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寓言》序

寓言与“故事”及“比喻”，似皆有相类处，而又各有不同。故事是一篇事实的叙述，这种事实，或是真实的，或是为想象所创造的；它于事实的叙述外，不必更联合以什么道德的训条。比喻是用一段文字以表现一种隐藏的意义，这种意义是不直接表现于文字上的（如“貌比西施”一句，是用西施两字，以表白某妇的极美之貌的，不必直接地说出“极美”两字来）。寓言的性质，半与故事相同，又半与比喻相同。寓言与故事一样，是一篇简短的事实的叙述；又与比喻一样，是表达一种隐藏的意义的，不过不是用几个比喻的文辞来表达，而是技巧地用创造的人物的言、动以表达之的；寓言与故事及比喻不同的地方，是寓言必须包含有教训的目的，而故事及比喻则可以不必。寓言所最常表达的是道德的格言，人间的真理。最高尚的寓言常包含有伟大的目标，它在说着人间的真理，在教训着对面的人类，却把它的教训与真理，隐藏于创造的人物的言、动中；这些人物，大约都是些在田野中的家畜，空中的飞鸟，林中的树木，山内的野兽；等等。寓言作家于他们的一言一动中，传达出他的教训。读者得到这种教训，却并不看见教训者之立在他的面前。因此，他常常不自觉地表同情于一切纯洁、高尚的行动，而厌恶卑下的、无价值的行动，而同时便觉察到或改正了他自己的谬误。昔时印度的某王，极喜喋喋多言。群臣厌恶之而无法谏止。我们的大寓言作家乔答摩便对他讲说了一篇《多话的龟》的寓言，使他明白了多话之害。此后，某王便永革了那个多言之病。像这样的例子在真实的历史上也时常地可遇到。寓言的劝诫，实较正言厉色的争辩为更有效力。所以真的寓言家是负有极大的任务的。他不是一个叙述者，也不是一个比譬者。他乃是一个伟大的教师，一个善事的指导者，一个罪恶的纠察者。他的故事是使读者愉快的，然在快乐的面具中又藏着伟大的教训。所以他的目的是双层的，一层是叙说故事，一层是传达教训。在这里，寓言是超越于故事或比喻之上了。

一篇寓言必须注意的是：（一）事实的本身；（二）道德的训条；（三）引进的人物的真实性格。事实的叙述，必须简明，只叙到一件事，不要牵牵拉拉地叙到详细处所及繁复的背景。道德的训条必须非常明白、非常亲切的织合于所叙的事实中，使每一个读者都能立刻的有同样的解释。至于所叙的动植物的性格，必须顾察到它们的天然的特性，及大家公认的性情。狐必常是狡的，兔必常是怯弱的，狮必常是勇猛无伦的，狼必常是残忍的，驴必常是愚蠢的。多数的寓言，常以善于描写这些动物的特性使读者手不忍释。如违背于这些通例，则那些必难能成为好的寓言。德国寓言作家莱森，尝作一则很有趣的寓言道：

驴对伊索说道：“以后你作寓言，讲到我时，请你使我说些聪明而有意识的话。”

伊索叫道：“从你口里说些有意识的话！那么，世人将怎样的想呢？人便要称你为道德家而称我为驴了！”

作寓言者应紧守这个原则。但也未尝无例外。如狐在中世纪禽兽史诗《列那狐》（ Reynard the Fox ）里，是如何的一只可爱的狡猾者呀，然在高加索的几则民间故事中，狐却有时是很愚蠢的。《列那狐》中叙到狼被狐骗，低头去看马蹄，却为马所踢。在一则高加索民间故事中，则这个低头看马蹄而为马所踢的，万不是狼而是狐自己。不过像这样的例外，寓言中究竟是很少的。无论如何，兔是不会变成勇猛的，狮是不会变成怯弱多疑的。

寓言是很简陋的文体，它并不需华丽的雕饰，并没有繁复的内容；叙述直接而简明，教训也浅露而不稍含蓄。然其故事却为儿童所最愉悦，其教训也为成人所深感动。所以至今尚有作者，且尚流传极广。但寓言看似简单却是极不容易作的。自远古至于现在，作者时时有之。然成功的作者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在短短的一段小故事中，而欲传达出最深切的教训，最精练的人间真理，这真是非有大力量、大阅历的作者不办。

寓言的历史，可追述到极古。它虽不是最初的文学方式，却是远古期传播最广的文学方式。寓言的起源，在人类有了表白他们的思想在具体的印象上的普遍冲动之时，与语言中之用比喻正是同时。当这时，世界还在童年，野蛮人的思想，以为万物都是与人类一样，是具有灵魂的、会说话、会思想、会做如人类所做的行动的。于是动物乃至植物的故事，乃为这种童心的民族所创造、所传说。于是禽兽便披上了人的衣饰，说人所说的话，做人所做的事。寓言亦由此而兴起。在这时，寓言还只有一个躯壳——即故事本身——还未具有它的灵魂——即道德的训条——他们为说故事而说故事，并不含有传达什么教训之意。也许这些故事，多少带些解释自然现象的意思，但却绝未带有道德的观念。自旧世界以至新世界，自冰岛以至澳大利亚洲，这些禽兽故事都在传说着。在这些初民传说之后，我们才见到真正的所谓“寓言”的出现。这种真正的寓言的发源地是东方。现在我们还可见到他们的原始形式。印度斯坦是现在所知的它的产地。中国在印度文化未输入时，也即已有了很好的寓言不过后来却绝迹了。同时，印度寓言又传入了波斯、阿拉伯、希腊、拉丁。被称为欧洲寓言作家之祖父的伊索，即是感受印度的影响而去写作的。当佛教输入中国时，印度的寓言也输入了中国。六朝萧齐时，即已译有《百喻经》。所以，现在说寓言的历史的，都以印度为它的发祥地。

印度寓言在欧洲流传最广者为《比尔配》（ Pilpay ）一书，这是乔答摩所作寓言的总集，与我们译的《百喻经》正是同类。《比尔配》在欧洲有了不少的译本。本书上册的大部分即是从（P.V.Pamasrwami Raju）所选集的一本译出。还有一小部分是由别的来源得来。在《比尔配》原文里，于寓言的本文外，尚有许多的叙述，说明乔答摩说这寓言的原因及结果，又详细地解释那些寓言的本意。这里把它们都删削去了。这可以使读者更感得直接的兴趣，而不受繁辞的厌倦。下册拟选译《百喻经》及其他印度寓言。

我很爱这些寓言。有许多是极机警可爱的，有许多是含意极深的讽刺。——虽然写作于远古，却还好像是正对着现代人而发的。一般读者随意地翻阅，至少可以得些兴趣——虽然不必说是受益。小学校从中选取教材，也可使儿童们十分欢迎。便是儿童们自己，似亦可无帮助的读此书而不大费力。 myr6VZ5pG6faMS9PSiBej3HdhArc01gUwh+xgWyU+qNmfvghe7h2O8wNp37VGj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