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熟人庞钟璐和翁同龢高居庙堂,得心应手做太平京官时,合肥人李鸿章及其淮军正在地方支撑危局,出生入死,救民于水火。所幸已署理巡抚,手上有权好办事,可谓有位才有威,有威才有为。反之亦然,有为才有威,有威才有位。有位有威有为,做人做官才有味,不然也无人挖空心思,挤破脑袋,死命往官场钻。
巡抚衙门自然比淮军大营强得多,办公设施好,生活舒适方便。薛焕会弄钱,也会花钱,抚衙修葺得富丽奢华,签押房又大气又雅致,李鸿章坐在靠背椅上,感觉良好,情绪极佳。想努力忍住心头之喜,不经意间,喜色还是从张扬的眉眼和上挑的嘴角流露出来,收都收不回去。也怪不得,巡抚位列封疆大吏,泱泱华夏,数亿生民,又有几人能入此大堂,登此高位?也是李鸿章祖上积德,两榜高中,十载蹉跎,几经磨难,终于时来运转,脱颖而出,初步实现人生夙愿,主政江苏富庶大省。
江苏确非偏远穷困小省,只是眼下大部分地盘还在太平军手里,这个署理巡抚能掌管的也就上海及周边屈指可数几个府县,江苏再大再富,也沾不上多少边。喜乐劲很快过去,李鸿章感觉重责如山,任重道远,开始慢慢梳理思路,琢磨该从何处着手,打开苏沪局面。要办之事千头万绪,归纳起来,无非军务、政务和洋务几大块。军务务在带兵打仗,带兵打仗离不开枪炮粮饷,只有办好政务和洋务,才购得起枪炮,筹得到粮饷。反过来,有枪有炮,有粮有饷,才可能打胜仗,保卫上海,光复江苏。也就是说,军务也好,政务也罢,洋务也不例外,都不是孤立的,三者互为因果,不可能决然分开。由此看来,洋务控制在薛焕手里,终非长久之计,适当时候还得想想办法,让他老人家撒手离开上海。
无论军务政务,还是没法归类的杂务,样样得人操办,光你署理巡抚一双手,肯定打理不过来。李鸿章唤入周馥等幕宾,商办政务,分清孰轻孰重,孰缓孰急,孰难孰易,再依轻重缓急难易程度,轻事小办,重事大办;缓事后办,急事先办;难事力办,易事即办。
正在商量,亲兵进来报告,说有洋人求见。洋人真性急,你刚署理苏抚,屁股没坐热,就追了过来。再说洋务归薛焕管理,怎么不去南洋通商衙门,来找你李鸿章干啥?也许你入主苏沪,把持军政,洋人觉得光与薛焕接触不管用,才急于前往,投石问路。
来人是一个英国年轻人,名叫阿喳哩,自称英军通事。通事就是翻译。还以为是多了不起的大人物,小小通事也跑来见你署理巡抚,真不知轻重。李鸿章有些不快,却还是让亲兵带人来见。既已入主苏沪,自然没法回避洋务,接触洋人通事,多少总能长些见识。
阿喳哩走进签押房,望望在座几位,瞧向太师椅上的李鸿章。也许是对方太年轻,看去也就二十四五的样子,李鸿章屁股都懒得抬,安坐椅上,稳如石佛。转而又想,不管年轻与否,来者是客,何况还是洋人,基本礼节不能少。华夏号称礼仪之邦,礼字很重要,让人觉得你不懂礼,也颇失面子。再说离开安庆前,老师也亲口说过,洋人也是人,待之以诚,总不会错。李鸿章敛去脸上傲慢,起身抱拳施礼道:“欢迎阿喳哩先生光临!”
“李先生好!”阿喳哩操着纯正的华语,走向比自己还高的李鸿章,伸出毛绒绒的长手来。李鸿章犹豫片刻,想起华尔高兴时,也喜欢跟人握手,知道阿喳哩在表示友好,松开双拳,伸手跟他握握,顺便请他落座,再招呼亲兵上茶。
受到礼遇,阿喳哩很高兴,心想到中国也非一日两日,所遇华人永远只有两种人,要么低声下气,奴颜婢膝,要么眼睛上翻,色厉内荏,像李鸿章不亢不卑,落落大方,能与你平视的大清官员还真不多。李鸿章也在想,阿喳哩人虽年轻,举止却不轻浮,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且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一口流利华语,连国人都不如,也不知他在哪儿修的。
两人相视片刻,阿喳哩正要说明来意,李鸿章先道:“什么风把阿先生吹到抚衙来啦?”毕竟是通事,研究过中国语言习惯,阿喳哩懂得李鸿章意思,笑道:“当然是东南风。”
英法海军驻于沪东南海边,李鸿章就知阿喳哩定为英国海军提督何伯派来的,心里说何提督架子真大,有事不亲自出面,派个小通事来与你纠缠。却也不去计较,嘴上客气道:“何大提督可好?”阿喳哩说:“好好好,非常好。何提督也让我代向巡抚大人问好。”李鸿章说:“谢谢!何提督派您前来,有何贵干?”
阿喳哩没吱声,望望周馥几位。李鸿章便吩咐周馥他们去外面客厅喝杯茶,待会儿再进来议事。几位出去后,阿喳哩才说道:“何提督非常看好淮军,想与您合作。”
好势利的洋人!李鸿章肚里悄悄骂一句。淮军初到上海,要啥没啥,人见人躲,鬼见鬼愁,不想虹桥大捷,名声在外,洋人就屁颠屁颠,上门要求合作。李鸿章不动声色道:“怎么个合作法?”阿喳哩道:“合作潜力非常大。其一,淮军已成立洋枪队,以后还可扩大规模,咱愿代售先进武器,再派人练勇带兵,有效提升淮军战斗力。”
代售武器可发咱国难财,派人练勇带兵能拿高额薪酬,洋人算盘打得蛮精。李鸿章自然也会掰指头,怎会轻易答应,笑道:“其二呢?”阿喳哩道:“其二是联合作战,先击退嘉定、宝山附近长毛,再挺进苏中,直捣金陵。”
李鸿章心里暗笑起来。年初英法联军就在青浦、嘉定、宝山一带败给太平军,法军提督被长毛火炮炸死,何伯也腿部受伤,差点丢命。看来洋人被太平军吓得破了胆,想让淮军出面挡炮灰,取胜算洋人功劳,打败可推给淮军。李鸿章不愿上洋人当,却也不好硬性拒绝,打几声哈哈,岔开话题道:“本抚孤陋寡闻,却知美国人也说英语,是不是可这么理解,美国人是从英国过去的?阿先生堂堂英国学子,可否赐教于老夫?”
