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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虹桥首捷登高位

殷兆镛就是吴江人,道光二十年进士,咸丰四年便升为侍讲,入值上书房。上书房为皇上和皇子皇孙出入之处,殷兆镛从此官运亨通,历任兵部等多部侍郎,让人眼热。与皇上走得近,加之性情耿直,也就想说啥就说啥,想参谁就参谁。太平军攻占金陵后,朝廷诏令江南诸省兴办团练,殷兆镛上疏极力反对,认为已有南北大营围攻金陵,外加大量清兵驻扎苏浙,另办团练,纯属多此一举,不仅靡费粮饷,还会导致政出多门,相互抵消,无济于灭贼大计。果然太平军一发力,团勇跟绿营兵一样,撒开两腿,逃得比兔子快,南北大营一再溃败,直至灭亡。江南危急,上海各界为求自保,让英法等国洋人助战,殷兆镛也觉不妥,说长毛易剿,洋人难驱,求助洋人,无异于敞门迎虎,后果不堪设想。正因如此,殷兆镛对两个人最没好感,一是江南团练大臣庞钟璐,一是与洋人打得火热的薛焕,认为这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该挪走。

殷兆镛还真有些个性。李鸿章问刘郇膏:“殷兆镛是丁母忧归籍吴江的吧?”刘郇膏说:“他确是去年母逝回的老家。丁忧期未满,皇上就催他返京,要他继续回值上书房。”李鸿章就笑刘郇膏:“莫不是人家要回上书房,你专门跑去讨好卖乖,让他到了皇上面前,为你说好话,你好早些长进,免得老在天涯海角徘徊复徘徊?”

“这么理解也没错,谁不想长进不是?”刘郇膏笑笑,“殷兆镛出自上书房,朝中自然有眼线,曾大帅举荐苏抚人选消息,还不老早到了他耳边?”李鸿章故意道:“你说这个人选不是庞钟璐,又会是谁呢?”刘郇膏说:“同年面前,还要猪鼻子插葱,装相!”

李鸿章哈哈一笑,道:“殷兆镛看不起江南团练,对湘军也不以为然吧?”刘郇膏道:“恰恰相反,殷兆镛对湘军评价颇高,说灭长毛者,非湘军不可。”李鸿章道:“殷兆镛是江苏人,对老乡庞钟璐所办团练不以为然,却高看湘军,有些难以置信。”刘郇膏道:“正因殷兆镛是江苏人,了解苏浙风情,深知生于温柔富贵乡,吟诗作画,吹拉弹唱,样样厉害,唯独挥戈上阵不行,让庞钟璐带领苏浙人打长毛,还是别存幻想。湘鄂赣皖则不同,山高水险,民风剽悍,男人一站出来,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事实也是长毛横扫大半个中国,所向披靡,鲜有敌手,唯独与湘军争锋,屡遭败绩。也是殷兆镛看好湘军,才觉得不能让薛焕和庞钟璐继续把持上海,得让路于湘军阵营出来的人物。”

话说到了李鸿章心坎里,他道:“又怎么叫薛焕和庞钟璐让路呢?”刘郇膏道:“殷兆镛会转道上海,看望同年冯桂芬,再乘船北上,到时咱俩见他一面,让他发发声。加之庞钟璐想取薛焕而代之,也可借他力,先拿掉薛焕的巡抚。殷兆镛透露过,曾大帅撤换薛焕的奏折送达朝廷后,奕䜣一直犹豫不决,不愿让湘淮势力独占苏沪,还想留着薛焕,以制约淮军。庞钟璐了解薛焕底细,他若能上折参劾薛焕,杀伤力还是蛮大的。”

这确实不失为可行办法。也是刘郇膏对薛焕和庞钟璐知根知底,换作自己,初到上海,军政人事了解不多,还真想不出这些招数来。

酒罢出得海防衙门,本欲再返江南团练大营会庞钟璐,见天色已晚,只得直接回了淮军大营。刚入帐,庞钟璐亲兵过来传话,说鸿帅造访团练大营,庞帅恰好不在,实在不好意思,明天摆酒致歉,敬请赴约。李鸿章知道庞钟璐用意,满口应承下来。

翌日上午进城前,李鸿章先至开字营,看洋枪队训练情况。洋教官们正在手把手教洋枪队士兵用正确姿势装弹、握枪、瞄准之类技术,那份认真劲儿,恐怕也只洋人才有。何安泰和兵勇们自然也卖力,洋教官怎么教就怎么练,不打任何折扣。

鼓励教官和士兵几句,李鸿章出营上轿,进城去会庞钟璐。快到约好酒馆门外,掀帘要下地,刘斗斋飞马追至,气喘吁吁道:“薛抚刚才派人至淮军大营,说长毛已对上海发起进攻,请鸿帅速赴抚衙,共商退敌之策。”

李鸿章收回已落地的长腿,对刘斗斋说:“回营传达本帅命令,各营马上集结,准备迎敌。长毛既已行动,派往城北城西城南三方密探,定会返营通报敌情,让他们老实待着,等本帅回去,听取汇报。”刘斗斋答应着要上马,李鸿章又叫住他:“记得叮嘱各位营官,本帅回营前,谁也不能擅自行动,离营半步者斩。”

刘斗斋应声而去,李鸿章放下轿帘,说了钱公馆三个字。轿夫们弯腰起轿,直奔钱公馆。钱鼎铭得报,赶紧迎出来,一边扶李鸿章下轿,一边道:“听说长毛正向上海打过来,鸿帅还有空光临寒舍?”李鸿章说:“我来钱公馆躲长毛不行?”

钱鼎铭把客人请入客厅,倒上热茶,道:“一旦长毛攻破上海,鼎铭只能外逃,寒舍又如何藏得住鸿帅?”

“好茶,好茶!”李鸿章不慌不忙喝口茶水,再放下茶杯,看眼钱鼎铭,“鸿章打了十年长毛,灭贼决心从没动摇过,不然怎会远涉上海,自己主动送到长毛眼皮底下来?可打长毛得有力气,要有力气,须吃饱肚子。皇帝不差饿兵,空着肚皮去打长毛,没等长毛动手,自己先饿倒在地,不让长毛笑话么?”钱鼎铭道:“都怪薛抚不地道,拖延淮军粮饷。鸿帅先在寒舍歇着,鼎铭这就去抚衙跑一趟,要薛抚马上将淮军粮饷拨付到位。”

说着钱鼎铭取下衣架上礼帽,戴到头上。李鸿章也站起来要走。钱鼎铭说:“鸿帅也去抚衙?”李鸿章道:“见薛焕就烦,去抚衙干啥?我去中外会防局做做叫花子,看他们能否给几粒粮食,让淮军将士吃顿饱饭,再上阵杀敌。”

两人出得门来,钱鼎铭先跳上家用马车,奔巡抚衙门而去。

此时抚衙正风声鹤唳,戒备森严,仿佛长毛已打了过来似的。西花厅气氛更是高度紧张,薛焕坐于主位,面色如铅,一边是常胜军统领华尔,副统白齐文,江苏布政使吴煦,苏松粮道杨坊,一边是江南团练大臣庞钟璐,江苏提督曾秉忠,总兵况文榜,抚标统带冯日坤。

唯独不见淮军主帅李鸿章。薛焕已派出好几拨人去淮军大营催促,也没把人催来。屋里议论纷纷,这个说莫非得知长毛进攻上海,淮军拔营逃掉?那个说李鸿章一介书生,只会纸上谈兵,早在安徽时就已被长毛打怕,还不闻贼色变,乌龟样找个旮旯藏了起来?还有的说,一群叫花子兵,本就是来上海讨饭的,还能指望他们上阵打仗?

