张树声上前说:“翰林大人也露一手吧?”李鸿章道:“鸿章手拿不动武器,脚站不了马步,哪懂武术?要我吟句诗,写幅字什么的,还差不多。”众人不干,这个说:“咱们都是粗人,翰林大人吟诗写字,也不懂,还是表演武术有意思。”那个说:“谁不知李家兄弟从小在李家祠堂习武?翰林大人不会武术,恐怕难得有人相信,还是让咱们开开眼界吧。”

李鸿章只好来到台前,抽出佩剑,装模作样舞了一回。众人使劲鼓掌,说翰林大人一双手握惯笔杆子,想不到舞起剑来,一招一式还像那么回事,实在难得。李鸿章喘着粗气道:“久不挥剑,已很生疏,今天也是高兴,为兄弟们凑个趣,别的场合是断不敢献丑的。”

表演完武术,台前开始耍狮子,舞龙灯,唱地方戏。酒桌也已摆上来,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李鸿章也放开肚皮,来者不拒,只要有敬,仰脖就喝。喝过敬酒,自然得端着酒碗,挨个回敬,将碗碰得丁当响,不惜喝得大醉。

酒真是好东西,能同喝同醉,就能同生死,共患难,成为兄弟。醉过醒来,不用李鸿章开口,圩主们就主动承诺,只要他一声召唤,就带着手下团练,直奔庐州,奋勇杀贼。

赶回庐州,走进巡抚衙门,李嘉端手上正拿着吕贤基求援信,要李鸿章过目。信上说石达开西征以来,以手下悍将燕王秦日纲为先锋,所到之处,清兵望风而逃,溃不成军,已连下集贤关和桐城等地,正逼近舒城,恳请李嘉端派兵驰救。

放下信件,李鸿章道:“舒城乃庐州门户,救舒城就是保庐州,李大人没啥可犹豫的,只能立刻派兵往援。”李嘉端说:“我也这么想,但庐州可用兵勇不多,都派往舒城,长毛和捻匪打过来,我拿什么对付?”李鸿章问:“发走的奏稿及袁甲三信函,有反馈没?”李嘉端苦着脸道:“反馈是有反馈,只是不容乐观。石达开到达安庆后,皖北捻匪和分散各处的长毛跃跃欲试,兴风作浪,袁甲三自顾不暇,也就没法腾出手脚,来援庐州。倒是皇上意识到庐州之重要,准备调主持江西防务的江忠源赴皖。”

皖省捻军成灾,又处于金陵眼皮底下,太平军虎视眈眈,顷刻可至,确实需要能人主持大局。李鸿章道:“江西离庐州有些距离,不知江忠源何日能到?”李嘉端说:“这正是我担心的,只怕江忠源未至,石匪早攻克舒城,到了庐州城下。”李鸿章说:“正因如此,我们不能坐等江大人到来,该咋办还得咋办。”李嘉端说:“少荃说怎么办好?”李鸿章道:“庐州要紧,大人负责留守庐州,鸿章带兵前去救援舒城。”李嘉端不愿分散手头少得可怜的兵勇,道:“可兵在何处?你带着团勇回来没有?”

民团是想带就带得回来的?李鸿章道:“鸿章已拜访过合肥和庐江各大团练圩主,他们都愿归附李大人,同仇敌忾,共卫庐州。”李嘉端转忧为喜道:“合肥庐江民团比八旗和绿营老爷兵强得多,能把他们召到身边,何愁庐州不保?他们进了城,还是在城外?走走走,咱这就去会会他们。”李鸿章道:“团勇一出动,就得拿饷吃粮,没征得大人同意,鸿章不敢贸然带到庐州来。”李嘉端道:“也是的,都怪本抚求兵心切,恨不得马上见到团勇。我这就打开藩库,调拨粮饷,确保各民团到庐州后有吃有花。”

算李嘉端不傻,知道生死存亡之际,库银留着不花,万一城破,只能好了太平军,还不如拿出来犒赏民团,以保庐州不失。于是下书各民团圩主,速速带勇前来领取粮饷。见到李嘉端札书,又有李鸿章叮嘱在先,各大圩主毫不犹豫,纷纷汇集团勇,往庐州开拔。

