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赶到市委,走进书记室,禹今朝开门见山道:“情况不妙啊,楚东得有思想准备。”
什么思想准备?想动我的手不成?吴楚东刚坐到沙发上,又呼地一下站起来,低声吼道:“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莫非还被当了真不成!”
禹今朝抬手往下压压,示意吴楚东坐回去,说:“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楚东可能还不清楚,关于条子和U盘的事并非传说,真的到了一些省委领导手里,连韩书记都收到了一份。韩书记考虑影响,也对你为人有所了解,指示先暗中调查事情是否属实,如能查清这是泼在你身上的脏水,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不想有人偏偏就要扩大影响,把U盘内容传到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上级有关领导指示省委严肃查处,必要的话要对你采取果断措施。韩书记以刚升级的儒北经济开发区离不开你为由,跟上面解释,但上面说党纪国法是红线,不能因任何原因去触碰。韩书记只好让我找你,看你自己有什么说法,下一步怎么打算。”
想不到事态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口水淹死人,不是韩书记信任,自己可能早做了冤大头。可现在这事已惊动中央了,最后会是什么结果,谁也没法预料。吴楚东愤然道:“这些人太可耻,假的说得比真的还真。”禹今朝说:“现在不是辨别真假的时候,这种事是最说不清楚的。还是按韩书记意思,说说你的想法吧。”
吴楚东的火气蹿得更高,说:“没有的事我能有什么想法?莫非要我跑到街上,脱光衣服,说自己如何洁身自好?”禹今朝笑道:“谁要你上街脱衣?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韩书记、颜省长、危省长还有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已经指示了黄文革,尽快对U盘内容进行技术甄别,还你清白。但你要明白,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要借这个事情引发舆情,好做他们的文章。现在的网络环境,只要有人带风向,很多人就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种‘艳照事件’更是他们的兴奋点,跟苍蝇见血似的天天紧盯着不放。舆情汹汹,你让上面的大领导们怎么看?省里韩书记他们压力也很大。韩书记问你有什么想法,说明你肯定是能想出办法的。”
一语点醒吴楚东,忽然想起北京的单老,也许他老人家能帮得上忙。
走出书记室,吴楚东来到副书记室,强压住心头火气,拿过话筒,去拨单老家座机号。接电话的是钱小鸥,一听吴楚东声音,兴奋道:“楚东是你?你想起给我打电话?”
谁想起给你打电话?吴楚东几分无奈,只好顺她口气道:“是呀,是市委安排你去单老家工作的,我总得过问过问,看你在那里情况如何。”
钱小鸥声音爽朗清亮,说:“情况蛮好的,咱们相处得非常融洽。老太太把我当成她女儿,跟我有说不完的话,天天拉着我讲述革命家史。单老夫妇也挺和气,喜欢吃我做的儒州菜。楚东你呢?你还好吗?忙不忙?小鹤生意做得如何?丹丹学习紧张吧?女子十八变,越变越漂亮,她一定长成个大美女了。”
没办法,吴楚东只有耐着性子,听钱小鸥在那头唠叨个没完。好不容易等她说得喉头发干,刹住舌头咽口水时,才赶紧问道:“我还想跟单老说几句,他老人家有没有空?”钱小鸥说:“要得要得,他正在房里听京剧,我叫他出来。”