只有庞钟璐没吱声,心想李鸿章该不还待在酒馆里坐等,不见你和酒菜上桌,生死不走人?可自己离开酒馆时,已跟老板说好,若李鸿章赶到,要他先上抚衙领命,打跑长毛再请他,难道老板忘了递话?就是老板话没递到,淮军亲兵营接到抚衙急令,也会追过去,请李鸿章入衙会议,决无仍留在酒馆里等吃等喝之理。

久候李鸿章不来,众人难免烦躁,说军情紧急,催促薛焕发话,商议应对长毛办法,不能坐以待毙。薛焕脸色越发难看,猛咳一声,正要开腔,门被亲兵推开,进来一个人。大家以为李鸿章赶到,偏过脑袋,竟是钱鼎铭。

钱鼎铭奔近薛焕道:“看样子,薛抚在等鸿帅吧?”薛焕道:“长毛进逼上海,总得设法应对,各位都已到场,唯独李鸿章三请四邀,不见人影,难道非我本人上淮军大营给他下跪不成?”钱鼎铭道:“李鸿章没在淮军大营。”薛焕道:“不在淮军大营,去了哪里?逃回安徽去了?”钱鼎铭说:“去了中外会防局。”

虽说中外会防局顶着个局字,其实属民间松散结构,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联络中外豪商富贾,为保卫上海筹款劝粮,名下既无兵无将,也无枪无炮。薛焕没好气道:“当此长毛来犯之际,李鸿章跑会防局去干什么?”钱鼎铭说:“去找巴夏礼和冯桂芬要粮要饷,让淮军将士吃顿饱饭,再上阵杀敌。”

薛焕这才想起淮军抵达上海多时,还一直卡着粮饷未曾发放。看来李鸿章迟迟不入抚衙,也自有道理,你还没法追究他。此中内情又不好当众明言,薛焕只得假装糊涂,两眼盯住吴煦,厉声道:“请问吴大藩台(布政使),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煦心知薛焕故意推责,却还不好道明真相。上司面前就是这样,做没做出成绩,绝不可邀功,犯没犯下错误,却得勇于揽责。毕竟卡扣淮军粮饷重责不好揽,吴煦掉头质问杨坊道:“道台大人,本司不给你打过招呼,尽快拨付淮军粮饷吗?究竟落实得如何呀?”

明明是你俩不把淮军放在眼里,叮嘱缓发粮饷,如今军情紧急,李鸿章不知去向,却把责任往咱头上推。杨坊吱不得声,三人里自己官最小,由不得你解释,只得麻着头皮道:“抚台大人和藩台大人清楚,上海局势不稳,生产凋敝,商贸萎缩,税赋越来越难收取,一时银库粮仓空虚,实在没法支付淮军粮饷,不得不拖延至今。”

薛焕拍着桌子骂道:“难道银库粮仓空虚,淮军就不用吃喝拉撒啦?一旦耽误军情,上海有失,皇上问罪下来,你姓杨的负不负得起这个责?”杨坊道:“都是杨坊办差不力,没能及时筹足粮饷。咱这就赶回道署,清清银库,扫扫粮仓,只要有一两银子和一泣粮食,就毫无保留,通通拨付给淮军。”

“你到底能拿出多少粮饷?”薛焕问道,朝杨坊闪闪眼皮。也是相处多年,彼此心气互通,就是薛焕只张口,不出声,杨坊也能通过口型,读懂他藏在牙缝背后的声音。杨坊说:“扫仓清库,全部拿出来,应该能够满足淮军半月粮饷。”薛焕说:“行行行,能拨足半月就半月,赶跑长毛,再设法补齐。”

这就是薛焕,事到临头,还要留一手。在场各位听得出,薛焕是想看此次迎战太平军,淮军表现如何,表现可以呢,到时补齐不迟,表现太差,则另当别论。支走杨坊,薛焕又安排亲兵,速赴中外会防局,追赶李鸿章。

其实离开钱公馆后,李鸿章哪里没去,直接回了淮军大营。刚归帅帐,刘斗斋进来报告:“三路密探已至帐外。”李鸿章说:“让他们进来。”

刘斗斋闪身出帐,召进三路密探,分头汇报敌情。综合情报,原来李秀成派出五万兵力,交慕王谭绍光统一指挥,分别由正西、西北、西南三个方向往上海移动,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其正西中路和西北路人马各两万,双管齐下,夹击上海,西南路人马一万,防堵浙江左宗棠楚军。

密探出去后,薛焕亲兵追至,说杨道台已回苏松粮道,正在落实淮军粮饷,恳请李鸿章急赴抚衙,商议退敌大计。

薛焕真做得出来,非等敌人进逼上海,才施舍淮军粮饷。若太平军是路痴,找不到上海,迟迟不来进攻,莫非淮军只能喝西北风,西北风喝完,再上街行乞?李鸿章脸色铁青,站起身来,边朝帐外走去,一边对刘斗斋说:“通知周馥,多采购鱼肉,督促后厨,提前开餐,让战士饱食一顿,准备开赴前线。”

刘斗斋得令而去,李鸿章钻进轿里,入城赶往巡抚衙门。

见李鸿章终于走进西花厅,薛焕松口气,把他请到杨坊空出的位置上,讨好道:“鸿帅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你老人家没到场,咱们还真没法开会。”李鸿章道:“你只没法开会,咱淮军还没法开锅呢。”薛焕只好自我检讨:“都怪本抚疏忽,忘了叮嘱杨道台,早些将淮军粮饷拨付到位。我已教训过吴藩台,又责成杨道台,立即办理拨付手续,鸿帅放心就是。”

李鸿章冷眉冷眼道:“真是抚台大人责成杨道台拨付淮军粮饷吗?怎么鸿章觉得是长毛忠王李秀成和慕王谭绍光过意不去,恳求杨道台大发慈悲,打发淮军呢?”

薛焕几分尴尬,不再啰唆,宣布开会:“长毛就要打进上海,大家议议,怎么防御才是。”庞钟璐道:“还能怎么防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曾秉忠道:“谁不知兵来将挡?问题是怎么个挡法?”况文榜道:“可不是,长毛具体从哪里来,咱们在何处防堵,得有具体对策。”庞钟璐道:“不是有薛抚在吗?咱们在他治下讨吃讨喝,自然得听他的。”

见几位说的都是废话,挨不到点子上,薛焕看看华尔,问他有何想法。华尔说:“长毛仗着人多势众,可能会对上海进行多方位进攻,咱们必须分兵抵御,才可确保上海不失。”薛焕问:“长毛会有多少人马?”华尔摊着两手道:“我跟长毛没任何往来,怎么知道?”

薛焕拿眼去望李鸿章,说:“鸿帅说说你的高见吧。”李鸿章说:“各位大人聚集抚衙,专门研究防御长毛之策,可对方多少人,从哪个方向发动进攻,却两眼一抹黑,这会能开出什么效果呢?”薛焕心虚道:“不是请大家出主意吗?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敌情一无所知,别说三个臭皮匠,三百个三千个臭皮匠,也无济于事。”李鸿章冷嘲热讽道。众人面面相觑,出不得声。只吴煦因淮军粮饷冤枉挨薛焕教训,心里委屈,看着李鸿章就来气,反唇相讥道:“李大翰林口口声声知己知彼,你老人家又到底知道多少敌情,说来听听,让各位也长长见识。”

不想李鸿章早已胸有成竹,以肯定的语气道:“李秀成已调拨五万大军,交给谭绍光统一指挥,气势汹汹杀奔而来,非夺下上海不可。”

在座各位又惊又疑,这个说:“不太可能吧,湘军进逼金陵,长毛主力拱卫于长江两岸,哪敢分兵五万来攻上海?”那个说:“正是的,李秀成又不是孙猴子,可吹毛成兵,一下子从何处变出五万兵力来?”还有的说:“若真有五万长毛杀来,岂不把上海踏为平地?”

嘈得薛焕耳朵生疼,敲着桌子道:“静一静,静一静,给我静一静!要你们说情况,一问三不知,鸿帅刚开口,又来打岔。先听鸿帅说完行不行?”

几位才闭紧嘴巴,望定李鸿章。李鸿章面无表情道:“此次五万长毛,大多为李秀成新募而成。李秀成可非等闲之辈,击破清军南北大营后,攻占苏浙大部,以苏州为据点,弄了个苏福省,奖励农桑,保护商贾,减免赋税,不仅生产和商贸得到长足发展,且深受广大百姓拥戴,也就一呼百应,集结五万大军自不在话下。”

没必要为李秀成歌功颂德,李鸿章点到为止,话锋一转,又道:“在李秀成部署下,谭绍光正分三路向上海扑来,志在一举拿下上海。”众人一齐追问道:“哪三路?”李鸿章说:“正西、西北、西南三路。正西两万人马,为中路;西北两万人马,为侧翼;西南一万人马,为策应,同时防堵浙江方向楚军。”

来者不善啊!年前太平军首次来犯,尽管也很凶猛,毕竟兵力有限,上海这边常胜军冲锋陷阵,外加抚标营,还有曾秉忠绿营和庞钟璐团练,多股力量联合作战,人数上明显占优,才成功保住城区没失。这会儿一下子拥来五万太平军,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又如何抵挡得住呢?薛焕冷汗直冒,问李鸿章道:“鸿帅说说,咱们该怎么应对才是?”