联军与淮军合作之事没谈妥,怎么跳到英美关系上面去了呢?阿喳哩不知两者之间有无联系,不应付两句又不礼貌,只得说:“过去英国人瞧不起美国,不承认他们是英国人,如今美国越来越强大,不肯承认是英国人,到底英国人与美国人关系如何,可以写部大书,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李鸿章道:“有这么复杂吗?”阿喳哩道:“确实复杂。抚台大人还是表个态,同意合作的话,咱回去禀报何提督,再正式签署合约,按约行事。”李鸿章答非所问道:“假设美国人是从英国过去的,常胜军首领华尔先生是美国人,会不会与阿喳哩先生有某种血丝关系?弄不好他还是你直系亲属,或旁系老表呢。”
阿喳哩有些恼火,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几句,再把话题扯回去。李鸿章还是装痴卖傻,顾左右而言他。阿喳哩没法,只得愤然起身,走出签押房。李鸿章送客出门,看着阿喳哩登上马车,倏忽而去,脸上浅浅一笑,低头返回签押房,对亲兵说:“叫玉山(周馥)他们进来吧,继续议事。”
议完事,周馥几位走后,李鸿章让刘斗斋赶往淮军大营,召各位营官来衙会商军务。军务分营务和防务,二者不可或缺。营务主要有纪律和训练两方面,这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保证,一刻都不能松懈。防务重点则在北新泾和四江口,太平军残部就退守在那一带,谭绍光肯定还会找李秀成调兵,重新部署,进行反扑。可喜虹桥之胜,极大鼓舞了士气,从营官到兵勇都信心满满,恨不得李鸿章立即下令,再战长毛,另立新功。
会议结束,天色向晚,后厨摆上好酒好菜,招待营官们。虹桥大捷,主帅署理苏抚,可谓双喜临门,营官们放开喉咙,吃得开心,喝得尽兴,席上气氛格外高涨。李鸿章自然也放得开。万事开头难,淮军初战告捷,为立足上海,更为日后发展壮大,打下良好基础,想不让人得意也难。乱世出英雄,天下不宁,手里有兵,还能打胜仗,才是王道,不然皇上也不可能痛痛快快让你署理苏抚。想当初身处曾幕,手无寸铁,老师给你力保两淮盐运使,咸丰忸忸怩怩,就是舍不得,征发上海伊始,初战告捷,便如愿坐上苏抚高位,不正得益于手里能征善战的军队么?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酒量涨。李鸿章来者不拒,有几位营官动作稍慢,相反主动走过去,去敬人家。念及虹桥之战,功劳最大要数程学启开字营和郭松林松字营,以及开字营所属何安泰洋枪队,又多敬了他们几杯。还逮住张遇春,叫着他字号道:“山樵啊,虹桥之战最惨烈时,你撤退至桥上,被老夫抓住后领,要人拿刀砍掉你脑袋,你才转身打回去,冒死击退敌人。鸿章如此无情无义,你不会怀恨在心吧?”
也不知是羞愧,还是酒喝得太多,张遇春满脸通红,大声道:“不恨不恨,若非鸿帅逼下官回去,奋力打退长毛进逼,让长毛杀过虹桥,打进上海,咱们真只能讨米回安徽,今天哪还能在抚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兄弟们说是不是?”众位哈哈大笑,乐道:“幸亏鸿帅刀下留情,让山樵脑袋仍待在脖子上,不然谁替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曾与张遇春同守虹桥的滕嗣武道:“当时嗣武就在桥西不远处,眼见得鸿帅高扬长剑,正往下劈,吓得心都快跳了出来。所幸鸿帅只做做样子,没有真劈,不然咱失去好战友,岂不痛哉!”李鸿章笑道:“谁舍得真劈?鸿章宁肯劈自己,也不会劈手下爱将啊。”
席上又是一阵哄笑。也是高兴,李鸿章又挨个敬上一轮,依然不愿放杯,坐等众将再来回敬。你敬我回,不觉得就喝高了,东倒西歪一个。酒量浅者,已缩到桌底,打起高高低低的呼噜声。倒是李鸿章没事人似的,还在找人碰杯。要说平时李鸿章喝酒还算节制,何时该喝,何时该停,把握得颇有分寸。像今天这么敞开肚皮,大喝猛喝,且越喝越勇,好像不太多见。营官们心里暗想,人还是要做官做大官,官一大,酒量也会跟着大起来。
营官们哪里知道,李鸿章酒兴大长,打胜仗,升大官,心里高兴是因,此外还有看不见的深层因素。到上海已非一日两日,李鸿章从没把自己当成上海人,自视为匆匆过客,仿佛水面浮萍,今天漂过来,明天就会漂走。还是迈进巡抚衙门后,才找到归属感,仿佛步入自家大门,成为衙门乃至大上海的主人。在自己家里喝酒,也就毫无必要忍性藏量,该喝就喝,该醉就醉,什么都可不管不顾。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能喝,再想喝,总有停杯搁箸之时。尽兴离席,营官们返营,李鸿章也回到后堂。开始头脑还清醒,想起已入主抚衙,有了直接给皇上上折资格,也该拟封折子,感谢圣恩,汇报淮军训练和上海防务事宜。
谁知走进书房,刚挨书桌,酒劲悄然上来,一时把持不住,歪在桌旁,沉睡过去。莫姑娘进来送醒酒茶,见李鸿章已酣然入梦,拉过他长臂,搭到自己肩上,半扛半掺,弄入内室。又打来热水,给他抹过脸,洗过脚,再搬到床上,盖好被子。
酒如烈焰,又喝过量,李鸿章半夜渴醒,起床找水喝。莫姑娘就在外间,听得动静,端茶进屋,服侍李鸿章喝下。解过渴,李鸿章想起谢恩折,睡意渐消,琢磨起来。第一次有权直接上折,可马虎不得,须写出水平,给皇上留个好印象。可写些啥好呢?是军务还是政事,是官情还是民意,是商贸还是农桑,是德化还是文教?要写内容多得很,总不可能逮住啥是啥,胡乱写一气吧。李鸿章一向视写字作文为雕虫小技,提笔就文思泉涌,轻松可成,想不到这会儿准备草拟平生第一道折子时,却颇觉踌躇,不知该从何处下笔为佳。
不觉天亮,起床洗漱,吃过早餐,来到后花园,一边散步,一边继续构思奏折。忽见刘斗斋来报,说钱鼎铭到访。刚接到署理苏抚圣旨时,李鸿章就想见钱鼎铭,请他物色人才,充实幕府,这下不请自来,不正好么?李鸿章离开后花园,走进书房,召钱鼎铭会晤。却不止钱鼎铭一人,还有中外会防局同仁冯桂芬。
冯桂芬官位不高学名高,自幼聪慧,居陋巷,处贫困,却发愤图强,深得乡民好评。平时沉默寡言,轻易不与人交,遇事则敢决断大义,尚未出仕,已名满江南。时值林则徐抚苏,青睐素昧平生的冯桂芬,称其为百年仅见人才,收为学生,招入抚署读书。冯桂芬越发努力,道光二十年入京会试,高中榜眼,先后做过顺天乡试副考官和广西乡试正考官。咸丰三年受命回籍苏州,帮办团练,直至两年前苏州沦陷,逃亡上海,主持中外会防局。身在官场军界,又南归十载,与绿营、团练、洋人交往频繁,也就见多识广,深思熟虑之余,写成《校邠庐抗议》四十篇,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以重振中华。《校邠庐抗议》享誉朝野,冯桂芬也成为天下名士,令人敬重。
当着冯桂芬,李鸿章署抚架子已端不起来,赶紧离位,让座看茶,说:“到沪后军务缠身,仅与景亭(冯桂芬)兄有过简短接触,未曾深交,聆听教诲。现又接手苏沪军政,正想忙过一阵,再登门拜访,不想劳大兄动步,光临抚署,实在不好意思。”
没等冯桂芬接话,钱鼎铭先道:“景亭兄早想来会鸿帅,见您防务压身,一直没空,才拖到今日。”冯桂芬道:“少荃兄大任在肩,不比吾等闲人,真不忍心打扰。”李鸿章道:“何言打扰?景亭兄看得起,原入抚衙,是鸿章莫大荣幸。”
彼此客气几句,李鸿章谦虚道:“鸿章到沪时间短,又新署苏抚,两眼一抹黑,分不清东西南北。景亭兄既入吾衙,就安心久坐会儿,教教鸿章。”冯桂芬道:“不敢言教,不过桂芬滞留苏沪日长,阅人历事无数,确有些切身体会,不妨与少荃兄交流交流。”李鸿章道:“正是正是,咱这个署抚不好当,军务政务洋务,样样要务,茫然无绪,不知该从何下手为好,景亭兄一定得指点迷津。”
冯桂芬显然有备而来,从容道:“作为署抚,尤其身处苏沪重地,外要征剿长毛,内要安抚百姓,还得与洋人纠缠,摆在少荃兄面前的难题确实不少。不过桂芬看来,事有急务和要政之分,急务须快办即办,拖延不得,要政须重办大办,须深谋远虑,做通盘规划和长期打算,一步一步来。”李鸿章问道:“何为急务?何为要政?”冯桂芬笑道:“何为急务,想必少荃兄心中早有数,甚至已安排部署下去,又何须桂芬多言?”