话筒到得单老手上,道过几声好,也没让吴楚东开口,就开始表扬钱小鸥:“小钱不错,小钱不错,做事能干,吃得苦,耐得烦,饭菜也做得好,挺合咱们口味。老母亲真以为她是自己女儿,好喜欢她的,什么话都跟她说。感谢楚东和儒州市委市政府,给我家物色了小钱这么优秀的保姆,咱家终于像个家了,有小钱操持,又干净,又舒适,笑声也多了。”
与女人一样,老人身上最发达的器官也是舌头,单老口才一点不比钱小鸥差,一口气说了快半个小时。也说明他高兴,他高兴才好跟他说事。吴楚东没有打断单老,让他说个够。直到说累了,说得嗓子沙哑起来,单老才想起问吴楚东是不是有事。
有事打电话是问事,没事打电话才叫问好,何况这事电话里也不容易说清楚,吴楚东临时改变主意,说:“没事没事,专门打电话向您老问好。您老对楚东和儒州人民这么关心,楚东和儒州人民时刻想念您,祈愿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单老哈哈大笑,说:“感谢楚东和儒州人民的美意,你和儒州人民都是讲感情的,我心里清楚。我老单不想活百岁,只求能为老母亲送终,别让老母亲成为没儿的娘就满足了。”
吴楚东也跟着打几个哈哈,才问道:“单老最近不会外出吧?我可能会上北京出趟差,到时去拜望您老人家。”单老说:“没外出,没外出。你到了北京,一定来家坐坐,咱们爷俩好好喝几杯,说说话,聊聊天。”
说过再见,把着方向盘发会儿呆,吴楚东才驾车回了管委会。要上北京见单老,得适当做些准备。还有经开区的工作,不可能因你遭诽谤、受委屈,就扔一边不管。叫来于正国和肖立军他们,把该布置的任务布置下去,吴楚东才离开儒州,来到安州,趁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跟韦叶舟见了一面。省纪委已收到有关吴楚东的举报,韦叶舟知道吴楚东碰到了麻烦,愤然道:“这些人真恶劣,如此下三滥手段也使得出来。”
韦叶舟的态度让吴楚东略感安慰,笑道:“我本以为叶舟会相信谣传,正要向你投案自首呢。”韦叶舟没笑,继续青着脸道:“明摆着是有人诬蔑嘛,这不需要多少判断力就能明白。”
吴楚东只好收住脸上嬉笑,道:“儒北经开区升级成功,眼看儒州经济迎来新的发展机遇,咱正好借此东风,配合今朝书记大干一场,想不到又冒出这档子烂事,弄得我心烦意躁。”韦叶舟道:“你长袖善舞,运作儒北经开区升级成功,又有今朝背后支持,正好大有作为,有些人心里不舒服,才暗中使绊子,要把你绊倒。”
吴楚东也是这么认为的,说:“那又是谁居心叵测,与咱过不去呢?”韦叶舟道:“那就看你被绊倒后,谁有利可图;或你干出政绩,获得百姓和组织认可,会影响谁的前程。”
自己全身心放在儒北经济建设上,没时间和精力考虑个人恩怨得失,吴楚东一时还真想不出谁会盯住自己,要与自己过不去,只得笑对韦叶舟道:“楚东若逃不过此劫,案子到了叶舟手里,你可得手下留情。”韦叶舟道:“纪委监委执纪执法,有回避制度,咱俩是同学,万一你被立案,组织上也不可能把你交到我手里,我怎么留情?”
也许不会到那一步吧?吴楚东心里嘀咕道,说了说赴京去见单老的事。韦叶舟道:“儒北经开区全赖单老,才顺利升级成功,他老人家肯定不愿看到你遭受冤枉,致使经开区事业受损。到京后你只管跟单老实情相告,相信他会为你出力的。至于纪委监委,只要你清清白白,不违纪不违法,也会为你撑腰。我党立纪立法的初衷,就是既要惩治腐败分子,又要保护清正廉洁,为党和人民的事业敢作敢为的好党员、好干部。”
几句话,说得吴楚东心里热热乎乎,握别韦叶舟,赶往机场,飞向北京。出站后,正碰上沙尘暴肆虐,漫天黄尘,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街上行人都戴着大口罩,仿佛正盛行传染病。沙尘暴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路上不再那么拥堵,看去少了不少车子似的。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单家,单老夫妇非常客气,让钱小鸥备了好菜好酒,热情款待吴楚东。免不了又把钱小鸥表扬一番,感谢吴楚东给他家排了忧、解了难。