得知合肥庐江团勇到了路上,李嘉端心里踏实了些,安排两营兵勇给李鸿章,让他带往舒城,应吕贤基之请。李鸿章率勇出城,往西南行进。到得舒城北门外,正碰见赵畇巡城,赵畇道:“都已什么时候,少荃还往舒城跑?”李鸿章道:“来救援吕大人。”赵畇道:“数万长毛来势汹汹,多你两营兵勇,就能保住舒城?”李鸿章道:“庐州力量薄弱,派不出太多兵勇。”赵畇说:“不是怪你带勇太少,是舒城必失无疑,还来送死,大可不必。”

“鸿章随吕大人回籍练勇,而今吕大人遇险,岂能见死不救?”李鸿章转头命令刘斗斋,传令兵勇,准备入城。赵畇阻拦道:“城里正在布防,已够乱的,还是将兵勇暂留城外,见过吕大人再说吧。”李鸿章觉得也是,只身与赵畇进入城门。路上赵畇问:“兵荒马乱的,令堂大人还好吧?”李鸿章说:“托赵大人福,一切均好。令阃与令爱令郎也安康,赵大人足可放心。”赵畇道:“给少荃一家添乱啦。”李鸿章道:“赵大人说哪里话,不是您看得起,也不会让令阃他们到磨店去受罪。”赵畇说:“只怪长毛可恨,弄得咱妻离子散。”

说话间,来到周家祠堂老营门前。进得大门,见魏德予站在止水池旁,手握竹竿,正往池里插去。李鸿章上前打声招呼,问是干吗。魏德予说:“试试水深。”李鸿章问:“试水深何用?”魏德予道:“若深浅适合,吕大人也好入池洗浴。”

本是周瑜洗马处,怎能洗人?且数九寒冬,吕大人不怕水冷?李鸿章不便多问,随赵畇走进签押房。生死关头,李鸿章忽然现身,吕贤基感激涕零,紧握他双手,道:“还是少荃大义,危难之际重回老夫身边。”李鸿章道:“鸿章与大人奉旨回籍,驻扎舒城,后受大人指派,去宿州筹集粮饷兵器,欲返舒城而不得,只能打一枪换一个位置,几乎将皖省跑了个遍。如今舒城危急,鸿章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不管不顾。”吕贤基不好意思道:“都怪当初老夫糊涂,误中袁甲三离间计,愧对少荃。多亏少荃海量,不仅不计前嫌,还出手相助。”

人家毕竟是二品大员,能当面道歉,李鸿章还有啥可说的?撇开旧事,问道:“长毛迫近,大人有何部署?”吕贤基说:“石匪自桐城而来,咱将兵力一分为二,一部分扼守南门外,一部分驻扎城内,以便彼此呼应。”

本来兵力有限,还分驻两处,实在不算高明。李鸿章道:“舒城城墙还算坚固,不如将南门外兵力调回来,集中加强城防,或可抵挡长毛锋芒。”吕贤基道:“少荃所言不是没道理,可此时再调兵回防,只怕仓促了点,还是以静待动为佳。再说扼兵南门外,可趁长毛刚至,阵脚未稳,挫其锐气,对城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知道吕贤基固执,李鸿章没再多说,反正说也白说。吕贤基问道:“少荃是受李大人指派来的吧?他给了你多少兵勇?”李鸿章说:“庐州兵少将寡,李大人只给我两营兵勇。”吕贤基嚷道:“两营兵勇能派啥用场?李嘉端心里唯有他庐州巡抚衙门,全无咱舒城团练衙署。”赵畇一旁道:“只要指挥得当,两营兵勇还是蛮管用的。”

吕贤基不理赵畇,问李鸿章道:“兵勇在哪儿?”李鸿章道:“还在舒城北门外。”吕贤基又不乐道:“长毛来自城南方向的桐城,把兵勇搁在城北干啥?”李鸿章道:“咱不刚从庐州过来吗?不知大人如何部署兵力,故暂留兵勇于城北,先来拜见大人,接受调度。”

毕竟李鸿章已不再是自己部属,又冒险前来增援,吕贤基不好朝他撒气,说:“少荃马上出城,将兵勇挪往城南,配合狙击长毛。”李鸿章道:“若绕城而行,自北而南得小半天,可否让鸿章率勇穿城而过,也省些时间?”赵畇反对道:“城里正在布防,庐州兵勇进进出出,舒城团勇和百姓不明真相,以为出了大事,岂不秩序大乱,还怎么防御即将到来的长毛?”吕贤基道:“也行,庐州兵勇就别进城了,多走几步路,绕城而过吧。”

李鸿章不便多言,出祠堂后问赵畇道:“赵大人咋会出此下策,让咱绕城而过,不白白耽误时间吗?”赵畇说:“耽误时间有啥?城南多你两营兵勇,就能阻住长毛不成?”