来抚衙路上,李鸿章便已想好应对之策,却还是卖个关子,说:“在座都是高手,又经营上海多年,比鸿章见多识广,还是众人各抒己见,薛抚统一调度,淮军绝对服从命令。”

薛焕就让几位各抒己见。庞钟璐先说道:“曾提督属下皆为正规绿营兵,可担当正面抵抗谭绍光大任。”曾秉忠苦着老脸道:“咱名义上说是正规绿营,其实皆为老弱病残,没什么战斗力,应该常胜军来抵挡正西长毛主力,咱们全力配合。”华尔嗷嗷大叫道:“常胜军才四千余人,怎么抵挡正西两万长毛?亏曾提督出得这个口。”曾秉忠道:“洋教官不给鸿帅训练出支洋枪队吗?洋枪队随常胜军共同出阵发力,后面近万淮军紧紧跟上,战斗力可不小啦。”庞钟璐帮腔道:“还有冯将军八千抚标兵,也可派上大用场。”

“抚标要给我守城,怎能弃城出迎谭绍光主力?”薛焕打断庞钟璐,转向李鸿章,“还是鸿帅给本抚拿拿定见。”众人又纷纷看向李鸿章。李鸿章一脸冷峻,说:“大敌当前,军情急迫,咱们还在这里不紧不慢拿定见,只怕长毛早打了进来。”

薛焕领会李鸿章言外之意,表态道:“好好好,鸿帅不是拿定见,是替薛焕调兵遣将,你怎么说,各位将领就怎么行动,绝不能找借口,论价钱,违抗命令。”

在座几位大都拥有二品以上级别,吴煦和冯日坤虽为三品,也属重权在握的实缺,比李鸿章这个三品按察使衔领福建建延邵道硬朗得多,现在却全然倒过来,一个个都得听命于最低级别的三品衔道台,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可这不是排排坐吃果果的时候,再排上半天位置,只怕果子来不及进口,太平军就攻破城门,冲入抚衙,要了各位小命。相比之下,小命比品级和虚荣更重要,几位只得张开耳朵,静候李鸿章发号施令。

李鸿章就这样成为这次军事会议实际上的主帅。也是没办法,其他人信息不明,情况不清,满脑面汤和糨糊,不可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唯李鸿章早有准备,胸怀丘壑,权衡过敌我双方力量,才可能以其昭昭,使人昭昭。看来秩序井然之官场,并非处处只讲级别和地位,一旦处于生死存亡关头,智慧在脑,才干于身,多少能管些用,甚至脱颖而出。

偏偏李鸿章又最善于抓住时机,该表现的表现表现。他轻咳一声,不紧不慢道:“既然长毛三路齐犯上海,我方自然也得三管齐下,共同御敌。算来三路长毛,西南一路最好办,蕴山兄团练营足可拒之。理由简单,浙江方向楚军近在咫尺,薛抚可飞书浙抚左宗棠,请他增兵北上,攻击上海西南长毛,使其不敢全力进犯上海。正西中路是长毛劲旅,战力最强的常胜军自然当仁不让……”

没等李鸿章说完,华尔跳起来,嚷嚷道:“李翰林没搞错吧,常胜军为多国联合部队,是看贵国面子,帮你们保卫上海的,怎么动不动就把咱们推到最凶最险之处,你们本国军队却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说得过去吗?”薛焕大声道:“听鸿帅说完后,华将军再发高论!”

华尔很不情愿地刹住话头,只是嘴里依然咕哝有声。李鸿章望着华尔道:“华将军不是已入中国籍,怎么屁股坐偏,出口还是贵国面子你们本国?再说多国组建常胜军,到底是帮中国人保卫上海,还是帮英法美诸国保护在沪利益,华将军该比谁都清楚吧?以后华将军最好别动不动你们上海你们本国,上海沦陷,大清败亡,看你们洋人上哪儿大把捞银子去!”

头次有人跟自己这么说话,华尔很不习惯,气得眼睛翻白。李鸿章见好就收,又道:“当然华将军有功于上海,是不可否定的。试想不是华将军身先士卒,率领常胜军力保上海,上海或许早已成为长毛天下。不过此次不比以往,长毛人数众多,尤其是谭绍光所领中军主力,战力超强,光常胜军不足以抵挡劲敌,还得曾提督率绿营协防。”

曾秉忠不愿面对谭绍光中军,心怀不满道:“鸿帅为何不率淮军协防常胜军?”李鸿章道:“淮军留下配合常胜军作战也行,曾提督单独率绿营对付西北路两万长毛如何?”

上海绿营号称两万人马,其实皆系溃散后临时收集的残兵败将,士气全失,胆气全无,哪敢抗衡两万虎狼敌军?曾秉忠只得缄嘴,不再吭气。李鸿章继续道:“绿营不愿出兵西北,只有淮军硬着头皮上。要说一万淮军也抵挡不住两万长毛,咱只能智取,不会强攻。”

薛焕问如何智取,李鸿章笑笑道:“鸿章还没完全想好,反正到时自有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尿总憋不死人,是不是?”薛焕点头叫好:“大家就按鸿帅部署,分头行动。我这里再强调一句,鸿帅所言,就是本抚命令,必须不折不扣执行,违者本抚奏报皇上治罪!”

众人诺诺起身,各自归营,落实防御任务。李鸿章也以最快速度回到淮军大营。才下轿,周馥来报,说杨坊已拨下淮军半月粮饷。

半月就半月吧,兵临城下,薛焕还要留一手,真有这小子的。李鸿章不想多说什么,命刘斗斋:“速传各营营官,来帐听令。”转身入帐,摊开苏松府图,低头研究起来。

不想庞钟璐不请自到,李鸿章讶道:“军情紧急,蕴山兄还有闲暇串门?”庞钟璐笑嘻嘻道:“钟璐让亲兵先返团练大营集合团勇,咱瞅空来看鸿帅一眼,再回去落实防御。战局一开,不知何时咱俩才能聚首,话在肚里憋着,不吐不快啊。”

战事在即,不速速回营统兵,恐怕只庞钟璐做得出来。李鸿章几分不满,转而又想,让散漫无能的团练防守上海西南,实不过做做样子,该路太平军意在打援,防堵浙江方向楚军北犯,庞钟璐动作慢一点,也耽误不了大事。只听庞钟璐继续道:“钟璐说三句话,说完就走。第一句是高兴。鸿帅统观全局之眼光,运筹帷幄之思路,调兵遣将之手腕,别说薛焕之流,就是整个上海甚至江南,也无人可出其右,钟璐钦佩之余,更为兄骄傲。第二句是感谢。幸鸿帅调度江南团练防守西南,若薛焕那厮,定会把咱派往正西或西北,去给常胜军挡炮灰。同年还是同年,兄之美意,钟璐心领啦。第三句是……”

说到这里,庞钟璐前后左右看看,见无外人,才又压低声音道:“第三句是已到对薛焕采取措施的时候,不能再便宜这小子。今天鸿帅也已领教过薛焕,于军事一窍不通,做小动作却颇有一套,明明是他授意吴煦和杨坊卡扣淮军粮饷,还要装腔作势,故意演戏。再这样演下去,上海非败在薛焕手里不可,钟璐准备马上递折参劾他。”

硝烟四起,上海危殆,庞钟璐仍不忘巡抚位置,意在窝斗,李鸿章实在无话可说。庞钟璐继续道:“弟帮兄搬开薛焕,兄再助弟接任巡抚,咱俩军政联手,共同办好苏沪事情,岂不妙哉?否则就是赶走薛焕,来个更混账更可鄙的小人,对淮军亦无益处。”

庞钟璐一个人叨咕半天,不回应几句,显得没礼貌,李鸿章这才故意道:“鸿章怎么助蕴山兄接任巡抚呢?”庞钟璐道:“咱俩不讨论过,湘淮大军成为消灭长毛的主力,曾帅主持赣皖苏浙军政,苏沪人事他发句话,皇上敢不当回事?兄又是曾帅得意门生,给他提提钟璐名字,他自然会放在心上。何况兄率淮军进驻上海,也是他老人家主张,他自然希望兄在上海站稳脚跟,助其早日攻入金陵,拿下洪贼。”

让庞钟璐继任苏抚,就能办好苏沪事情,打死李鸿章都不敢相信。又不好直言,只得笑笑,不置可否。庞钟璐信誓旦旦道:“只要钟璐接篆苏抚,首务就是把江南团练拨给鸿帅,壮大淮军。尔后再寻机赶走曾秉忠和况文榜,让兄全盘接手绿营。绿营再没战斗力,给淮军打打援手,张张声势,总还信任。”

说半天,也就这几句还中听。庞钟璐名下好歹也有三万团勇,曾秉忠手上绿营也不少,两股人马加一起,毕竟不是个小数。当然兵贵精,不在多,可多有多的好,择用余地大。江南团勇和绿营再不济,总不乏英勇善战之士,挑选部分整编成军,稍加训练,即可投入战斗。李鸿章心有所动,说:“蕴山兄慷慨,鸿章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薛焕树大根深,苏沪有势,朝廷有人,怎么才参得倒他?”