说起上次儒州之行,单老更是津津乐道,把电话里说过的话重复一遍,说儒州领导精明能干,儒州人民勤劳善良,有这样的好领导和好人民,儒州的事业一定会蓬蓬勃勃,兴旺发达,实现跨越式大发展。
吴楚东也不急,先只张着耳朵听单老唠叨,不时点着头,附和一两句。单老兴致愈发高涨,越扯越宽,国内国外,天上地下,说得唾沫星子四溅。还搬出京剧,问吴楚东感不感兴趣。与单老这代人不同,吴楚东这批人是从大学里走出来的,尽管小时听过几句样板戏,真正喜欢的,还是热烈的摇滚和忧伤的民谣,对京剧没有多少感觉。不过吴楚东不想扫单老的兴,说:“京剧可是国粹,我身为中国人,自然挺喜爱的。只是我没这方面的涵养,理解不深透,还请单老多多指教。”
许是头次听吴楚东这个年龄段的人说喜爱京剧,单老昏花的老眼闪了闪,说:“没这方面涵养没关系,慢慢培养嘛。”开始讲解起京剧来,什么西皮二黄,什么唱念做打,还有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等大家的风范,说得头头是道。还忍不住起身离桌,摆出姿势,唱起《霸王别姬》里虞姬的唱段来: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一曲唱毕,吴楚东赶紧鼓掌,大声叫好。单老坐回桌边,摇手说:“献丑献丑。岁月不饶人哪,气力不足了,若年轻几岁,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吴楚东翘起大拇指,说:“单老这样子,已相当厉害了,楚东发自内心佩服啊!”
表现够了,单老才想起关心吴楚东,说:“楚东会在北京多待几天吧?事情紧不紧要?”吴楚东说:“还没定,也没啥要紧事,主要看看单老。”
也是高兴,单老承诺说:“碰上什么为难事,跟我说就是。我虽然已离职多年,给你找找熟悉的关系,还是可以的嘛。在北京待了大半辈子,多少还认识几个人。”
吴楚东这才说了自己的事。单老睁大双眼,气愤道:“是什么人如此可恶,要用这种下作手段陷害你?”吴楚东摇头说:“至今我也不知是什么人。也许是我平时还算谨慎,没什么辫子可抓,这些人才出此损招。”单老说:“不像经济问题,查出多少是多少,这种事还只能越描越黑。”吴楚东说:“是啊,我现在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楚东,我了解你,你是干大事业的人,不会犯这类低级错误,自毁前程。你只管放心,这事我不会坐视不管。”单老想了想,又对吴楚东道,“你待在北京也没用,还是先回儒州,安心工作,有什么进展,我打你电话。”
有单老这句话,吴楚东心里踏实了许多。饭后走出单家,沙尘暴已停,天空转晴,太阳悄悄出现在云端,罩在吴楚东心头的阴霾也一下子散去,他攥紧拳头,朝空中猛地一挥,心里说我吴楚东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回到儒州,给禹今朝汇报完面见单老的经过,吴楚东一头扎进经开区,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敢有丝毫懈怠。一边等候单老电话,盼着他带来好消息。可等来等去,单老那里一直没动静。吴楚东又不安起来。禹今朝也时不时询问,单老到底活动得怎么样。还说韩书记也挺着急,如果省里没有个明确的态度,上面很可能会直接派人下来调查处理。
吴楚东只得主动打单老电话,问情况如何。单老沉默一阵,才说:“不容乐观啊!找过好些人,人家只是嘴上答应着,却不肯下力帮忙。也不难理解,毕竟做好事容易,帮人了难太难。不过楚东先别急,我还在想办法,尽量给你摆平。”
听单老口气,还真有点悬。单老摆得平吗?恐怕难说。虽然不久前,儒州市公安局经过技术鉴别,证明U盘里流传到网上的艳照均系合成的伪照,但正如禹今朝所料,网上的攻击并没有消停,且越来越厉害,连省市主要领导,比如韩书记、颜秋山、危存虎和禹今朝他们都被点了名,说他们意存袒护。吴楚东不寒而栗,想还击,找不到对象;想据理力争,不知跟谁争去。