苏沪眼下当务之急,无非筹粮谋饷,多打胜仗,自然不必多说。李鸿章道:“景亭兄就说说要政吧。”冯桂芬道:“桂芬认为,要政就是夷务。”李鸿章质疑道:“莫非夷务比打长毛还重要?”冯桂芬道:“刚才说过,事分急务和要政。打长毛是急务,却算不得要政。窃以为国家也好,苏沪也罢,应以夷务为第一要政,剿贼倒在其次。”
记得离开安庆时,老师嘱咐到沪后先打胜仗,再说吏治和洋务,不想冯桂芬所言,又略有不同。李鸿章沉吟之际,冯桂芬又笑问道:“少荃兄想没想过,贼可灭,夷不可灭?”李鸿章道:“何谓贼可灭,夷不可灭?”
冯桂芬侃侃而谈道:“道理也简单,一夷灭,百夷不俱灭也。一夷灭,代以一夷,仍不灭也。即使一夷为一夷所灭,而一夷弥强,还不如不灭也。一夷可言盛衰,不可就百夷而言。百夷绵延,此衰彼盛,此消彼长,夷务仍自若,想躲闪,躲闪不过,想回避,回避不了啊。”
初闻此言,李鸿章如聆天语,如听天籁,既感新奇,又觉震惊,大声道:“太精辟,太精辟!让人茅塞顿开啊。鸿章再问,既然夷务如此重要,又从何处着手才是?”冯桂芬说:“桂芬觉得,夷务之关键,其实就是四个字:以夷制夷。”
“以夷制夷!”李鸿章一遍遍重复着这四个字,不无兴奋道,“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以夷制夷可分人器两个层面,一是以洋人对付洋人,用棋语说,就是见子打子;一是用洋器对付洋器,向洋人购买甚至学会制造坚船利炮,再拿来对抗洋人进攻。”
说得冯桂芬哈哈大笑,说:“还是少荃兄有悟性,提头知尾,举一反三。”钱鼎铭也道:“没悟性,鸿帅又怎能统领淮军,取得虹桥大捷,确保上海不失?”李鸿章说:“鸿章再有悟性,也没景亭兄悟得深透,得出以夷制夷之妙论,可谓振聋发聩啊。”
冯桂芬晃晃脑袋,说:“其实也非桂芬有悟性,凭空想出以夷制夷之精义。十多年前,恩师文慎公(林则徐)就指导幕宾,搜集夷人情报,写出《四洲志》,里面就蕴含了这一重要思想。后恩师得识湖南邵阳人魏源,对这位大才子分外赏识,托以《四洲志》和手头海外资料,魏源广征博采,宵衣旰食,撰成皇皇巨著《海国图志》五十卷,明确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桂芬不过受两位师长影响,又见多苏沪夷务实际,愈发觉得以夷制夷之重要,才不揣冒昧,到抚衙来鹦鹉学舌,看能否对少荃兄治理苏沪略有裨益。”
李鸿章大声叫好,说:“原来事出有因。可惜林魏二公早驾鹤西去,鸿章无当面就教机会,实属人生大憾啊!”钱鼎铭笑曰:“不是还有二公传人景亭兄在吗?见今贤如晤先圣呀。”李鸿章笑道:“说得对,说得对,就教景亭兄也一样啊。”冯桂芬道:“将桂芬与二位师长相提并论,不折煞桂芬么?”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又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一会儿夷务话题,不觉已至午时。李鸿章摆上好酒好菜,招待二位。
早闻主人入幕曾府时就养成早起和午睡习惯,两人不敢久留,小喝两盅,起身告辞。李鸿章甚觉不舍,说:“景亭兄不撰有《校邠庐抗议》大著么,何日让鸿章开开眼界?”
“少荃兄不说,桂芬差点忘记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冯桂芬与钱鼎铭相视一笑,从身上搜出书卷一册,“这就是《校邠庐抗议》,还请少荃兄指教。”李鸿章接卷于手,喜出望外,如获至宝,一边大声言谢,一边翻阅《校邠庐抗议》,迫不及待的样子。直到两人走向门外,才放下书卷,提腿追将出去,为客人送行。
客走回屋,也顾不得午睡,手不释卷,开始如饥似渴研读起来。若是平时,中午不小睡一会儿,整个下午都会头昏脑涨,像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这日为《校邠庐抗议》所吸引,李鸿章不仅忘记午睡,且毫无倦意,一直捧读至昏暮,还不肯作罢。书里痛陈新的变局面前,大清官员因循守旧,不思进取,贪污贿赂公行,甘当富豪犬马。经济方面横征暴敛,蠹国病商,鱼肉百姓。军事上将殆兵懒,疏于训练,形同虚设,不堪一击。此乃国家积贫积弱,屡遭列强欺凌之根源,再不自强,只能越来越落后,直至亡国亡种。其实大清非天时地利物产不如他国,乃人实不如耳。人实不如不是天赋不如,是人自不如,不努力,不长进,不争气。天赋不如人,无法改变,人自不如,才可耻可悲,必须知耻后勇,洗心革面,奋发图强。怎么奋发,如何图强?只有放下天朝上国臭架子,向“蛮夷”学习,广译西书,吸纳西学,变通科举,培养人才,掌握西人有用知识,采用洋器和洋具,发展生产,提升国力。唯其如此,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
多么新鲜又深邃的见解!李鸿章意识到,《校邠庐抗议》与林则徐和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源起流继,脉络相承,却又突破其船坚炮利的“长技”之论,由“技”归结为“学”,上升至学理层面,让人大开眼界,如饮醍醐。
说到驭夷之道时,书中对战与和作了独到阐述。战讲实力,只有国富民强,兵精器良,才可能战胜洋人。和讲策略,与明理之夷和好,通过明理之夷制约不明理之夷。绝不能简单以战与和区分爱国与否,认定战就是爱国,和就是卖国。须视实情而定,有时和不一定就是卖国,战不一定就是爱国。该战而和,该和而战,误国误民,实乃卖国;该和而和,该战而战,和得有道理,战得是时候,才属真正爱国。
读到这里,李鸿章不禁拍案而起,大声叫绝,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来,嘴里嘀咕道:大清与洋人数度冲突,朝野纷争不断,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缺乏是非标准,老在战与和之间摇摆不定,要么白白错失战胜洋人之主动,被动挨打;要么无端放弃议和以化干戈为玉帛之良机,割地赔款,蒙受无谓损失。
听到屋里响动,莫姑娘进来递茶,说:“还以为大人与谁吵架呢,原来是白日说梦,自言自语。”李鸿章说:“不是白日说梦,也非自言自语,鸿章在与高人对话呢。”莫姑娘笑道:“屋里明明只你一人,哪来高人?”李鸿章扬着书卷道:“这是高人所作大著,读高人大著,不是与高人对话么?”莫姑娘说:“是上午到衙的冯高人著作吧?”李鸿章说:“正是的,大才子魏源五年前已作古,当今中国还有谁写得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大著?”
莫姑娘将续好水的茶杯呈于书桌前,说:“既对冯高人如此推崇,大人何不招入幕府,天天都可对话?”李鸿章道:“我早有此想法。可冯高人是一甲榜眼出身,还不知他看不看得起我这个二甲进士呢?”莫姑娘说:“二甲进士又如何?有清以来,状元榜眼探花一拨又一拨,又有几人像大人样,手握虎狼之师,脚踏富庶之地?冯高人书写得好,想必有些见识,要想在苏沪地盘上有所作为,不跟你淮军统帅和署抚大人干,跟谁干去?”