庞钟璐几分神秘道:“何桂清藏匿于洋租界,逍遥法外达两年之久,影响恶劣,人神共愤,鸿帅可知是谁造成的么?”李鸿章笑道:“这在上海已非秘密,都知何桂清是薛焕弄进租界的,只是朝廷远隔千里,不明真相。”庞钟璐道:“何桂清总督两江后驻节常州,与洋人不熟,能躲进租界,非薛焕帮忙不可。薛焕经办洋务多年,与洋人走得近,才瞒着朝廷,买通洋人收留罪臣何桂清。如今朝野一片杀声,朝廷想让何桂清归案伏法,以息众怒,还得低声下气跟洋人交涉,接受苛刻条件,不止麻烦,还掉国格。趁此节骨眼上,将何桂清避逃租界内幕捅出去,还能有薛焕好果子吃?”

看来庞钟璐眼盯薛焕,已非一天两天。照理何薛同属祁隽藻和翁心存团伙,作为翁家常熟老乡与同党,庞钟璐该维护何薛二人,想不到为巡抚位置,竟背后搜集起薛焕隐私来。世间险恶唯人心,李鸿章难免暗叹。庞钟璐又道:“再说薛焕无视苏沪军情,压住淮军粮饷不发放,贻误大好战机,也难辞其咎。先私匿何贼于租界,继卡扣军需于阵前,两条加一起,奏报皇上,薛焕想逃过此劫,恐怕有些难。就是恭亲王位高权重,有心保护薛焕,要留他于巡抚位置上,想必也爱莫能助,使不上劲儿。”

说得李鸿章心情微妙起来。赶薛焕下位,属己所愿,可大敌当前,务必同仇敌忾,内部先互捅刀子,实在太没意思。又不好阻拦庞钟璐,只道:“蕴山兄听便吧,各营营官已至帐外,鸿章得赶紧调度兵将,对抗长毛。”

庞钟璐这才出帐离去。回到团练大营,亲兵早已下达集结命令,无奈团勇们一贯自由涣散漫,半天没凑齐。庞钟璐干脆躲入帅帐,着手起草劾折。刚开个头,又觉哪里不对,放下手中笔。借何桂清弹劾薛焕,激怒祁隽藻等老臣,以后自己还怎么在官场混?还有恭亲王奕䜣,一向维护薛何二人,得罪他也非明智之举。

却也难不倒庞钟璐。他曾在朝中行走十多年,结识不少人,包括宫中大小太监。慈安慈禧两宫听政不久,对奕䜣及咸丰老臣多有防备,老想直接掌控地方人事,树立雌威,何不通过大太监安德海,把上海详情传入慈禧耳里?慈禧发句话,拿掉薛焕,自己既不会得罪祁翁旧党,又有苏抚可做,岂不两全其美?庞钟璐重又拿过笔,开始给安德海写信。信写就,再密封好,交快使传出,才整理戎装,召集团勇,向上海西南开发。

且说庞钟璐离开淮军大营后,李鸿章即召各营官进帐听训。虽说久经沙场,身历百战,毕竟头次以主帅身份调兵遣将,又系淮军入沪首仗,李鸿章略觉紧张,又几分兴奋。成败就看此仗,打退太平军,就可立足上海,逐渐壮大淮军,建大功,立大业,否则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逃回合肥,老死乡间。

容不得多想,李鸿章稳住自己,慢慢镇定下来。想得好,不如干得好,况且此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望着昂然挺立跃跃欲试的营官们,李鸿章信心倍增,大声道:“兄弟们多年前就力劝本帅创组淮军,建立勋功。经各位努力,又有我老师玉成,如今淮军赫然成军,集结于上海前沿阵地,将与长毛正面作战,是进是退,是成是败,就看在座各位表现。你们有没有决心和胆量,打退长毛,树立淮军威风?”

十几位营官一齐高举有力的拳头,吼声雷动,震得帐顶瑟瑟颤抖:“咱们有决心,有胆量,也有能力,消灭长毛,壮我声威!”

李鸿章非常满意,也不废话,开始具体部署:“此次淮军任务主要是坚守上海西北方向阵地,打乱两万长毛进攻步骤,再回援常胜军,围攻中路长毛。主战场就在虹桥一带,程学启率开字营及洋枪队,郭松林率松字营,于虹桥正西三里处扎营;张遇春率春字营,滕嗣林、滕嗣武率林字营,于虹桥正西一里处扎营;李鹤章率鹤字营,李昭庆率昭字营,于虹桥西北三里处扎营。以上各营任务主要保虹桥不失。张树声率树字营,刘铭传率铭字营,于虹桥西北十里处扎营,其意在堵截昆山和太仓增援长毛。潘鼎新率鼎字营,吴长庆率庆字营,于虹桥西南扎营,保卫青浦,策应虹桥各营及南援常胜军。以上数营先期出发,尽快布防到位,其余各营包括亲兵营随后跟进,共同挫败西北长毛进犯。”

部署毕,各营官陆续出帐,向操场方向走去。淮勇们已饱食一顿,集合在操场上,一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营官们给各营兵勇交代完任务,李鸿章也出现在操场上,阔步迈向点将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淮勇,开始做战前动员。

不讲空话套话,不讲大道理,只粗着嗓门,讲述发生在淮军身上的事情:“兄弟们还记得初抵黄浦江边时的情形吧?见咱们衣衫褴褛,装备简陋,上海市民大失所望,说咱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要饭的。常胜军统领华尔,绿营提督曾秉忠,团练大臣庞钟璐更是不以为然,公然叫咱们叫花子兵。最可气的是巡抚薛焕、布政使吴煦和苏松粮道杨坊也狗眼看人低,卡着咱们粮饷不予拨付,直到时下长毛进逼上海,本帅拒不参加军事会议,才不得不支拨部分下来,真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本帅当众道出个中情由,不是说人长短,是想激励兄弟们,为自己争口气,为淮军争份光,虹桥之战显显身手,打个大胜仗,让小视咱们的上海人和官商各界,睁大眼睛瞧瞧,咱们到底是支什么军队。否则还真只能做叫花子,讨米回安徽。现本帅问你们,有没有骨气和志气,打出斗志,打出气势,打出淮军英雄本色和赫赫威风!”

没人愿意做叫花子,李鸿章话声甫落,台下群情激昂,近万淮勇们一齐举起手中参差不齐的武器,吼声如雷:“打出斗志,打出气势,打出本色和威风!”