就像遇着沙尘暴,吴楚东憋屈、郁闷,感觉喘不过气来。他连门都不敢出,一走到外面,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有无数手指在背后指点着,叫你无地自容,浑身都不自在。只有天天待在管委会大楼里,处理完经开区日常事务,就关上办公室的门,乌龟样缩进十多平米的休息室,吃喝拉撒睡,全都就地解决。
想想也没处可去。钱小鹤的心越来越大,成天在外奔波,市委大院里的那个家不过徒有虚名,已不再是家。丹丹学业越来越紧,住进了学校,家里没必要养个闲人,保姆已被辞掉。沈柳亭还在西藏,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据说卫生系统有个援藏项目,不少事务性工作要处理,还不知她何时回得来。
想到沈柳亭,好像就是她离开儒州后,自己才出的事。记得她就是城市经济论坛年会开幕那天走的,吴楚东本想去送送她,由于会议议程太紧,无法抽身,只好作罢。结果年会还没结束,会议代表参观城建工作和市容市貌时,就有人趁乱给北京要员和省里领导递了条子和U盘,惹出后面这一连串麻烦来。吴楚东躺在小床上,眼望天花板,脑袋里全是糨糊。
天花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吴楚东眼皮一垂,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好像过去一个世纪,吴楚东才迷迷糊糊醒过来。也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嘴唇发焦,喉咙干渴。欠欠身,想下床找水喝,竟头重脚轻,四肢无力,根本爬不起来。去掏床头手机,想打个电话出去,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好像已没电。
刚好外面办公室来了人,动作轻巧,原来是尹茵茵。这是周六,她照例来做卫生。打开门,就感觉出了主人的存在。茵茵很敏感,闻得出空气中吴楚东的气息。不用说,他一定待在休息室里。还有办公桌上的公文包,也印证了茵茵的判断。公文包是吴楚东的影子,人在哪里,包就在哪里。
茵茵站在屋子中间,没立即动手做卫生。墙上的石英钟从从容容地嘀嗒着,她看眼指向十点的时针,觉得有些不对劲。吴楚东从没睡过懒觉,至少周日来做卫生时,还没发现有过这种先例。是不是在休息室里看书?好像又不是他看书的时候。吴楚东太忙,白天包括周六日,不是开会,就是在外奔波,只有到了晚上歇下来,才会捧书夜读。是不是屋里还有女人,弄得春宵苦短,这个时候还起不来?按一般人的想法,吴楚东身为市委副书记,又管着偌大一个经济开发区,主动投怀送抱献色献身的女人还不多的是?
想到这里,茵茵自己先红了脸,不自在起来。你干嘛不自在?人家屋里有女人,与你何干?茵茵羞羞地低了头,像怕人看出心思似的。不过她马上否决了自己的猜测,认定吴楚东不是这种人。她进出这个办公室已不是一次两次,还从没见女人去过他的休息室。外面办公室当然来过女人,也都是来谈事的,每次门都敞着,谈完事就走,不会久留。
胡思乱想着,茵茵心里紧了紧。吴楚东莫不是病倒在床,爬不起来了?走到休息室门边,抓住门把,正要用力,又犹豫着放弃了。万一碰上不该碰到的人,看到不该看到的事,岂不尴尬?只好悄然退下,扎了衣袖,去做卫生。却总有些心不在焉,手脚也笨笨的,不得要领。茵茵出身贫寒人家,从小做事就麻利,从没这么不中用过。还差点碰倒墙角的衣架,幸而眼疾手快,赶紧扶住,才没弄出太大响动。
那只锦袋还挂在衣架上。茵茵取下来,用半湿毛巾轻轻抹了抹。每次来做卫生,她都会细心抹一遍。锦袋也就很干净,一尘不染。抹着簇新如初的锦袋,茵茵心里就很温暖。他知道吴楚东喜欢这只锦袋,喜欢上面的龙和“前程似锦,龙飞九天”八个字。正是喜欢,吴楚东才一直把锦袋挂在墙角的衣架上,有空没空瞅上一眼。
挂回锦袋,再将衣架扶正点,茵茵开始动手拖地。眼睛又不自觉地望向休息室的门。门依然紧闭着,让她越发忐忑不安。这不安像猫爪似的,在心尖上猛抓猛挠起来,茵茵再没法做卫生,咬咬牙,上前敲起门来,嘴上喊道:“吴书记,吴书记,您在里面吗?”