李鸿章端杯于手,眼望莫姑娘,说:“看不出来啊,莫姑娘年纪不大,又系女流之辈,说起话来竟然一套一套的。”莫姑娘道:“咱好歹在赵氏状元府里待过,又随侍大人左右,耳濡目染,总还明点事理吧?”李鸿章说:“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莫姑娘建议好,明天咱就回访冯桂芬,试试他口气。”
隔日早膳过后,李鸿章召过刘斗斋,要他备轿,准备去中外会防局拜会冯桂芬。未及出门,英国海军提督何伯由阿喳哩陪同,登门造访。是不是前天阿喳哩来谈合作没结果,何伯亲自出马,志在必成?洋务洋务,少不了与洋人交往,冯桂芬早见迟早关系不大,先正面接触接触何伯,合不合作放一边,了解了解洋人习性也好。
将两人请入会客厅,李鸿章细心观察何伯,见他面相平和,目光沉毅,与阿喳哩之俗不可耐绝然不同。满口洋话,宛若鸟语,却不紧不慢,流利舒缓,显得既从容又大气。看来将军就是将军,完全不同于阿喳哩之小巧小智。李鸿章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这个洋提督,意识到华洋皆一样,地位高,经事多,见识广,身上透露出来的气质都不一般。
心里喜欢,嘴里语句也就来得亲和,李鸿章道:“提督大人统领英国在华海军,还抽空光临抚衙,鸿章三生有幸啊。”阿喳哩翻译给何伯,何伯笑道:“以前也到过抚衙,薛抚说话阴阳怪气,处事拖泥带水,没法合作,就再没来过。”李鸿章道:“薛大人已升任钦差,兼任南洋通商大臣。今日何提督来衙,有何见教?”何伯说:“李大人主政苏沪,上海可保,江苏有救,英法在沪官兵倍感高兴,准备与您合作一把,共同消灭长毛,解救江南人民。”李鸿章说:“何提督美意,鸿章心领。怎么合作好呢?”
何伯哇啦哇啦几句,阿喳哩脱口翻译道:“主要有三层意思,一是英国武器先进管用,英方可负责代购,武装淮军;二是英军可派教练为淮军练兵,增强战斗力;三是英法军队与淮军联合作战,齐心协力抗击太平军。”
这不是阿喳哩头次求见说过的原话么?接触过冯桂芬以夷制夷观点,李鸿章觉得与洋人合作大有必要,口气比上次来得诚恳:“没问题,英国武器杀伤力强,练兵方法也合理实用,咱可尝试合作一把。至于联合作战,看怎么个联合法,容后再定吧。”
说得阿喳哩眼睛放光,跟何伯交流几句,回头说:“咱英国人讲契约精神,要合作先得签合约。要么先签下武器购买合约,咱们好尽快派人回英采办?”
采办武器得大笔银子,自己刚署理巡抚,苏沪财权又握在布政使吴煦和苏松粮道杨坊手中,一时到哪里弄去?李鸿章含糊其辞道:“合约缓签没关系,先筹足款项再说。反正淮军早晚得扩大规模,需要大量武器。本抚设想,以后咱不仅要购买洋枪洋炮,还要置办制造洋枪洋炮之机器,请洋技师做技术指导,直接进行大批量生产。”
阿喳哩有些不满,拉着脸跟何伯嘀咕嘀咕,翻译道:“洋枪洋炮制造技术难度大,华人冥烦未化,哪是想生产就生产得出来的?还是购买成品枪炮简单可行。李大人快别犹豫了,早签合约早付款,早把武器拿到手,好狠狠打击太平军。”
这是什么话?就算华人冥烦未化,也轮不到你洋鬼子说三道四呀?李鸿章很生气,身为堂堂海军提督,何伯怎能口无遮拦,说出这种有伤国格的话?斜眼去瞧何伯,只见他面呈悦色,仿佛丝毫没自觉出言不逊,对主人构成了伤害。又看看阿喳哩,目含急切,又掩饰不住几分得意。李鸿章拉拉脸,说:“华人再冥烦未化,也轮不到你们英国人来开化教导。发明几样小武器,有啥了不起?咱还有五千年文明呢,你们英吉利蕞尔小国能比吗?就是你们手里洋枪洋炮,所用火药还是咱中国人所发明,知不知道?”
阿喳哩不尴不尬起来,跟何伯叨咕几声,回头说:“何提督没别的意思,是想说洋枪洋炮制造并非一日两日之功,只能慢慢来。他要我向你道歉,如果他话有不妥,还请原谅,先签署合约要紧,别影响双方合作。”
怎么三句不离合约?李鸿章别过头,直视何伯。何伯点点头,优雅地笑笑,没事人似的。到底是不把你这个署理巡抚放在眼里,可以居高临下傲视你,还是脸皮太厚,放了不该放的屁也不以为意?看何伯表情,似乎都不像。无奈语言不通,不能直接拷问对方,让通事转话,又觉难通款曲,无此必要。李鸿章忍住性子,敷衍几句,送客出门。
何伯微笑起身,邀请李鸿章到英国海军提督衙门去作客,慢慢再谈合作。阿喳哩口译何伯原话,脸上全是遗憾,甚至还有几许愠怒。
送走客人,想着两张表情绝然不同的脸,李鸿章觉得很有意思。低头回到签押房,刘斗斋跟进来道:“大人还去不去中外会防局?”李鸿章看着墙上自鸣钟说:“这个时候过去,正赶上人家午餐,去蹭人饭,不太好吧?”
话才落音,亲兵投进名帖,上写龚半伦字样。谁人会取这种怪里怪气的名字?李鸿章本不想见客,又禁不住好奇,让亲兵放人进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衫不齐,面呈菜色,目光散淡,看着还有似曾相识之感。李鸿章盯住对方道:“你就是龚半伦?是自取的字号吧,有正经名字没有?”龚半伦狡黠笑笑,道:“将正经名字写到帖子上,你还会见我吗?这世上有以貌取人的,也难免有以名取人的。”
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李鸿章说:“还是报上你的尊姓大名吧。”龚半伦还要故弄玄虚,说:“当年咱们还在北京见过面的。”李鸿章说:“你也在北京待过?”龚半伦说:“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如今高居巡抚大位,自然记不起故交旧友了。我叫龚橙。”
提起龚橙二字,朝堂内外,大江南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名头大,自然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是龚自珍儿子。早在嘉道之间,龚自珍就看出中国盛世面纱下的衰败气象,提出非改良无以图强,与著述《海国图志》的魏源同被誉为改良主义先驱,名重一时。龚自珍还有《己亥杂诗》行世,多有惊人之语,比如“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比如“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说家喻户晓,人人成诵。龚自珍的死也挺轰动。充任宗人府主事时,深受才艺颇佳的多罗贝勒奕绘赏识,两人过从甚密。奕绘侧福晋(侧室)顾太清也是一代才女,词才了得,时人称为词后。顾太清倾慕龚自珍大才,两人勾搭成奸,被奕绘发觉,设计鸩杀。又有说龚自珍晚年爱上私娼灵萧,灵萧好上别的青年男子,龚自珍拿了鸩毒,要灵萧毒死情敌,灵萧反嫌龚自珍老不中用,悄悄将鸩毒放入酒中,交他喝下,把他毒死。才情卓绝的大才子,生性风流,又死得浪漫,想不出名也难。至于龚自珍儿子龚橙,与其父一样,从小广泛涉猎,过目不忘,学问诗文皆属一流。谁知成年后科考失利,从此自暴自弃,放荡不羁,专与狐朋狗党厮混,为狎邪游。与父居京期间,又与洋人搅在一起,学会一口流利英语,为英国公使威妥玛器重,高薪聘作公使馆秘书,随洋人出于大小衙门,也曾与李鸿章有过一面之识。据说英法联军犯京时,威妥玛建议攻打紫禁城,龚橙说咸丰在圆明园看大戏,圆明园是万园之园,里面财宝数不胜数,遂带着联军冲进圆明园,园里文物被洗劫一空,龚橙也满载而归。龚橙就这样成为火烧圆明园的罪魁祸首,成为千夫所指大汉奸,名头之响亮,一时盖过其父。只不过其父是美名,他是骂名。也因此,时人说起龚橙,总会大摇其头,顺便带出两句俗话,一句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另一句是名父之子多败德。
汉奸不好做,龚橙没法在北京待下去,出京南下,漂泊苏沪。直至淮军虹桥战胜太平军,有过数面之交的李鸿章署理苏抚,才赶来相见。又自知名声太臭,怕出示龚橙二字,被拒之门外,才呈上龚半伦名帖,果然瞒过主人。好在龚橙名声虽臭,李鸿章欣赏其才华,不会怠慢。龚橙又懂英语,在洋人遍地的上海总有用场。抚衙不乏刀笔吏,却少人懂西洋语,若龚橙愿意入幕,做个通事,倒也适合。也许龚橙贸然入衙,就是来求职的。
谁知李鸿章正要开口说出自己想法,龚橙从袍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道:“抚台大人翰林出身,应该知道此物之价值吧?”李鸿章见是宋版古书,不觉失望之至。不是对宋版书失望,是对龚橙失望。龚自珍学识宏博,酷爱收藏,据说杭州家中,典藏极其丰富。龚橙自幼浸淫家藏,于古籍无所不窥,于学问浩博无涯,著述也不少,还以字号为名,编有《孝拱手抄词》,辑佚乃父遗篇。书籍是读书人命根子,莫非龚橙竟落泊至此,非出卖家藏不可?