李鸿章要的就是这股士气,又鼓励两句,宣布出征!同时转身抓过鼓槌,挥动长长双臂,大力擂响战鼓,为勇士们提气壮行。

战鼓声中,淮勇们依序出发,踏着整齐步伐,向西北方向昂然挺进。

依事先部署,各营抵达虹桥一带后,迅速驻防到位。李鸿章也率亲兵营随后赶到,就近扎下帅帐。又趁长毛兵锋未至,由亲兵护卫,飞驰前线,实地考察。翻越一道林幽树密的丘岗,远远望见一湾水塘,岸柳如烟,清波荡漾。下岗到得水边,只见塘曲狭窄处,水光潋滟,一桥横卧,恍若虹影。看来虹桥并非徒具虚名,确有其桥。

来到桥上,扫视四面,连营座座,井然有序,淮勇们正在营前筑垒挖沟,干得起劲。李鸿章拿出随身所携苏松府图,查找各营方位,再做现场比对,感觉布防合理得当,太平军想突破防线,越过虹桥,殊非易事。让人不放心的是淮军兵源复杂,一部分出自湘军老营,作战经验丰富;一部分来自皖境民团,也与太平军较量过;另一部分刚招募入营,初次上阵。也就是说战斗力参差不齐,能否顶住数倍于己的虎狼敌军,并无绝对把握。幸而各营都在安庆做过集训,到沪后又日夜训练,总体不会太差劲。尤其士气旺盛,斗志昂然,加之部署有序,调度巧妙,可说胜算也不小。

天色向晚,各处营垒渐渐隐入苍茫夜幕。帅帐周围静下来,唯有夜风如缕,绕帐不去,发出似有似无的窸窣声。李鸿章进入帐内,点上灯,翻看随身古书。却看不进去,放下书,拿过苏松分府图查阅起来,万一哪里布置不妥,还可调整。觉得百无一疏,才吹熄灯,和衣躺下。眼望黑暗中的帐顶,耳朵却捕捉着外面动静,生怕睡得太死,敌人打过来都不知晓。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忽听炮声炸响,李鸿章兀地惊醒过来,抓过枕边佩剑,一跃而起,冲出帐外。值班亲兵过来护住主帅,仿佛敌人已到跟前似的。

其实炮声来得远,起码在五六里开外,属开字营和松字营所处位置。原来太平军正架炮猛轰,然后一边放枪,一边冲击淮军营。冲入营里,发现空无一兵,正在纳闷,营外枪声大作,何安泰率洋枪队赶到。太平军慌乱迎敌,无奈弹药已打得差不多,只能扔掉火枪,去掏身上砍刀。刀没上手,已被子弹击中,纷纷倒地。避开洋枪队逃出营外的,被开字营拦住,一顿猛砍,只得抱头鼠窜。窜没多远,再遇松字营,稍作抵抗,留下无数尸体,仓皇脱逃。

太平军第一拨进攻就这样被打退。可他们不罢休,天亮后又纠合一处,气势汹汹杀回来。程学启和郭松林早有准备,先避开敌军锋芒,率勇迂回至侧翼,看准其薄弱之处给予痛击。太平军阵脚被打乱,顾此失彼,只好甩开开字营和松字营,死命冲出洋枪队射程,朝虹桥方向涌过来,直取桥东帅帐。

李鸿章正站在帐前,看得真切,传令张遇春和滕嗣武,不惜代价阻挡敌人,决不能让其靠近虹桥。张滕二将不敢懈怠,身先士卒,迎头痛击,直杀得昏天黑地,双方死伤无数。可毕竟太平军人数占优,两营兵勇渐渐有些吃不消,且战且退,被逼到虹桥上。

桥东无兵无卒,敌军一旦过桥,必然畅行无阻,直逼上海。李鸿章抓过帅旗,跳上马背,风驰电掣般冲下短岗,驰向桥头。马蹄未及收住,人已下马,高举旗杆,大声喊道:“兄弟们给我杀,狠狠地杀,本帅在此,要活咱们一起活,要死咱们一起死!”

见主帅现身,淮勇们信心倍增,越战越勇,一次次杀退敌军,直杀得桥上尸体层叠,桥下浮尸如 ,清幽水塘成为殷红染缸。却不知哪来那么多敌兵,杀死一批,又冒出一批,潮水般涌过来,大有将淮勇吞没之势。淮勇死伤惨重,人数越来越少,渐渐抵挡不住,只得往桥上退却。李鸿章就站在桥头,手扶帅旗,虎着一张脸,剑指撤过来的淮勇,大声道:“谁敢过来,先看我手中利剑同不同意。”

淮勇们见状,不敢过桥,冒死返回桥西,再次冲入敌阵。厮杀越发惨烈,连张遇春也被后退的淮勇挤上虹桥,往桥东溃逃。李鸿章提剑上前,抓住张遇春后领,扬剑就劈。劈到一半,又停下,对着退到桥上来的将士,厉声吼道:“本帅宝剑不是对付逃兵的,是用来指挥将士杀敌的,拿你们的刀来,我好砍下张遇春这颗不中用的脑袋,血祭帅旗。”

淮勇们咂咂舌头,只好再次麻胆掉过头,朝追到桥头的敌军扑去。张遇春也从李鸿章手里挣脱,重新杀回桥西。正值何安泰洋枪队赶到敌军背后,一阵扫射,开松二营又冲上前,轮番猛杀猛吹,太平军腹背受敌,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拔腿就撤,一哄而散。又被正朝帅旗奔过来的鼎字营和庆字营截住,一顿乱砍,太平军丢下无数尸体,落荒而逃。

前后两次交锋,西北路太平军死伤过半,剩下不到一万人。稍稍休整,准备再次攻击虹桥,却得到消息,淮军铭字营和树字营正强攻昆山和太仓。这是太平军老巢,落入淮军之手,便失去后路,也就不敢恋战,掉头回防。虹桥之围解除,李鸿章留春林鹤昭诸营坚守阵地,率左右亲兵营及开松鼎庆数营南进,支援华尔常胜军和曾秉忠绿营。

华曾两军面对的是谭绍光两万中军,数轮拉锯战下来,减员惨重,只好丢下无数死尸和伤员,往城里方向撤离。撤到城下,城门紧闭,苍蝇都飞不进去,已无处可撤。华尔挥舞手枪,对着城头抚标守军哇啦哇啦大叫:“长毛打过来啦,快给老子开门!”

抚标头领冯日坤就站在墙头,居高临下道:“打开城门,长毛冲过来怎么办?”华尔吼道:“你们给我出城迎战!”冯日坤道:“迎战长毛是常胜军与绿营任务,抚标营得遵薛抚命令固守城门。”曾秉忠正好逃至,大骂道:“日你妈的冯日坤,你不就是薛焕脚下一条狗吗?把你主子叫出来,要他迎敌!”冯日坤笑道:“咱是薛抚的狗又如何?你想做他狗还没份呢。”

正闹着,太平军已排山倒海般压迫过来。华尔一急,嘴里大叫:“冯日坤开不开门?不开门老子崩了你?”扬手朝上,啪的一枪。冯日坤身子一闪,躲到垛后,大声嚷嚷道:“有种你打长毛呀,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前面城门紧闭,后面追兵淹近,华尔与曾秉忠不愿坐以待毙,只得分头召集常胜军和绿营兵,组织反击。刚摆好阵势,大批太平军就杀到近前,双方一阵恶战。无奈太平军越战越勇,常胜军和绿营渐处下风,逃又无处可逃,只有等着全军覆没。

就在华尔和曾秉忠绝望至极时,不远处响起剧烈枪炮声和喊杀声,李鸿章率领数营淮军,朝太平军后背冲杀过来。太平军慌了神,撇开常胜军和绿营兵,转而对付淮军。华尔和曾秉忠大乐,贴着太平军屁股,一顿猛追猛打。

毕竟首尾难顾,不到半个时辰,中路太平军就支持不住,开始往沪西南撤离,欲与西南军合到一处,再打反击。殊不知左宗棠接到薛焕飞书,命令苏浙边境楚军迅速北上,在庞钟璐团练配合下,南北夹击,将西南军驱散,不知去向。得不到接应,中路太平军残部只有掉头,望北狂逃,退守到北新泾和四江口一带。

穷寇莫追,追也已没力气再追,淮军各路人马休兵回营,论功行赏。此次战役,以弱胜强,以少胜多,转折点在淮军将西北路太平军打退,成功守住虹桥,再腾出兵力支援常胜军和绿营,击溃正西中路敌军。也就是说,虹桥之战是硬仗恶仗,又是巧战妙仗,主帅布局得当,将士敢拼敢杀,才一战告捷,大获成功。华尔是军事行家,深知虹桥取胜之决定性意义,更清楚只有李鸿章所领淮军才可能取胜,如果让常胜军和绿营守卫虹桥,你打你的锣,我唱我的戏,形成不了合力,必败无疑。

