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来,因为研究的需要和个人的偏嗜,收购了不少古书。一部部地从书店里挟在腋下带回来,都觉得是有用的。但一到了家,翻阅了一下,因为不是立即用到的,便往往将它向书箱里或书橱顶上一塞。有时,简直是好几年不曾再翻阅过。书一天天地堆积得多了。书箱由十二只而二十余只,而五十余只,而至一百余只。不放在箱子里的书还有不少。因为研究的复杂,搜罗材料的求全求备,差不多不弃瓦石和沙砾。其实在瓦石和沙砾里,往往可以发现些珠玉和黄金出来。十年前,得到不少的弹词、宝卷、鼓词和平津到潮汕的小唱本。那些小唱本一批批地购入,或由友人们的赠贻,竟积至二万余册之多。“一·二八”之役,我在东宝兴路的寓所沦入日人之手,一切书籍都不曾取出。书箱被用刀斧斫开的不少。全部的弹词、鼓词、宝卷及小唱本均丧失无遗。唯古书还保存得很多。三月间,将各余存的书全部迁出。那时,我不在上海。高梦旦先生和家叔莲蕃先生曾费了许多的力量去设法搬运。许多的书箱都杂乱地堆在高宅大厅上。过了半年,方托人清抄一份目录。除仍留一部分存于高宅外,大多数都转送到开明书店图书馆寄存。四五年来,我因为自己在北平,除了应用的书随身带去者外,全都没有移动。在北平,又陆续地购到几十箱的古书,其中尤以明版的小说及戏曲为多。前年夏天南旋时,又全都随身带了下来。幸免于和那个古城同陷沦亡。但有一部分借给友人们的书,却一时顾不及取回了。二年以来因为寓所湫狭,竟不能将寄存之书取储家中。“八·一三”战事起后,虹口又沦为战区。开明书店图书馆全部被毁于火。我的大多数的古书,未被毁于“一·二八”之役者,竟同时尽毁于此役。所失者凡八十余箱,近二千种,一万数千册的书。其中有元版的书数部,明版的书二三百部;应用的书,像许多近代的丛书所失尤多。最可惜的是,积二十年之力所收集的关于《诗经》及《文选》的书十余箱竟全部烬于一旦。在欧洲收集到的许多书(多半是关于艺术的及考古学的),也全都失去了。尚有清人的手稿数部,不曾刊行者也同归于尽!不能无介介于心;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古人!连日闸北被敌机大肆轰炸,纸灰竟时时飘飞到小园中来。纸灰上的字迹还明显得可辨。这又是什么人家的文库被毁失了!在今日抗战开始之后,像这样的文化上的损失,除了万分惋惜之外,是不会比无数人民的性命财产的牺牲更令人沉痛和切齿的。而无数前敌将士们正在喋血杀敌,为国作战,我们这些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北平图书馆的所藏,乃至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乃至无数私家的宝藏之图籍还不是全都沦亡了么?我们这些损失又算得了什么?但我所深有感者,乃在没有国防的国家根本上谈不上“文化”的建设。没有武力的保卫,文化的建设是最容易受摧残的。阿速帝国的文库还不是被深埋在地下么?宋之内府所藏图籍,还不是被捆载而北么?希腊、罗马的艺术还不是被野蛮民族所摧毁而十不存一么?无数文人学士们的呕尽心血的著作曾不足当野蛮的侵略者的一焚!这是古今一致、万方同慨的事!要保全“文化”,必须要建立最巩固的国防!失者已矣!“文化”人将怎么保卫文化呢?当必知所以自处矣!无国防,即无文化!炮火大作,屋基为之震动。偷闲重写“失书”的目录为一卷。作《失书记》,附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