见李鸿章盯着古册出神,龚橙急切道:“抚台大人开个价吧。我急着用钱,不然也不会出手家藏典籍。又不想卖给别人,有辱斯文,交到抚台大人手上,也算适得其所。”李鸿章冷冷道:“你自觉这册宋版书值多少银子?”龚橙试探道:“二百两银子总值吧?”
李鸿章叫管家取来二百两银子,交给龚橙。龚橙抱紧银子,往外就走。李鸿章后面叫道:“且慢。”龚橙转过身,眼巴巴望着李鸿章,怀里银子抱得更紧,生怕他夺回去似的。李鸿章上前递过宋版书:“拿走吧?”龚橙没接,绝望道:“莫非抚台大人嫌贵,出尔反尔?”
“此乃父留下的典藏,鸿章拿不下手,不想羞辱乃父一世英名。”李鸿章将宋版书塞进龚橙怀里,“银子你也带走。找个正经事干干,别出卖祖宗。”
龚橙红着脸,飞快溜掉。李鸿章感慨一番,下午赶到中外会防局,见着冯桂芬,忍不住说起龚橙,仍直摇脑袋。冯桂芬笑道:“少荃兄可知龚橙为何自号半伦么?”李鸿章道:“莫不是不伦不类不官不民之意?”冯桂芬道:“龚橙给洋人带路,火烧圆明园,对不起君国,有失君臣之伦;学无所成,放浪形骸,名父败子,有失父子之伦;有家不归,有儿不养,原配长年独守空房,有失夫妻之伦;兄弟为争家藏,反目成仇,闹得不可开交,有失兄弟之伦;朋友之妻不可欺,勾引朋友妻妾,据为己有,有失朋友之伦。”
李鸿章叹道:“怪不得龚橙潦倒至此。既然五伦全失,就该叫无伦,怎么还好意思自名半伦?”冯桂芬说:“龚橙家蓄朋友之妾,终日形影不离,自觉可算半伦。”李鸿章讥笑道:“这小子倒是率直得可爱。”
说几句龚橙,李鸿章换了口气道:“感谢景亭兄惠赐大著,《校邠庐抗议》识见高远,鸿章认真拜读,受益匪浅。”冯桂芬说:“过奖过奖。书中谬误,还请指正,桂芬好加以修订。”李鸿章说:“景亭兄大著,鸿章岂敢指正?唯有认真领会,付诸实施。”
客气一番,李鸿章又道:“此次拜访,一是感谢景亭兄光临抚署,惠赐大著;二是鸿章署理苏沪,急需军政人才,中外会防局又非正式衙门,景亭兄可否受聘抚衙,助鸿章一臂之力,办好苏沪事业?”冯桂芬笑道:“少荃兄如此高看,桂芬受宠若惊啊。桂芬也想有所作为,无奈年过半百,老眼昏花,已不中用。加之平生深隐书斋,青灯黄卷,读杂书,作闲文,纸上谈兵,问题不大,真要置身抚衙,面对实务,跑腿办差,只怕心有余力不足。”
这自然是客气话。不愿面对实务,又怎会投身中外会防局,四处奔走,筹款办粮,还跑到抚衙,献出《校邠庐抗议》?李鸿章也不强逼,道:“景亭兄不用即刻表态,过后回复也不晚。反正鸿章已进驻抚衙,一时三刻不会离开上海。鸿章是觉得,人生在世,知音难觅,与景亭兄半日深谈,又捧读过《校邠庐抗议》,倍感惺惺相惜,只愿与君同舟共济,办好苏沪军政和夷务,报效君国和生民。”
士为知己者死,能得李鸿章赏识,冯桂芬暗自感激,怦然心动。可毕竟榜眼出身,文名大著,岂是轻轻几句漂亮话,就能请得动的?冯桂芬道:“少荃兄美意,桂芬领受。只是知易行难,桂芬说得到,写得到,不一定做得到,不见得能达到少荃兄期望,故不敢轻诺。”李鸿章笑道:“没事没事,景亭兄想好再承诺不迟,鸿章有这个耐心。”
说过要说的话,此行目的已完成,可李鸿章还赖着不走,又就洋务事宜,虚心请教起来。冯桂芬自然毫无保留,有问必答。论到何伯带着阿喳哩造访抚衙经过,李鸿章道:“想不到一国海军提督,何伯竟毫无口德,出言狂悖,说咱华人冥烦不化。早闻洋人率直,可也不至于率直到出口伤人地步吧?”
冯桂芬有些不太相信,道:“桂芬与何伯打过不止一次两次交道,人还算斯文,说话很有分寸,这话不像从他嘴里出来的。”李鸿章道:“不像从何伯嘴里出来的,就只能是阿喳哩自己的话。”冯桂芬道:“有此可能。只是阿喳哩干吗会说这种话呢?”李鸿章道:“莫不是我没答应签署武器购置合约,阿喳哩气急败坏,顾不得措辞,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冯桂芬道:“阿喳哩是英军通事,经常海陆两军两头跑,海军通事不够时,何伯偶尔也会调用他。我与这人接触过几次,觉得他有些滑头。这样吧,我找巴夏礼借个通事,以您名义去见见何伯,试试他口风,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李鸿章巴不得,笑道:“景亭兄还没入抚署,鸿章就派您差使,多有不妥吧?”冯桂芬笑道:“不是少荃兄派差,是桂芬没事揽事。”
过两天趁巴夏礼赋闲在局里,冯桂芬说有事找何伯,带上他的通事,去了英国海军提督府。开始何伯不愿露面,冯桂芬说出李鸿章大名,才让警卫放他入府。见面坐定,冯桂芬说:“前天何提督登门造访李抚,他就想着回访提督先生,无奈新抚苏沪,百废待兴,万事纠缠,一时没法脱身,先让桂芬来说明一句,日后再择良机,登门拜望。”
何伯扬扬手,说:“回不回访,拜不拜望,没关系,只要李抚愿与英军合作就行。”冯桂芬说:“李抚很有合作诚意,只是初次与提督先生交往,彼此不太了解,合作项目不宜太多,还是慢慢来,先合作一个把项目,其余以后再说。用咱中国话说,叫摸着石头过河。”
通事解释半天,才将摸着石头过河意思说明白。何伯大笑道:“摸着石头过河好,踏实安全,不会被河水冲走。要么咱先帮淮军练兵吧,至于联合作战,待长毛挑衅,有合适机会再说也不迟。”冯桂芬说:“请英国教练训练淮勇可以尝试,桂芬回去请示李抚,回头双方再坐到一起,商量方案,签字生效。”
自始至终,何伯没提半句代购洋枪洋炮的事,冯桂芬心下明白,一定是阿喳哩趁为何伯当通事,做手脚,耍名堂。出得海军提督府,又找熟悉阿喳哩的人一了解,原来这小子悄悄给太平军代购过两次洋枪洋炮,从中渔利,尝到甜头,试图把生意做到绿营和江南团练大营去,无奈两军皆无洋枪队,又没经费来源,才转而打起李鸿章主意来。
返回抚衙,冯桂芬禀报几句与何伯见面经过,及阿喳哩走私军火实情,李鸿章愤然道:“狗日的阿喳哩,想钱想得发疯,竟瞒过何伯,想私下发淮军的财。看来还得有自己的通事才行,不然与洋人交往议事,被通事蒙骗都不知道。”冯桂芬道:“通事乃华洋之间桥梁,没有桥梁,确实无法与洋人沟通。”
李鸿章忽想起龚橙来,说:“龚橙英语不错,又在威妥玛身边待过,可否聘他至抚衙任通事?”冯桂芬摇头道:“只怕不可行。龚橙是个歪才,歪才岂可办正事?又堕落至此,烂泥扶不上墙,聘为通事,会误大事。再说朝中道学家最看不惯咱们接触洋人,经办洋务,说是崇洋媚外,不要祖宗,抚衙里再多个大汉奸,岂不授人以柄?”