事实面前,华尔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正视李鸿章及其淮军。且逢人就竖拇指:“还是鸿帅手里淮军厉害!”当李鸿章面也掩饰不住内心敬佩,说:“没鸿帅运筹帷幄,先取得虹桥胜利,再西进痛击中路长毛,上海早被攻破。”李鸿章笑道:“其实淮军能守住虹桥,及时赴援沪西,也是沾的华将军光。”华尔听不明白,道:“鸿帅不是挖苦华尔吧?”李鸿章道:“不是挖苦,是大实话。此次虹桥取胜,离不开各营将士舍命拼杀,也靠开字营和洋枪队敢打会打,打出应有水平。洋枪队可是华将军属下洋教官调教出来的,淮军能胜,华将军功莫大焉。”

这自然不是虚夸华尔,是铁的事实。虹桥战役中,敌我双方无数次对攻,都是何安泰洋枪队率先出击,压住敌军兵锋,消灭其有生力量,其他淮勇趋势冲杀上前,才有效制服对方。说得华尔哈哈大笑,道:“鸿帅慷慨,要分功于华尔,华尔只好笑纳。”

不止华尔,整个上海军政商各界,都从虹桥保卫战看出淮军之不同凡响,再不敢用叫花子兵挖苦嘲笑。也由此意识到,只有淮军才是上海救星,当初花大钱去安庆请来这支衣衫褴褛武器粗陋的军队,看来还算值得。尤其对淮军统帅李鸿章,更是刮目相看,视之为无坚不摧的战神。一时之间,上海官民三句不离李鸿章,大街小巷都在传扬他的故事,说他如何神机妙算,如何巧布战阵,说两军对阵时,淮军将士根本不用看敌人,都抬头张望高处的李鸿章手中帅旗和长剑,旗指东打东,剑指西打西,打得太平军鬼哭狼嚎,溃不成军。

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李鸿章就这样成为上海人心目中的救世主和大英雄。崇拜救世主和大英雄是人之天性,大家就想着见见李鸿章,倒看他是长着三头,还是六臂,到底是不是用鼻子吃饭,用耳朵喝水。有钱人还找到李鸿章熟人朋友,要求请他吃饭看戏,合影留念,出场费再多都可以。又听说他字写得棒,诗作得好,愿花大钱购他墨宝和诗作。连租界里洋商都主动要求捐款给淮军做军费,交换条件是李鸿章给其产品代言,登到洋报上。

对此李鸿章能做的,就是不理不睬。他没时间,也没心情。虹桥取胜,并不代表上海从此平安无事。太平军残部退守北新泾和四江口,谭绍光随时可能增兵来犯,须加紧布防,选择适当时机打反击。还得将捷报发往安庆和北京,叫老师高兴一番,也让皇上知道淮军不是孬种,李鸿章不是吃素的。奕䜣放不下薛焕,老师奏请拿掉薛焕巡抚,一直没有反馈。虹桥取胜正好告诉朝廷,上海可以没有薛焕,但不可能没有淮军和李鸿章。

捷报发走,李鸿章又拿出溪砚,准备接水磨墨,给老师写封信。用老师所赠砚台磨墨写信给老师,意义自然非同一般。可低头看看溪砚上的龙凤图,又改变了主意。记得老师送砚时说过一句话:少荃即将升任巡抚,诸事都得具折奏请皇上,溪砚有用得着的时候。眼下巡抚还没着落,拿砚磨墨,是不是有些委屈它?

收好溪砚,李鸿章拿出原用砚台,墨磨写信。写字作文本是李鸿章长项,很快写满好几页宣纸。主要禀报虹桥战役经过,包括如何排兵布阵,如何督军死战,写得活灵活现。新练洋枪队功不可没,自然得大书一笔。末尾还建议老师也购置洋枪洋炮,建支洋枪队,对提升湘军战斗力绝对大有裨益。

信快写完,周馥进来禀报道,说杨坊已拨足所欠淮军粮饷,外加抚衙所给五万两奖银,都一齐到了位。李鸿章答曰已知,再无其他表示。这些势利之徒,非等淮军取胜才拨足粮饷,若守不住虹桥,上海有失,莫非你们拿着这些粮饷自沉海底不成?李鸿章知道只要薛焕和吴煦之流把持上海,自己就做不起人,成不了大事,非对他们采取措施不可。

周馥出去后,刘斗斋送来一信,竟是老师手迹。打开一看,是封回信。驻沪以来,李鸿章忙进忙出,直至洋枪队建成,才给老师去信,想不到回信来得如此迅速。信里对李鸿章初到上海所作所为给予充分肯定,鼓励他放手大干,不要辜负朝廷和上海官民殷切期望。只对创建洋枪队提出异议,说带兵打仗在人不在器,长毛火枪火炮应有尽有,不还是为湘军大刀长矛所败,节节退缩于金陵城里,坐以待毙?

对此看法,李鸿章自然不敢苟同。别的不好说,至少华尔常胜军和淮军洋枪队打起仗来,洋枪洋炮绝对比大刀长矛管用。想起刚写就还放在桌上的书信,里面大书特书洋枪队,若给老师看到,还以为你跟他抬杠,肯定不乐。老师眼光毒辣,看人看事入木三分。也正因此,一旦认定的人事,也就谁也不可改变。何况还得指望他老人家,到皇上那里为自己争取巡抚位置呢,又何苦惹他不满是不是?他对你不满,没兴趣为你上折,你没巡抚实缺,苏沪事情办不成,岂不误己误人误国家?

将写好的信扔进纸篓,李鸿章另写一封,但言虹桥取胜和上海防卫,只字不提洋枪队。

此时曾国藩正一动不动,端坐于安庆督署签押房,看去脸上波澜不惊,其实心内焦虑难安,有如沸油泼浇。他在切盼上海方面消息。虹桥之战打响前,得到李鸿章御敌方略,他就对此战不抱太大希望。试想淮军初建,仓促到沪,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沾,哪敌得过李秀成久经沙场的虎狼之师?

正忧心忡忡,上海捷报飞至,毫无胜算的虹桥之战,淮军竟然大获全胜!曾国藩一脸惊异,不敢肯定这是事实。直到李鸿章书信随后递至,读完虹桥战役详情,才确信无假。这比湘军取胜更让曾国藩欣慰。看来当初让李鸿章组建淮军,征发上海,不仅没错,且非常正确,甚至说得上英明。算自己没看走眼,李鸿章确非普通翰林,安徽战场多年历练,湘军阵营耳濡目染,心智成熟,翅膀渐硬,才有虹桥一战成功。经此一战,李鸿章就可在上海站稳脚跟,打开局面,一方面为湘军办粮筹饷,一方面牵制李秀成布置在苏南浙北的数十万太平军,让曾国荃和彭玉麟放开手脚,陆水合力,围攻金陵。

激动之余,曾国藩连夜具折,向朝廷奏报虹桥大捷,再次请求委任李鸿章为江苏巡抚,以免军政剥离,相互扯皮,影响整个江南大局。掌管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又名总署)的议政王大臣奕䜣见奏,喜忧参半。喜的是上海有救,李秀成没法在金陵外围扩大势力,洪秀全就会成为困兽一只,施展不开手脚。忧的是曾国藩一再奏任李鸿章江苏巡抚,依其不是,不依也不是。让李鸿章接任苏抚,朝廷又如何遥控江苏和上海?总督两江以来,曾国藩已将赣皖浙三省巡抚换成自己人,仅剩苏抚薛焕与湘军无关,姓曾的还要盯住不放,真是贪心不足。倒不是薛焕多能干,上海离不开他,让李鸿章取而代之,不会比他差。主要是曾国藩已很强势,留个对手看管源自湘军的淮军,朝廷好随时掌握动态,以免受了欺骗还蒙在鼓里。可曾国藩又非他人,得罪不起。要消灭太平军,唯湘军足可依靠,违背曾国藩意愿,他不卖力打太平军,江南何时才能光复?太平军作乱十年,弄得山河百孔千疮,再继续耗下去,百姓没法过日子,国家也承受不起啊。

好在还有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拿不准的事可请她俩定夺。隔日养心殿朝会上,奕䜣抛出苏抚位置,交由君臣动议,该不该依允曾国藩奏请。坐在皇位上的同治皇帝才六岁大,懵懵懂懂,不知殿前叔王说的啥,习惯性地扭过脑袋,去瞧大位后的帘子。帘子里送出清脆优雅的声音:“恭亲王自己意思呢?”