里面没有反应。茵茵又在门上拍拍,喊了两声。还是没动静。试着扭扭门把,没上锁,门无声地开了。探进脑袋,往里一瞧,小床上躺着个人。又喊了两声吴书记,仍没有答应。茵茵意识到不妙,几步走过去,只见吴楚东脸色通红,双唇开裂,呼吸也似有几分急促。吓得茵茵慌起来,带着哭腔道:“吴书记您怎么啦?您怎么啦?”
吴楚东嘴巴动了动,却听不出他说什么。茵茵抹一把噙满泪水的眼睛,返身倒杯温开水,坐回到床边,慢慢扶起吴楚东,将水杯搁到他唇边。吴楚东双唇一启,一杯水咕噜咕噜就喝了下去。又担心他着凉,抓过床头柜上的毛线背心,给他穿上。正是茵茵织的那件毛线背心。也是毛线背心春秋能穿,冬天也可贴身保暖,吴楚东又喜欢,在身时间长。
这杯水的作用不小,吴楚东渐渐缓过劲来,睁开沉重的眼皮,感激地看了看茵茵。茵茵稍感心安,关切问道:“吴书记您没事吧?”
吴楚东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很清晰:“没事,谢谢茵茵!”茵茵说:“我打廖主任电话,叫部车送您上医院吧?”吴楚东轻轻摇一摇头,说:“不用,不用。”茵茵说:“那打120。”吴楚东说:“别打,别打,我不上医院。”
“病成这样,不上医院怎么行?”茵茵拿过挂在胸前的手机,坚持要拨120。吴楚东用无力的手按住她,说:“我从没上过医院,过一阵子就没事的。”茵茵只得说:“我叫姨子来一下,她也许有办法。”拨了唐红玲号码。
不到五分钟,唐红玲就赶了来。毕竟经事多,不像茵茵少见多怪,唐红玲先看看吴楚东气色,再摸摸他发烫的额头,瞧瞧他发黑的舌苔,说:“吴书记是太累,又受了风寒,得的重感冒。不过没关系,上医院吊两瓶水,就会好的。”
茵茵接话说:“我也觉得还是上趟医院,好得快些。”吴楚东说:“不必,不必,我还没这么娇贵。”唐红玲说:“要么让茵茵上街买些感冒药回来,先把烧退掉再说。”吴楚东说:“药也不用吃,我从没吃过药。”
不上医院,不吃药,莫非就这么硬扛着?唐红玲说:“只好用咱们乡下人的土办法,熬碗酸辣汤喝下,先发发汗看。”
酸辣汤做起来容易。用酸菜坛子里的老酸水开汤,敲两个鸡蛋下去,再搁些辣椒、姜丝和大蒜,煮上几分钟,关火起锅时适量撒点胡椒粉和葱花,便是正宗的酸辣汤。前后二十来分钟,酸辣汤就做好了,唐红玲让茵茵端着,送到吴楚东床前。闻着扑鼻的酸辣味,味蕾早已失灵的吴楚东也有了食欲,接过酸辣汤,大口吃喝起来。
也是吴楚东体质不错,酸辣汤喝完,倒头睡上半天,出一身汗,感觉便轻松了些。晚上临睡前又喝一碗,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可下地了。唐红玲又抓些橘皮和柚皮,削几个萝卜,切一把姜片,一起扔进铝锅里,开火煮水。茵茵一旁问道:“也是给吴书记喝的?”唐红玲笑道:“吴书记又不是头牛,喝得这么多?是给他泡脚的,可以去去寒。”茵茵也笑道:“我看他就是头牛,没日没夜地工作,连家也不回,吃住都在办公室。”