李鸿章道:“听说也有人为龚橙叫屈,说圆明园名头响亮,无人不晓,只要给钱,谁都会带路,不见得就是龚橙。事实也没法证明龚橙给洋人带过路,说不定是以讹传讹,栽在龚橙头上的。”冯桂芬道:“也不好怪人栽给龚橙,他在英国公使馆当差,英国人去攻圆明园,不找龚橙带路,还找谁去?”李鸿章道:“看来这个汉奸头衔,龚橙想抹也抹不掉了。”
撇开龚橙,回到通事话题,冯桂芬道:“从长远来看,要想解决通事短缺难题,可考虑成立翻译馆之类机构,选择聪颖少年入馆学习洋文,毕业后既可做通事,又可译介西学著作,启蒙国人心智,掌握西器制造技术,振兴华夏。”
李鸿章非常认同。凡事确实得放开视界,着眼未来,不可鼠目寸光,光顾眼前利益。要办好灭贼急务,更要考虑夷务要政,早有准备和安排。与太平军周旋十年,如何灭贼,自己心里有数,可夷务是门新学问,还很生疏,得好好补上这一课才是。至于如何补课,自然得多与洋人打交道。好在上海十里洋场,洋人满街走,找起来不难。眼前就有一位何伯,他已主动上门访问过你,正好借机到提督府甚至英舰上去走走,见识见识。
李鸿章说出自己想法,冯桂芬道:“我已擅自在何伯面前表示过,适当时候李抚会回访提督大人。”李鸿章乐道:“知我者,景亭兄也。”冯桂芬道:“何伯有个特点,难得待提督府里,不在英舰上,就在租界自己洋房里,最好事先预约,免得扑空。”李鸿章道:“那就麻烦景亭兄再跑趟提督府如何?”冯桂芬道:“桂芬熟门熟路,跑腿不难。”李鸿章道:“还得给何伯提个要求,不能让阿喳哩做通事。”冯桂芬道:“这好办,英国海军有专职通事。”
离开抚衙,冯桂芬再入英国海军提督府,预约李鸿章回访日期。何伯翻翻工作备忘录,敲定下周在提督府会见。预约时间到,李鸿章与冯桂芬正要往英国海军提督府赶,何伯英国海军通事过来传话,说何提督改在英租界家里会见李鸿章。李鸿章不知何伯为何临时变换见面地点,冯桂芬道:“英国人公私分明,公务往来不会请人上家里去,何伯这么做,估计是将少荃兄当朋友接待。”
“何伯还这么哥们义气?也要得,咱就到他家里去,看看英国人家庭生活若何。”李鸿章说道,与冯桂芬分头钻进轿子,直奔英租界。
英租界位于苏州河以南,洋泾浜以北,西至泥城浜。比之诸国租界,英租界占地最大,有上万亩,人数也最多,华洋合计数万。轿至租界,李鸿章下轿,与冯桂芬并肩步行,以开眼界。一路走来,只见洋楼巍峨,商铺规整,街道开阔平坦。转过街角,迎面一家中药铺,人进人出,有华人,也有洋人。莫非洋人也吃中药不成?两人信步走了进去。
谁知店里中药少,西药多,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味道。更有意思的是,买西药的多为华人,购中药的相反多为洋人。看来人都一样,贱有贵无,总觉得人家老婆好。也许正因如此,才有买卖和交易,洋人乐意老远跑到中国来做生意。
转上一圈,出得铺门,门口一个炒货摊,摊前站着华人几位,洋人若干。不同的是,华人买的是瓜子,洋人交了钱,不要瓜子,抓过摊前发黄的纸张,边看边转身离去。李鸿章过去一瞧,见纸上印满密密麻麻的洋文,还配着图画,画里有人有物。冯桂芬介绍道:“这是英国人出的报纸。”李鸿章疑惑道:“报纸?何为报纸?”冯桂芬解释道:“报纸就是将新闻印到纸上,卖给识字的人。”李鸿章说:“什么叫新闻?”冯桂芬说:“新闻嘛,便是新近发生的大事要事或有意思的事。”李鸿章哦一声,拿张洋报,说:“可惜不认识洋文,不然也买张回去读读。”冯桂芬说:“不认识洋文没关系,我找人给您翻译。”
“要得要得。”李鸿章马上掏钱,买了一份。发开来,只见有幅图画,画里人物好像正是淮军。李鸿章眼睛睁得老大,指给冯桂芬,问怎么回事。冯桂芬仔细一瞧,说:“这不是淮军攻打虹桥的情形吗?中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大帅,就是少荃兄您。”
李鸿章要回报纸,认真看看,大笑起来,说:“我就是这个样子吗?真够意思。”又对摊主说:“可否多买几份?”摊主说:“可以。还有以前没卖完的旧报,也可半价卖给你。”
李鸿章又买了一把报纸,有新有旧,边走边瞧起来。洋文看不懂,先看图画。有份图画上标着中文,竟是前年九月奕䜣代表清政府与俄国人签订《中俄北京条约》的情形,一边站着一伙俄国佬,一边是奕䜣和众位大臣。
折好报纸,放入衣兜,继续向前,一路仍然车如流水马如龙,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冯桂芬介绍说,过去租界很安静,仅有一两千英国人,太平军攻陷苏浙大部后,涌入大量富豪和流民,购地建房,经商办厂,英国人将中国土地卖给中国人,拿中国货物与中国人做生意,大发其财,也让租界一下子火起来。
耳听冯桂芬介绍,李鸿章眼观街景,可谓五光十色,应有尽有,比外面的街区丰富得多。洋人不少,华人更多。洋人从容优雅,表情轻松愉悦,目光平和温婉,边走边与同伴小声说着话,宛若闲庭漫步,无忧无虑。还有金发碧眼的女男少女,光鲜干净,漂亮可爱,阳光般灿烂,脚下轻快,一步三跳,充满青春气息。反观中国人,一个个行迹匆匆,卑怯冷漠,惶恐迷茫,似有深仇大恨无处可报,满腹委屈无人可诉。还有中国少年,双腿如铅,垂头丧气,畏畏缩缩,人未老,形已衰,仿佛跟父辈样,承受着太多的打击和苦难,对生活已毫无激情,对未来再无希望,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已失去似的。
李鸿章忽然被深深刺痛了,心情直往下沉。自己是华人,从北至南,自西往东,天天抬眼所见皆是黑眼睛黄皮肤,对同胞脸色和姿态熟视无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今天陡然遇见洋人,两相比较,才发现人家活得多么鲜活精彩,惬意自如,咱们则愁眉苦脸,心灰意冷,根本没活出人样来。尤其是年轻人,正值风华正茂,却都成为老头老太,暮气沉沉,毫无青春活力。少年强,国家强,瞧瞧年轻人气质面貌,就知中国未来不容乐观。
李鸿章仰首望望深远天空,强忍住直往外涌的眼泪,无声而叹。他知道过错不在百姓,只能怪君臣治国无方,国家太贫穷,太落后,百姓活得艰辛。加之太平军和捻军趁机作乱,河山破碎,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生死堪忧,要他们欢天喜地,也不现实。
好在李鸿章善于调剂情绪,很快控制住心头起伏的波澜,渐渐恢复平静。待来到何伯家,见着洋人通事,已满脸春风,像什么都没有过似的。