那是慈禧太后的声音。慈禧有文化,识汉字,志在政治,颇具手腕。相反慈安太后不识汉文,不懂朝政,对纷繁复杂的官场人事颟顸得很,人在帘后,却少有主见,能不吱声就不吱声,仿佛聋人耳朵,纯粹用来配相的。

听得慈禧发问,奕䜣转着弯子,说还是薛焕留任苏抚为佳,原因是他久在苏沪任职,军务民情熟悉。慈禧听得出,奕䜣是将淮军等同于湘军,才对李鸿章老不放心。可她不这么看。虽说淮军源自湘军,毕竟不是湘军。曾李确有师承关系,然湘军绝大部分是湖南人,淮军主要由安徽人组成,从地域上分是两个不同群体。加之湘军可怕之处,不在湘勇能战,是将领多为读书人,读书人心眼多,不好驾驭。淮军除李鸿章进士出身外,所属主要将领仅个别有举人身份,大都是些文化不高的粗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容易掌控。也就是说,比起湘军来,淮军还算能让人放心。

这自然不是啥秘密,谁都清楚,不用慈禧言明。另有旁人不清楚或没意识到的,就是曾国藩大李鸿章十二岁,李鸿章大慈禧十二岁,三人属相都为羊。慈禧自己属羊,才格外留意官场中属羊的人,对羊命官员天生就有好感,相信李鸿章不会图谋不轨。当然慈禧不会幼稚到拿属相说事。她没说谁做苏抚更适合,顾左右而言他道:“听说何桂清还藏在上海洋人租界,没有捕拿送京,投监归案?”

奕䜣满脑装着苏抚人选问题,慈禧突然问及何桂清,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知两者之间到底有啥联系。痴愣一会儿,才张口道:“已派人与洋人交涉,洋人狡诈得很,说进入租界,就该受到保护,趁机漫天要价,一时没能谈妥。”

“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把人送进租界的,就叫谁把人弄出来。”慈禧声音不高,语气却跟锤子钉钉样,很有劲道。原来不久前安德海收到庞钟璐密信,鼓动如簧之舌,在慈禧面前一番嘀咕,慈禧很生气,对薛焕有了看法。又闻薛焕经常往北京送钱,怀疑奕䜣没少得薛焕好处,他越维护薛焕,越坚定慈禧拿掉薛焕巡抚的想法。

奕䜣只知庞钟璐与薛焕一样,同为祁翁一党,哪知他会插这么一杆子,也就没听出慈禧话里意思,道:“谁是系铃人?”慈禧道:“恭亲王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奕䜣不无委屈道:“真不知。”慈禧挑明道:“不是薛焕出面斡旋,谁有能耐把何桂清送进洋人租界?”奕䜣睁大眼睛道:“还有此事?我派人调查调查。”慈禧说:“不用你调查,早有人摸清了底细。还有薛焕卡着淮军粮饷不发,差点贻误战机,痛失上海,此事恭亲王知否?”

“京沪远隔千里,微臣一无所知。”奕䜣摇摇头,心想薛焕巡抚看来已没法保住,只能依照曾国藩意见,考虑一下李鸿章。可没等奕䜣开口,老臣祁隽藻出列道:“薛焕处事失当,不宜再做苏抚,就让庞钟璐接任吧。庞钟璐统领江南团练,转战苏沪有时,既深谙江苏防务,又熟悉上海人事,做苏抚再合适不过。”

原来庞钟璐向安德海密告薛焕劣迹时,还给祁隽藻写了封信,将江南团练吹嘘一通,再以不经意口吻提到何桂清案,及薛焕卡扣淮军粮饷的事,暗示薛焕苏抚可能难保,请老人家为自己说句话。祁隽藻自然力荐庞钟璐,以免肥水流入别人田。

可祁隽藻有所不知,就在他收到庞钟璐信函时,不知殷兆镛从何闻悉江南团勇强抢民财民女,一纸诉状告到军机处,奕䜣恼火得很,正要拿庞钟璐是问,哪还会让他接任苏抚?当即驳斥祁隽藻道:“快别提庞钟璐,他领兵无方,治军不严,影响极其恶劣,让他巡抚江苏,岂不坏我大事?”

其他大臣也附和说,庞钟璐读书写字是把好手,做个太平京官也没问题,让他带兵打仗,治理地方,不可能有啥作为,不如把上海和江苏交给李鸿章更靠谱。

慈禧和多数大臣都倾向于李鸿章,奕䜣还能说啥?可将苏沪全盘交到李鸿章手上,又实在放心不下,还得另想周全办法。于是道:“为上海安全着想,就叫薛焕让位,命李鸿章署理苏抚吧。不过薛焕暂时还不能离开上海。”慈禧道:“薛焕不做苏抚,还待上海干啥?”

奕䜣说出一番道理来:“上海洋人众多,洋务复杂,让李鸿章抚苏,军务政事缠身,还得另外有人打理洋务。况苏抚驻节之所本非沪上,过去在苏州,前年苏州沦陷,时任苏抚徐有壬殉职,薛焕接任后无处可驻,才暂时逗留上海。巡抚为一省首脑,不可偏安一隅,抚衙迟早会搬走,迁往苏州、南京或镇江,上海又不能没有重臣坐镇,薛焕熟悉洋务,让他留任五口通商事务大臣,也有利于南洋商贸和洋务顺利开展。”

五口通商始于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清廷被迫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个对外通商口岸,派钦差大臣至上海,管理五口通商和洋务交涉事务。继而天津、牛庄、登州三个通商口岸开放,又设三口通商大臣衙门于天津。北方三口通商大臣俗称北洋通商大臣,南边五口通商大臣亦叫南洋通商大臣。

说一千,道一万,奕䜣就是要在上海安个耳目,监视李鸿章和淮军。慈禧不好反对,只有同意。奕䜣又道:“两年前薛焕已署理两江总督,后朝廷改任曾国藩,他顾全大局,服从安排,且无怨无悔,实在难得。这次又委屈他出让巡抚位置,总得多少给点补偿才是。”慈禧说:“怎么补偿?”奕䜣说:“可让薛焕享受头品顶戴,以钦差大臣身份办理南洋通商事务。”怕慈禧不同意,又补充道:“还有何桂清之事,也得薛焕出面交涉才行。”

奕䜣已让步,同意李鸿章署理苏抚,留薛焕于上海,给个头品顶戴和钦差大臣虚衔不算什么,慈禧表示首肯。至于庞钟璐,自受命办理江南团练以来,没见消灭几个太平军,却徒费无数民脂民膏,上海已有淮军驻防,其团练纯系多余,不如早日撤勇回京,写写文章,做点诗赋,也算人尽其才。

圣旨颁发上海,最受用者自然是李鸿章。南归十载,人至不惑,多年媳妇熬成婆,赢得大位,换了谁都会情不自禁,兴高采烈。虽说巡抚前暂缀署理两字,也属官场惯例,不足为奇。署理即代理之义,不出意外,过不多久就会拿掉,实授巡抚。

圣旨在手,李鸿章带人赶往巡抚衙门,去与薛焕办理交接。薛焕心绪低落,正不自在得很。经营上海多年,好不容易做上巡抚,李鸿章入沪没几天,仅在虹桥打个胜仗,就把位置夺走,简直岂有此理。可皇命在上,总不能抗旨不从,握紧抚篆不松手。好在恭亲王体恤下情,赏头品顶戴和钦差头衔,命留上海办理通商事务。这或许也不是坏事。做个通商大臣,管理洋务和商贸,好处不少,责任不大,又何乐而不为呢?反观苏沪战事急迫,政务繁杂,巡抚有权有利,同时也任重如山,哪天打了败仗,或出点什么差错,吃不了还得兜着走。李鸿章确实精明干练,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不定一不小心,尾巴被人踩在脚底,甚至到了战场上,枪子不长眼,洞穿脑袋,苏抚大印岂不又会重归故主?