橘皮水烧好,茵茵提着,上楼来到吴楚东屋里。吴楚东正斜在床上看书,见状问道:“又要干啥?”茵茵笑道:“干啥?修理您呗。”去卫生间拿块防滑垫出来,铺到床前地上,放上塑料盆,往里搁点盐,倒些橘皮水进去。又提着毛巾,在水里撩几下,散散水温,这才去搬吴楚东的脚。吴楚东不让,说:“自己来,自己来。”
没等吴楚东说完,茵茵就捞住他的脚,几下脱去袜子,慢慢放进水里。水温有些烫,却烫得恰到好处,烫得吴楚东倒吸一口气,感觉舒坦至极。茵茵赶紧问道:“是不是太烫?太烫就等会儿。”吴楚东说:“正合适,正合适。”
茵茵又捞过毛巾,要给吴楚东擦脚。吴楚东两脚一缩,连说:“不行不行不行,茵茵你走开,不然我就不泡了。”茵茵按住盆里的脚,说:“给您擦个脚有什么不行的?茵茵没别的本领,只能做这些小事,您别嫌弃。”吴楚东说:“你又不是我女儿,我受用不起。”
“就当您女儿呗。”茵茵笑笑道,“说是您女儿,其实把您说老了,说是小妹还差不多。”吴楚东说:“当然是女儿,你比丹丹大不了几岁。”茵茵说:“女儿也好,小妹也好,您对茵茵恩重如山,茵茵给您擦擦脚也是应该的。”
嘴里说着,手却没闲,用毛巾在吴楚东脚上一下一下擦着,专心致志的样子。待水温稍凉,又从铝锅里舀半瓢出来,加进盆里。在热水和茵茵的共同作用下,蠢动的热流自脚底往上升腾着,慢慢传遍吴楚东全身。过一会儿,背上开始有细汗往外渗,整个人都变得通透清爽,感冒症状也仿佛跟着一点点消失。
擦得差不多,茵茵又找把小剪,要给吴楚东剪脚指甲。吴楚东拒绝几下,还是拗不过茵茵,只得服从。还玩笑说:“茵茵啊,我可从没这么听话过。”茵茵说:“您当大领导的,只人家听您的话,哪有您听人家话的?”吴楚东说:“人家听我的话,我听你的话,你就是领导的领导。”茵茵说:“我哪敢做领导的领导?只听说领导夫人才是领导的领导。”
话出口,又不好意思起来,茵茵脸上一红,埋着头,去剪吴楚东另一只脚的脚指甲。吴楚东无声笑笑,抬眼去瞧窗外。窗外阳光正艳,飞鸟倏然划过,了无痕迹。又张嘴问道:“茵茵,今天星期几?”茵茵说:“星期天。”吴楚东说:“你早点回学校去,别耗在这里,耽误学习。”茵茵说:“耽误不了多少学习,您没好利索,我心里不踏实。”吴楚东说:“我这不已好得差不多了吗?”茵茵说:“我明天再回学校也没事。”
剪完脚指甲,茵茵起身找出双崭新的白色棉袜,准备给吴楚东穿上。吴楚东不让,抓住袜子,要自己动手。拉扯之际,床头手机响起来。吴楚东松了手,拿过手机,一看是单老家的号码,忙捂到耳边,迫不及待说道:“单老是您呀,情况怎么样?”单老说:“找了一个关键领导,我把你的情况原原本本向他反映了。”吴楚东故作轻松道:“关键领导一定能起关键作用吧?”单老说:“肯定能起作用。你等着瞧就是,很快会有结论的。”
谢过单老,吴楚东暗自揣摩起来:会是个什么结论呢?