与赵畇分手,李鸿章出城带上兵勇,自城外绕行。赶到城南时,战斗早已打响,太平军正与护城团勇对攻。李鸿章不敢贸然参战,登上附近山头,手搭凉篷,睁眼望去,只见西南太平军黑压压掩过来,少说也有两三万人马。舒城团勇人少势弱,哪是太平军对手?几乎没做什么抵抗,就纷纷掉头,往城里退缩。

见太平军追入舒城,李鸿章指挥兵勇冲上前,放起枪炮来。太平军有些发懵,以为中了清军伏击,又听得身后枪炮声稀疏,知是小股团勇,扭过屁股,冲出城来。

毕竟太平军人多势众,李鸿章不敢恋战,勒转马首,望东而逃。一溜烟逃出十多里,才甩脱敌军,稳住阵脚,停止奔逃。惊魂甫定,仔细清点兵勇,已损失过半。

天色向晚,兵勇们嚼几口干粮,东倒西歪,躺下休息。刘斗斋问道:“何时回庐州?”李鸿章说:“也不知吕大人和赵大人怎么样,咱得进趟城,看看他们是死是活。”刘斗斋说:“这么多长毛涌入舒城,只怕两位大人早被踏成肉泥,咱们还是早些走吧。”

李鸿章不理刘斗斋,跳上黄膘马,要往城里方向冲。刘斗斋死死扯住缰绳,哀求他别去送死,死在舒城,只怕皇上连安葬费都不会给。李鸿章马鞭一挥,击在刘斗斋臂上,刘斗斋一松手,黄膘马头一昂,得得得得,往黑暗里奔去。刘斗斋只得也跨上马,随后追上。

挨近舒城,已至黎明时分。城里依然炮火连天,杀声不断。城门开着,不断有人从里面逃出来,有伤残兵勇,有狼狈百姓,还有不少哭喊着的妇女和小孩。忽见外逃人流里有个熟悉人影,像是赵畇。李鸿章下马上前,把赵畇拉到一旁,问:“吕大人怎么样啦?”

“吕大人他他他……”赵畇止不住双泪长流,喉头哽着,一时没法继续下去。李鸿章明白赵畇未出口的话是什么,继续追问道:“吕大人到底怎么啦?赵大人给句明言啊。”赵畇这才悲切道:“吕大人已投身止水池,为国殉职。”

怪不得吕贤基让魏德予试探止水池深浅,他是担心水不够深,不足以淹死自己。又想不是赵畇力阻,自己率勇入城,只怕还没出城南,就被太平军堵住,已死过好几回。李鸿章心里难受,双手捧住嗡嗡乱鸣的脑袋,哀叹道:“该死的舒城,还真是输城啊!”

吕贤基已殉国,没必要留舒城受死,李鸿章率勇护卫赵畇,望东逃逸。望得见庐州城头时,李鸿章邀道:“进城投奔李巡抚吧,赵大人大才,他求之不得。”赵畇摇头道:“我还是先去磨店,带上妻儿,寻个安身之处。不能进而治国平天下,就退而修身齐家吧。”

李鸿章把赵畇请入城边小店,叫几道菜,举酒饯别。酒是好酒,喝到嘴里,却味苦难咽。赵畇凄楚道:“咱俩及午桥随吕大人离京南下,本想齐心协力办好团练,剿灭长毛,修复山河,谁知吕大人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人先走掉。”李鸿章道:“兵燹无情,吕大人恐怕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局。”赵畇道:“早知如此,他就不会放走午桥,又轻信午桥所造伪书,逼走刘斗斋,害得你没法回舒城老营,而把他自己孤立起来。”

人死为尊,李鸿章不好再说吕贤基什么,埋首叹道:“长毛兵多粮足,石达开又善于用兵,我与午桥在舒城,也无济于事。”赵畇说:“你俩不走,给他出谋划策,招兵买马,练勇布防,舒城也不至于一攻即破。吕大人心胸狭窄,谁都不入法眼,只信得过魏德予,还有那些百无一用的旌德亲戚和老乡。”

李鸿章心头一阵悲凉,喝口酒,道:“赵大人不肯见李巡抚,可考虑去宿州投袁大人。”赵畇道:“虽说眼下午桥兵强马壮,然能撑多久也说不定。皖省近处金陵城下,无论长毛北伐还是西征,都会先拿皖省开刀,一旦庐州不保,宿州失去照应,午桥也独力难支。”