也是薛焕会想,见着李鸿章,心气已平和下来。倒是李鸿章有些不忍,放低身段,客套道:“经薛抚精心整治,苏沪政务井井有条,军务风生水起,洋务兴旺发达,皇上竟然叫你让位,命鸿章署理苏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啊。”

虚伪!薛焕肚里骂一句,嘴上故作轻松道:“鸿帅谦虚,让你署理江苏巡抚,说明皇上和两宫圣明,慧眼识珠,用人得当。薛焕也相信,凭鸿帅大才,江苏在你主持下,无论军事,还是政务,定会焕然一新,出现前所未有之可喜局面。”

薛焕左一个江苏,右一个江苏,言下之意,江苏归你李鸿章管,上海依然是咱姓薛的地盘,你还是知趣点,早些把抚衙搬离上海,另谋宝地。李鸿章冰雪聪明,还能听不出薛焕话后意思?却也不予计较,打着哈哈,言归正传,说明来意,办理抚篆交接。上海到底会是谁的地盘,总会见出分晓,没必要嘴上争出长短来。

交接办完,留下数千抚标军,薛焕搬往南洋通商大臣衙门。安顿伊始,便直奔租界,向洋人讨要何桂清。委任薛焕南洋通商大臣时,奕䜣又专函叮嘱,尽快将何桂清弄出来,解往京师候审。何桂清触犯众怒,一日不离开上海,他薛焕一日不得消停。

洋人执钦犯何桂清于手,不是要保护他,无非想多弄几个银子。薛焕所带银子够数,洋人立马放人,交他带回南洋通商衙门。何桂清以为风声过去,新君继位,万事大吉,不想薛焕一顿好酒好肉招待毕,把他锁进铁屋,等着物色可靠之人,押送京城。

正值庞钟璐来访,祝贺薛焕荣获头品顶戴,以钦差执掌南洋通商事务。薛焕不知对方是何来意,问道:“据说蕴山兄准备回京高就?”庞钟璐道:“李鸿章抚苏,又手握淮军,咱不好留下碍眼,回京就回京吧。唯手下数万团勇不知如何打发,今登门拜访,请薛大人出出主意。”薛焕道:“我一个通商大臣,不理苏沪防务,能出啥主意?”

庞钟璐本想送三万团勇给李鸿章,以换取苏抚大位,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禁恼羞成怒,自然不愿让李鸿章白捡便宜,才来找薛焕,道:“团勇还是编入抚标营吧,以充实沪城防卫。”薛焕道:“我已非苏抚,抚标营也移交给李鸿章,说话不再作数。”庞钟璐道:“抚标营交给姓李的,可抚标首领还是冯日坤,他唯薛大人马首是瞻,还能听命于李鸿章不成?”薛焕故作不乐道:“抚标营移交新抚,冯日坤就得听新抚的,哪能继续受我掌控?”

庞钟璐起身告辞,准备去找冯日坤。薛焕送客出门,一边问道:“蕴山兄何日离沪赴京?”庞钟璐道:“办好团勇移交就动身。”薛焕道:“咱俩同事一场,你远走高飞,我置酒给你饯行。”庞钟璐道:“免啦免啦,饯行就免啦。”薛焕道:“我还有事相求呢。何桂清已被我接出租界,将解送京师,想请蕴山兄同路看顾。”

京师千里迢迢,没谁愿背个包袱在身,何况还是钦犯,万一路上出点差错,岂不费力不讨好?庞钟璐正要拒绝,薛焕又道:“江南团勇之事,我给冯日坤打声招呼,要他按你意思办。至于何桂清,有专门捕快押送,不过让庞大人路上关照,叫他少受些苦,少遭些罪。人家堂堂两江总督,落到如此地步,怪可怜的,赴京途中给点照顾也应该。”

只要薛焕愿督冯日坤接受三万团勇,以免便宜李鸿章那厮,什么都好说。庞钟璐答应着,出衙降阶,钻入轿里。正好冯日坤飞奔而至,拦轿求见,又掀帘而出,笑道:“看把冯将军急得,好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冯日坤道:“能不急吗?末将一大早赶往团练大营,没见到庞大人,以为您准备离沪,给李刘俩同年辞行去了,赶紧往抚衙和海防府署跑,仍没见您半条影子,想不到到了南洋通商衙门。”

平时两人往来少,冯日坤怎么会追着你跑?庞钟璐道:“冯将军找钟璐,有何贵干?”冯日坤放低声音道:“庞大人北望返京,不会把三万团勇也带走吧?”庞钟璐笑道:“带哪儿去?带北京向朝廷示威?”冯日坤道:“庞大人知道沪上几支军队,数咱抚标营最弱。英法三千洋兵姑且不论,常胜军人比咱少,武器精良。绿营能耐不大,人多势众。淮军训练有素,又取得虹桥之胜,牛气冲天。末将于是寻思,庞大人反正要走,移三万团勇给我,加上八千抚标兵,合计小四万人马,到时咱一军独大,什么淮军绿营常胜军,统统不在话下。”

庞钟璐冷冷道:“抚标营不已移交给署理巡抚,你怎么一军独大?”冯日坤道:“李鸿章算老几!抚标营为薛大人一手创办,岂可听命于外人?不瞒庞大人说,接编团勇也是薛大人意思,否则我也不敢异想天开,跑遍上海,到处找您。”

原来薛焕早在打三万团勇主意,还假惺惺答应帮找冯日坤说好话。庞钟璐不知说啥好。冯日坤以为他不愿出让团勇,要拉他进通商衙门见薛焕。庞钟璐这才道:“团勇接编之事,你与薛大人先商量个初步方案,再与咱合议吧。”

冯日坤一听有戏,飞步走进通商衙门,向薛焕报告喜讯。薛焕可没他兴奋,淡淡道:“庞钟璐早想离沪回京做太平官,后李鸿章来沪,又改变主意,欲借这个同年之力把我弄下去,窃取巡抚位置。不想李鸿章有曾国藩扶持,捷足先登,庞钟璐只得知趣走人。人走容易,三万团勇总得有个去向吧,他不愿交给李鸿章,转而来打咱们主意。你先收下三万团勇,与抚标营合编一处,咱再争取恭亲王支持,看能否独立成师,以制约淮军。”

一个八千抚标头目,眼看就要成为四万大军首领,冯日坤欣喜若狂,声音直往上飙:“薛大人主意高。末将这就找庞钟璐商议,早日办理团勇移交。”薛焕说:“你去落实吧。宜早不宜迟,一旦李鸿章插手,事情就不好办了。”又拿出一包银子:“交给庞钟璐,三万团勇不是个小数目,给他点补偿也应该,况且我还要他照顾何桂清安全抵京呢。”

冯日坤再次赶到江南团练大营,呈上大包银子,庞钟璐心里稍感平衡,没打什么折扣,开始移交三万团勇。说是移交,其实也简单,无非叫来大小头目,与冯日坤见过面,再交出文书资料,粮饷档案,便算完结。

三万团勇有了去处,庞钟璐松口气,带上数名亲兵,与押解何桂清的捕快一起,准备上路。薛焕让冯日坤作陪,设宴饯行。酒喝得差不多,又递上一份公禀,证明何桂清前年逃常奔苏,并非有意丢城弃师,是为保护饷源重地,嘱庞钟璐亲自送给刑部,看能否免去何桂清死罪。看在银子份上,庞钟璐答应帮这个忙。

宴罢上路,庞钟璐对何桂清也多有照料,抵京时依然完好无损,没缺胳膊缺腿。钦犯到案,刑部与都察院立即着手会审。当年就因怕死,何桂清才扔下常州,自顾逃命,如今到得会审堂上,自然极力自辩。庞钟璐也拿出薛焕所具公禀,为其开脱罪责。还有祁隽藻等老臣,不惜代价,上下其手,欲救何桂清一命。可无济于事。正值清剿太平军关键时刻,前线文武官员都学何桂清坏样,贪生怕死,保命失节,将头上小脑袋看得比大清江山还珍贵,江南何时能光复?朝廷毅然决然,判何桂清斩立决,推往菜市口刑场,斩首弃市。

至于庞钟璐,留守苏沪时无所作为,可到得北京,便如鱼得水,样样玩得转。与祁家走得近,跟同为常熟老乡的翁家尤其是翁同龢更打得火热,经常出双入对,日觅珍宝古玩,夜访皇宫王府,或诗酒往来,吟风弄月,隔江犹唱后庭花。祁翁几代都是帝师,皇亲国戚面前说得起话,不时为你美言几句,你想不官运亨通都难。从此庞钟璐转任多部侍郎,后又高升刑部尚书,成为一品大员。 YeNHHXkAglvaRFtYl9HHdzhpZusl4ysdg0qy20HFqrQtdRm5J1LUQhCXYD8yWW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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