何伯家是栋两层洋楼,有家仆和保安,还请了园艺师,将个不大的后花园打理得草青木绿,姹紫嫣红。小巧干净的宠物狗摇着短尾,朝客人友好地低吠两声,又卧回花荫下,听蜂蜜低吟浅唱。入门是个大客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大幅油画,色泽浓重,深邃的远空下,金黄麦浪滚滚如潮,热闹而又大气。客厅地板上铺着花色地毯,上有檀木茶几,茶几边上是组宽宽大大的沙发,一长两短。
李鸿章第一次走进洋人家里,既新鲜,又拘束,难免手足无措。何伯听得动静,从内室走出来,将客人往沙发上迎。李鸿章弯弯腰,矮身一坐,忽觉身子向下直陷,暗里一惊。赶紧抬起屁股,仿佛有股力量往上反弹,要将人托起来似的。何伯见状,笑道:“这是我从伦敦运过来的新式沙发,座垫下装有弹簧,坐着挺舒服的。”
主客坐定,李鸿章从身上掏出一纸亲笔书法作品,欠身呈给何伯,算作见面礼。何伯初识汉文,磕磕绊绊念起来:朝经暮史昼子夜集,胆大心小智圆行方。只是未知何意,冯桂芬给他解释,中国读书人一生追求皆在这两句话里,学好经史子集,培养胆略心智,以经世致用,服务国家。何伯半懂不懂,却也觉得高深,嘴上连说不错。
正好仆人一手提茶壶,一手托茶杯,来到客厅。壶里可能不是普通的茶,远远有香气扑鼻而至,似有奶香,还有茶香。听说英国人喜欢喝牛奶,后中国茶叶进入欧洲,又时兴下午茶,莫非如今已改喝奶茶不成?李鸿章正疑惑,仆人倒出冒着热气的浅黄饮料,主客面前各放上一杯。何伯笑道:“决定请李抚台来家相聚时,本督就反复考虑,到底用啥招待你们才好。泡茶吧,茶源自中国,李抚台喝过的好茶何止千千万?煮咖啡吧,味道有些苦,只怕难于下咽。牛奶是好东西,又略带腥味,也不一定习惯。想来想去,还是奶茶好,奶味茶香兼具,可谓华洋结合,中西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不妙哉?”
洋人就是喜欢动脑筋,简单的饮料,也这么用心。不过李鸿章乐意,说明主人对你重视。再说做人做事,无所用心,又哪有所成?李鸿章端过杯子,轻抿一口奶茶,香浓的奶味里拌有幽幽茶香,还算比较对味。多喝几口,竟然喜欢起来,干脆仰首干掉。通事见状,赶紧拿过茶壶,过来给客人添满。
喝着奶茶,寒暄几句,开始商谈合作。主要合作项目是培训淮军,诸如规模和经费之类。李鸿章没被好喝的奶茶所惑,始终保持警惕,不愿淮军受控于人,明确提出,洋教练只单纯负责操练兵勇,不能插手军务,更不能拥有指挥权,调动淮军一兵一卒。何伯哼哼哈哈,想打马虎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李鸿章不肯含糊,让冯桂芬一一记下,明确写进合同,英方教练违约,就解除合同。何伯只好表态,照李鸿章意思办。
至于联合作战,必须遵循一个原则,只可会防,不可会剿。意即太平军进犯上海,双方各守阵地,配合作战,共同防御,两军不能交叉和混合作战。洋兵活动范围只能局限于上海城区,如有需要,非得出城剿贼不可,必有中方授权,否则属非法行为。何伯也一一认可。
喝多奶茶,待合同基本谈妥,李鸿章忽感内急,想上茅厕。洋人当然不叫茅厕,叫洗手间,窗明墙亮,铺着白色地砖,没一点异味。抽水马桶为深红圆形橡木,内套洁净白瓷缸,缸里的水清澈如泉。方便后按按桶边按钮,有清水从缸四周喷出,自缸底抽走。李鸿章觉得洋人真奇怪,小解大便也这么当回事,弄得做神仙似的,生杀予夺的大清皇帝也没这么讲究过。又想起中国人肮脏不堪的茅厕,古往今来一个样子,从没谁想过稍加改造,让自己舒服些。原来华洋差距远不止枪炮舰船,衣食住行,起居拉撒,已有天壤之别。
走出洗手间,参观厨房和洗漱室。拧开墙边水龙头,见清洁流水哗哗而出,李鸿章也不掩饰发自内心的羡慕,说:“咱乡下人架竹笕,接山泉至房前屋后或田间地头,用来饮用和灌溉,却没想过引进屋里,方便生活。”何伯说:“英国早就接水入户,无论炊饮洗漱,还是冲涮马桶,只要拧拧龙头,开开水阀,便万事大吉。”李鸿章问道:“自来水又来自哪里?”何伯说:“英国工程师在租界建有水池和水处理设备,再用管子引入各家各户。”
不觉午餐时间到,几位走进餐厅。餐厅宽阔,正中摆着圆桌,桌上铺了雪白桌布,加上白盘白碟白盏白刀白叉,显得素雅洁净。何伯说:“随便坐吧,反正是圆桌,没有上席下席讲究,不像贵国四方桌,有主席主宾之分,主陪次陪之别。”李鸿章道:“提督大人有所不知,四方桌每方坐两人,每桌八人,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何伯疑惑道:“吃顿饭还要显神通?”李鸿章道:“中国人吃饭不是简单吃饭,叫饭局,饭里有局,局里有饭,局里有局。”说得何伯脑袋发晕,不知所云。李鸿章道:“提督大人听闻过鸿门宴、煮酒论英雄和杯酒释兵权没?以后有时间,让景亭兄给您说说这些饭局故事。”
说着各自落座。餐桌餐具讲究,内容也比较丰富,沙拉,面包,饼干,牛排,炸鸡,薯条,火腿,以及各类甜品和饮料。是洋人常用的分餐制,一人前面一份饮食,各人吃各人的。怕李冯不习惯刀叉,何伯还让仆人预备了筷子。
怕出丑,李鸿章不敢乱动,先学何伯样,刀叉并用,将牛排分割成小块。却不急于张口,放下刀叉,拿起筷子,夹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大半天所见所闻,都是洋物洋器如何先进文明,这下筷子在手,至少不比刀叉落后吧?李鸿章不愿放弃还击机会,借题发挥道:“其实中国商周以前,吃饭也使刀叉,后觉得太野蛮,才学会用灵巧文明的筷子。”
通事给何伯嘀咕几句,何伯明白李鸿章话里有话,也不见怪,笑道:“筷子确实灵巧,但说文明,又文明在哪里呢?”李鸿章说:“提督大人设想一下,双手切肉叉鱼,是不是像豺狼虎豹,张牙舞爪,撕咬猎物?”何伯认可道:“有点像。”
“提督大人再看看我怎么用筷子。”李鸿章手握筷子,夹块小薯条,轻轻放进嘴里,“这像不像飞鸟伸出尖喙,优雅啄食?”何伯点头道:“像像像,真像。”李鸿章又道:“我再问提督大人,是飞鸟优雅呢,还是虎豹文明?”何伯道:“当然是前者。”
李鸿章几分得意,继续道:“其实中国人筷子并非简单两根竹子或木片,还有颇深的学理。”何伯问:“筷子还有学理?”李鸿章道:“中华文明源头为道家,道家认为阴阳相生互动,两根筷子就是一阴一阳。人生天地间,天圆地方,筷子也有圆有方。做人讲内圆外方,刚柔相济,也是从筷子学来的。”
何伯笑道:“还是李抚学问高,叫人不佩服不行啊。英国人没这么多想法,只要碟子里有鱼有肉,填得饱肚子,刀叉野蛮就野蛮,无所谓得很。反之碟子里空空如也,筷子再文明,再具学理,又有何用?文明和学理能充饥果腹吗?”