也许舒城失守,赵畇胆已吓破,满眼悲观。李鸿章还没失去信心,说:“长毛觑觎皖省不假,可金陵东郊和扬州有清军南北两座大营盯着,洪秀全不敢轻举妄动,加之赣鄂豫三省清军殿后,皖省该不至于太难堪。”赵畇道:“清军南北大营,皇上下足了本钱,但靠两大营扼制长毛,短期管用,日久必定失效。至于赣鄂豫这边,得防堵石匪西征,无法腾出太多兵力东援,皖省清兵欲与长毛形成抗衡,难上加难。”

虽说赵畇文人出身,看待局势还算有眼光。李鸿章叹道:“长毛确实凶猛,可堂堂大清立国两百年,根基不浅,真会断送在他们手上吗?大清消亡,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又去哪里谋生存,找活路?”赵畇道:“长毛想断送大清也非易事。少荃老师曾国藩所建湘军,已渐成气候,湘省数战,大败长毛,其势不可小视。日后灭长毛者,恐怕非曾大帅不可。”

曾国藩与李父李文安是同年进士,十年前李鸿章和大哥李瀚章进京求学赶考,便被父亲以同年子名义,送进曾府,求义索理,经曾国藩口传心授,深得读书为人精髓。此刻赵畇论及曾国藩,李鸿章不禁心头一振,想万一混不下去,就去投奔曾老师。

酒喝得差不多,李鸿章安排两名兵勇,护送赵畇去磨店,这才打马入城,往见李嘉端。

得闻舒城失守,吕贤基殉职,李嘉端在签押房里长吁短叹,不知自己脑袋还能在脖子上支撑几天,一见李鸿章,便急切道:“少荃有无办法,确保庐州免蹈舒城覆辙?”李鸿章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虑,庐州不比舒城,城里有绿营八旗把守,城外有各地民团护卫,加之江西援兵已在路上,届时多军共抵长毛,胜数不小。”

说得李嘉端稍稍心安,说:“少荃所言甚是。长毛刚攻下舒城,总得休整一段时间,庐州暂且应该无事。你先回去歇息,明天再巡查城防。城外民团都是你兄弟,听你指挥。”

李鸿章回屋睡上一觉,翌日出城看望各路民团。三山圩主和庐江潘鼎新、吴长庆都在,李鸿章一路巡查过去,见各处防线还像那么回事,才放下一颗心来。免不了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与兄弟们醉成一堆。几天下来,巡完防线,才回抚衙复命。却见李嘉端脸色铁青,像涂了层厚厚的青苔。李鸿章疑惑道:“大人怎么啦?莫不是鸿章迟复欠妥?”

“不关少荃事,是狗日的胡元炜,欺到老子头上来了,看我不宰了他!”李嘉端咆哮道,拿过桌上一样东西,扔给李鸿章。李鸿章一瞧,是圣旨一道,意思是皖省势急,舒城陷落,李嘉端身为一省长官,责无旁贷,着摘去巡抚职务,由江忠源接任。

原来得知舒城失守,吕贤基殉职,皇上坐立不安,又接庐州知府胡元炜奏报,说李嘉端疏于军事,布防不力,庐州日见危急,请求皇上另派干将来守庐州。加之李嘉端自安庆退守庐州后,多次奏请增兵,字里行间充满悲观,皇上也觉得他靠不住,才寄希望于江忠源。名不正,言不顺,要江忠源守卫庐州,就得给他位置和权柄,才叫李嘉端让贤,命江忠源接任安徽巡抚,以挽救庐州乃至整个皖省颓势。

皖省险恶至此,李嘉端恨不得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只是巡抚一职丢掉,心有不甘,才大为失态。李鸿章安慰道:“皇上远在京城,不知皖省详情,如此处置大人,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于大人来说,也许并非坏事。”李嘉端气急败坏道:“不是坏事,难道是好事不成?少荃也不替老夫想想,老夫穷尽一生力气,好不容易登上巡抚位置,胡元炜一份奏报,就将我拉回原处,叫我怎么想得通?”

说曹操,曹操到,李嘉端正发胡元炜脾气,胡元炜一脚迈进签押房,朝两人打打拱手,嘴上道:“巡抚大人好!翰林大人好!”