不久结论就到了儒州。在关键领导指示下,经有关方面与省里多方权衡,最后达成临时方案:暂停吴楚东副书记职务,借此平息舆情愤怒,仍以常委身份留任儒北经开区工委书记和主任位置,继续主持经开区全面工作。不过这只是初步结论,还得接着往下调查,待日后视调查情况再作定论。
这倒是个还算不坏的临时处理,虽说吴楚东是冤枉的。作为市委副书记,吴楚东分管部分市委工作,可重心一直放在经开区,若撤消管委会工委书记和主任,经开区建设没一个得力领导,肯定会停滞不前,甚至瘫掉。还有就是搞经济工作,尤其创建经济开发区,不可能完全按常规出牌,一旦吴楚东失去对经开区的控制,肯定会搅出好多乱子来。只要经开区还在自己掌控之中,有事做,有作为,他已经心满意足,至于市委副书记,停掉就停掉吧,仕途受点影响,实在无所谓得很。
结论是禹今朝亲口传达给吴楚东的。吴楚东表示服从,没说什么。禹今朝说:“听清没?是停职,不是撤职。”吴楚东说:“停职与撤职不是一回事?”禹今朝说:“听上去一回事,实际上还是有区别的。督查组很强硬,省委也只能做到这一点。”吴楚东问:“督查组下来多久了?”禹今朝说:“已三个星期。听说找过那个什么任可馥,她都交代了与你的事。”
腾腾火气又蹿上吴楚东脑门,他扬起手要拍桌子,又强行忍住,无奈道:“我跟任可馥确实见过面,却没有任何关系。”说了说在北京出差时与任可馥接触的经过,包括她送花的事。禹今朝说:“你难道没想过,是谁想害你?”吴楚东摇头道:“想过,想不出来。”禹今朝沉吟道:“这几天我反复琢磨,一定是你吴楚东刺激了某些人。”吴楚东说:“我一心一意干革命工作,又刺激谁了?”
禹今朝背了手,在地上踱起步子来。踱了两圈,才停住,指着吴楚东道:“你表现得太出色。你想想看,前一向你跑安州、跑北京,不仅跑成经济开发区升级的大事,还跑来一个城市经济论坛年会,一下子为儒州争取到那么多资金和项目,能不让人眼红么?回头再看某人在外跑沪昆高铁,没跑出任何名堂,隔壁临浦市却办法多、力度大,从目前情况看,十有八九会被他们争取过去。你这边出尽风头,人家那里无功而返,心里怎么能平衡?自然要与你过不去,恨不得把你一棍子打死。”
吴楚东苦笑一下,说:“我不过尽职尽责,为地方经济做了点实事而已,倒像犯了多大错误似的。做事也有错,干脆什么也不做,坐在家里喝喝茶、聊聊天,岂不省事得多?”禹今朝感慨道:“咱们是地方领导,党和人民把咱们推到这个位置上,就是要你做事的,不是让你省事的。楚东你放心,只要我在儒州,就不会坐视不管,让你蒙受不白之冤。我是市委书记,不能保护好做事的人,弄得没人做事,还赖在这个位置上干什么?”
这倒是大实话。作为一把手,有人肯做事,能做事,做成了事,地方受益,功劳最后会归结为书记的正确领导。相反没人肯做事,没人能做事,一事无成,无所作为,地方跟着受穷,也说明书记无能,纵使后台再硬,靠山再大,想进步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有禹今朝支持,吴楚东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又打起精神,投身到经开区建设中去。却发现不再像从前那样,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常常受到各种有形无形的掣肘,过去易如反掌的事,现在怎么都摆不平,办不了。还有各有关部门,从前很少现身,也突然对经开区显得异常热心,动不动就跑了来。昨天环保,检查排污问题;今天税务,清理税收情况;明天农业,调查耕地政策落实如何;后天消防,查看消防设施到没到位。其他还有房管呀,交通呀,水电呀,林业呀,地震呀,不一而足,来了一茬又一茬。来了就要吃要喝,要玩要拿,搞得管委会干部职工应接不暇,苦不堪言。连公安、国土、城建都来了人,一个个大模大样,牛气得很。吴楚东只得打电话给黄文革和侯文志他们,这几个家伙竟然不知道自己部门的人到了经开区,赶忙道歉,表示马上把人撤回去。
关掉电话,吴楚东骂句粗话,还不解恨,又一掌击在桌上,震得烟灰缸猛地一弹,差点立了起来。刚好廖国旗走进来,问吴楚东中午有没有空去陪国土局的人。吴楚东瞪着眼睛道:“陪什么陪?我已打过侯文志电话,要他把人叫回去,别在经开区捣乱。”廖国旗说:“这不好吧?来者是客,人家已经到了经开区,吃顿饭还是应该的。”
见吴楚东没表态,廖国旗不好马上走开,说:“这些人也是的,从前很少来添乱,这阵子老往咱这里跑,一定有什么原因。”
吴楚东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随口问道:“你说是什么原因?”