是啊,刀叉也好,筷子也罢,不就是吃饭吃菜的餐具,说得那么复杂干吗呢?中国人出口不是道就是德,不是理就是义,一套一套的,却百无一用,到头来要吃没吃,要住没住,穷困潦倒,积贫积弱,还要自我安慰说是安贫乐道。哪像洋人,少动口,多动手,讲求实效,不玩虚的,全力提升军工,改善民生,让国家强盛,百姓富足,每个人都活出人样来。
其实洋人也讲理,讲的是物理,不讲拍着脑袋悟出的道理和义理。理从物中来,不像中国的理凭空想象,来自玄虚,归于玄虚。比如从安庆至上海时,李鸿章就向船长讨教过,得知洋船靠一种叫蒸汽机的东西发动,蒸汽机利用汽缸内蒸汽膨胀,推动活塞运动产生动力。这就是瓦特等几代英国科学家的发明,依据的就是物理。李鸿章还了解到,洋人发明家都是物理学家和科学家,甚至哲学家。也就是说发明家探物得理,再由理得学,由学得道,反过来又以道驭学,以学驭理,以理驭物,发明创造出具有实用价值的军工和民生用品。不像咱们,理与物脱节,理与技背离,还大言炎炎,君子谋道不谋术,视工艺为奇技淫巧,工匠技师低人一等。事实也是,凭空得出的道和理,于物无关,自然无益于物,也就至今还是刀耕火种,肩扛驴运,远远落后于洋人,遭其侵略和攻击,也就在所难免。
又由洋船想到英国军舰,两者都是船,不知彼此有无区别,李鸿章道:“本抚坐过洋船,没登过贵国军舰,提督大人可否给个机会,让咱见识见识?”何伯满口答应,说:“只要李抚感兴趣,餐后就可到海边去,上军舰瞧瞧。”
餐毕四人出门,直奔沪东海边英国海军基地。说基地,其实就是个小港,二十多艘大小军舰列阵于港内,任凭波推浪涌,岿然不动。登的还是何伯本人座舰。较之赴安庆接载淮军的商船,军舰更加威武雄壮,沉稳如山。舰桥高昂,甲板开阔,住舱敞亮,配餐室和盥洗室干净适用。何伯带客人看过驾驶室,再入指挥室。一边介绍说,舰艇排水量六千吨,以复合式发动机为动力。发动机乃舰艇心脏,就像舰桥是大脑一样,至关重要。舰体二十多丈长,五丈多宽。还有分布于两侧的十多门舰炮,都是二十多公分口径,有效射程达四五公里。
听得李鸿章直咂舌,怪不得英国舰艇横行中国万里海岸,大清战船根本不是对手。几时大清也购置甚至建造这样的舰艇,排水量大,舰炮射程远,又何愁不能抵御洋人于国门之外?也不知当年郑和造船下西洋,想没想过在船上安装这样的舰炮,去轰人家国门?
心里感慨着,又请教过好些问题,何伯一一给予解释,毫无隐瞒。李鸿章说:“提督大人有问必答,是不是太没警惕性?”何伯先大大咧咧道:“有啥可警惕的?”李鸿章说:“不怕咱们偷走机密,回去学样制造战船,再来对付英国海军?”何伯哈哈大笑道:“造舰技术高深得很呢,是登舰走走瞧瞧,听听介绍,就学得会的吗?”
确是此理。李鸿章不得不认可道:“如此坚强的舰艇,没数代英国工程师钻研改进,不可能建造出来,岂是随便偷学得到的?是不是造舰技术偷不走,不易学会,提督大人才带咱们登舰参观,炫耀贵国海军武力?”何伯摇头道:“李抚误会,咱不为炫耀,是想让你们认识认识,英国舰艇优势在哪儿。”李鸿章道:“不叫炫耀,也是显摆,寒碜大清无能,造不出这样的舰艇。”何伯说:“造不造得出,另当别论,莫非李抚看过舰艇,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么好的东西,谁能没兴趣?”李鸿章望着何伯道,“原来何督在吊我胃口,好让我掏大钱购买你的舰艇。”何伯笑道:“购买舰艇,可武装军队,也可用作运输,有何不可?”李鸿章道:“何督不担心大清拥有坚船利炮,拒你们于海外?”何伯说:“不担心,不担心。等到中国拥有强大舰艇,没人敢欺侮中国,哪里还有战可言?”
洋鬼子想得真美,他强你弱时,开着舰艇来打你,等你也有了舰艇,变得强大,再停战熄火。李鸿章道:“不打仗,买你舰艇干吗呢?”何伯说:“这没啥不好理解的,就像两个拳头对峙,只有力量相当,才能保持平衡。一个国家只有强大起来,才可能拥有和平。”
开枪放炮攻你国门,还说什么和平,李鸿章不无嘲讽道:“保持平衡,没仗可打,贵国又如何掠金夺银?”何伯说:“李抚说得太难听。没人真愿开枪放炮,掠金夺银,若有更好的赚钱办法的话。我是说国与国之间除打仗,还有别的事可做。”李鸿章说:“愿闻其详。”
何伯叹一声,说:“打仗其实是最无奈的事,至少没有和平贸易有意思。咱们兴致勃勃驾着商船,不辞辛苦,来到中国,只想与贵国公平贸易,互利互惠,同赚大钱。贵国不愿这么干,拒人于千里之外,咱们才不得不将商船换成舰艇,开炮轰开贵国大门。”李鸿章反唇相讥道:“倾销鸦片,毒害中国人,也叫公平贸易?”
何伯不服气,说:“咱们倾销鸦片给你们,你们不也倾销茶叶给咱们吗?敝国银子都流入贵国,再无银购买茶叶,被逼无奈才运载纺织品和瓷器,来跟贵国交易,以减轻敝国财政压力。谁知贵国人民啥都没兴趣,只喜欢吸食鸦片,咱又能拿你们怎么办?”
此言虽有些强词夺理,却也不是没一点道理。李鸿章突然失去争辩的劲头,变得沉默无语。何伯又道:“贵国人口多,市场大,英国不怕贵国强大,只怕贵国不愿放开做生意。到哪天贵国买得起舰艇,造得出航船,具备与人口大国相对等的实力,就会有足够底气和胆量,放开国门,对外通商贸易。货物得流通转换,才能增值,人民和国家才能富裕起来,这于英于华都不是坏事。咱愿派人为李抚练兵,正是希望淮军增强战斗力,尽快消灭太平军,创造和平环境,发展生产,丰富物资,然后与敝国商贸往来,互换有无。”
李鸿章身为安徽人,没少与徽商接触,自家五弟凤章就是成功商人,自然明白商贸意义之所在。今天进出租界,做客何府,登临英舰,不仅大开眼界,也悟明一个简单道理,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除放下天朝上国架子,虚心学习西洋,发愤图强,奋起直追,再无别的出路。又想起冯桂芬所说,急务在剿贼,要政在夷务。自己既然到了上海,就得两手齐抓共管,训练淮军,收复苏沪,熟悉夷务,强国富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