胡元炜来得确实不是时候,李嘉端一见他,两眼直冒火星,腾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大声吼道:“姓胡的,你还敢大摇大摆跑到抚衙来,以为我李嘉端好欺侮是不是!”一把抓过桌上镇纸,朝胡元炜头上猛砸过去。

镇纸为多年沉香木,颇有些分量,幸亏胡元炜躲得快,否则脑袋早开了花。李嘉端还不解气,又抓住砚台,准备出手。砚台不是镇纸,落到地上,不碎也会裂成几瓣,李嘉端稍稍迟疑,便被李鸿章伸手捞过去,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李嘉端仍指着胡元炜骂道:“你这狗官,竟敢耍我名堂,今天不看少荃面子,我做死你!”

尽管连皮毛都没伤着,李嘉端这顿怒火还是把胡元炜给镇住,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死过一回一般。李鸿章挪挪墙边椅子,请胡元炜落座,又弯腰拣起地上镇纸放回桌上,再给李嘉端递上一杯水:“大人先润润喉咙。”

待李嘉端怒气消了些,李鸿章才对胡元炜道:“胡大人驾到,有何好事?”胡元炜怯怯地看眼李嘉端,拿出一纸信函,递给李鸿章。是江忠源写给胡元炜的,意思是他已在来皖途中,嘱胡元炜抓紧筹饷募兵,做好防御西征太平军准备,他一到任就着手布防事宜。

李鸿章把信函还给胡元炜,冷冷道:“这是江大人写给你的,拿这里来干啥?”胡元炜道:“江巡抚信上说得明白,要我筹饷募兵。庐州境内已被本府掘地三尺,早无饷可筹,无兵可募,要筹要募,需在全省范围内考虑。咱手上知府印只管得着庐州,到庐州境外各处筹饷募兵,得签发加盖巡抚大印的委札。”

原来胡元炜是来取巡抚大印的。李嘉端火气又窜上脑门,只想发飙。李鸿章抢先对胡元炜道:“胡大人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点?江大人还没到,李大人仍是一省之主,你就急着拿走巡抚大印,换了你会作何感想?”胡元炜一脸无辜道:“不是我要拿走巡抚大印,是筹饷募兵需要嘛。眼下庐州城里饷缺兵寡,翰林大人比我更清楚。”

李嘉端正要发作,再次被李鸿章抢过话头,道:“胡大人所说不是完全没理,眼下属非常时期,诸事都得采取非常手段。不过巡抚大印怎么移交,是让你转交江大人,还是江大人到任后再说,由不得你,只能李大人自己决定。不过有句话,鸿章还得再说一遍,胡大人你这个做法,确实不够厚道,你知道吗?”

听李鸿章口气,事情还有商量余地,胡元炜知趣起身,一边蹑足往外走,一边点头哈腰道:“是是是,怪元炜莽撞,多有得罪。”

胡元炜出门后,李鸿章对李嘉端道:“圣命不可违,庐州更不便久留,迟去不如早去,大人说是不是?胡元炜手握江忠源信函,来取巡抚大印,给他倒也无妨。无官一身轻,一旦巡抚大印易手,千斤重担卸下肩头,大人就可拍屁股走人,哪怕庐州即刻为长毛攻陷,也与您老人家再无任何关系,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李嘉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人前不愿明言而已,这下李鸿章把话说穿,他也就满脸无辜,叹息道:“咱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啊,胡元炜桀狗吠尧,逼得这么紧,咱想以死报国,都没了这个资格,叫咱怎么对得起皇上和皖省百姓啊!”

此时还拿皇上和皖省百姓说事,犯得着吗?李鸿章不好吱声,出门对还候在外面的胡元炜道:“李大人迟早会交印的,只是正在气头上,谁也惹不起。明天再来吧,以免李大人又抓过镇纸砚台啥的一顿乱砸,胡大人脑袋可受不了。”

为一枚巡抚大印,拿自己脑袋开玩笑,实无必要,胡元炜悻悻走掉。李鸿章返身回屋,见李嘉端手抚巡抚大印,千般不舍,万般难弃,忍住笑道:“胡元炜想让脑袋在脖子上多待几天,已夹着尾巴溜掉,明天我再让人通知他来取印。”

李嘉端头也没抬,只顾把着大印,爱不释手的样子。 YeNHHXkAglvaRFtYl9HHdzhpZusl4ysdg0qy20HFqrQtdRm5J1LUQhCXYD8yWW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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