廖国旗看眼吴楚东,生怕说错话似的,小声道:“一定是您被停了市委副书记职务,他们觉得咱们好欺侮,才狗扑羊一样,往经开区扑了过来。”
一语点醒吴楚东。原来是你失去市委副书记的虎皮,这些家伙才狗眼看人低,胆敢到你地面上来放肆。吴楚东气愤不过,跑到禹今朝那里,发火说:“这个工委书记和主任我干不了,书记还是另请高明吧?”禹今朝不知何故,说:“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忽然要我另请高明?你叫我请谁去?”
吴楚东消消气,说了原委。禹今朝倒很理解,想想说:“等我忙过这几天,把这些部门头头叫到一起,好好敲打敲打他们。”
禹今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能怎么样?总不好逼他将这些部门头头都撤掉吧?这些头头都各有背景,禹今朝想撤也不是那么好撤的。吴楚东悻悻出了书记室,正好碰见卓开先,他笑着走上前来,握住吴楚东的手,重重摇几摇,朗朗道:“楚东书记回来走走?”
卓开先已离开市委秘书长位置,做了常委副市长。常委副市长不是什么正式职衔,只是大家的一种习惯性称呼。副市长挂着市委常委的身份,那就是市委领导班子成员,跟一般副市长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一旦常务副市长腾出位置,常委副市长的“委”字就大有机会改成“务”字。吴楚东敷衍卓开先几句,进了副书记室。暂时还没安排副书记,副书记室也就仍空在这里,吴楚东回市委办事,偶尔会到里面看看。
坐在办公桌前,卓开先那张笑脸在吴楚东脑袋里晃悠起来。要说卓开先起步算早,大学毕业进入市委机关,三十岁做到正科,三十三岁外放县委常委兼秘书长,三年时间提县委副书记,再用两年工夫进步为县长,四十不到荣升县委书记。不料他正等着进市委或市政府班子时,酝酿改制的县属金源煤矿塌方,死伤三十多人,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受处分,卓开先首当其冲,丢官去职,以调研员虚衔在市委一晾就是多年,好不容易才谋得市委副秘书长实职。直到危存虎主政儒州,因见已年过五十的卓开先鞍前马后勤勉效力,能力也不错,把他提拔为市委常委兼秘书长。待刘天龙出事,禹今朝主持政府工作,考虑常务副市长史仁美党务工作出身,便让卓开先做了常委副市长,以充实政府班子力量。据说卓开先最先盯住的是副书记位置,谁知被吴楚东捷足先登,只好退而求其次。常委副市长位置不错,毕竟不比副书记重要。副书记离市长甚至市委书记,也就只有一步之遥,常委副市长可没这么方便。即使卓开先年龄方面已失去优势,以副书记资格,退二线前去人大做党组书记兼副主任,或安排政协主席,也算功德圆满。
这下吴楚东出事,停掉了副书记职务,卓开先又有了想法。他很活跃,天天往外跑,跑了省委,又跑禹今朝。再说卓开先年龄大、资格老,他做县委书记时,吴楚东还在卢至诚身边当小秘书,想不到一蹦一蹦,就蹦到了他前面,要他打心底里服气,恐怕也不现实。于是有人怀疑,网上那些照片说不定是卓开先指使人弄的。想想看,最希望吴楚东下去的人,或者说吴楚东下去后最可能得到好处的人,除他卓开先还有谁?
不过怀疑只是怀疑,吴楚东觉得自己与卓开先无冤无仇,他实在犯不着来这么一手,拿把刀子往你背上捅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