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路上,远远地瞧见一大堆人围在一块。马路的两旁商店里,也出来好几个人,由我身旁跑过去看。我顿时发生了好奇心,匆匆地走到那里,也挤进人群里去。只见一个衣服破烂的人倒在地上,身旁通是鲜红的血。一辆破洋车搁在一边,轮子弯了,车把也断了。洋车的旁边,又停着一部汽车,初升的太阳照着它,闪烁的发亮。两个游击队的兵士和一个巡警围守着倒地的人,不使闲人走近。一瞥之下,我就知道这个人是一个给汽车撞倒的不幸的车夫了。
一阵凄惨的感情,充溢在我的心上,很想立刻闭着眼睛挤出去,走我的路。但是不能……再仔细地看了一看,这个不幸的人,有五十余岁的样子,“老态龙钟”,瘦而且弱。半年多没有剪的长头发,已有一半是灰白的了。手上脸上通是黑垢,破碎而单薄的衣裤也是龌龊不堪。不知他的伤在什么地方,只见得浑身都染有血迹的身子躺在地上,一点也不能动弹。脸色惨白得可怕。眼时时往上翻。虽然说不出话来,他的薄而褪色的嘴唇,却不住地一张一合,咳!嘴张得如此之大!话却总说不出来。显然是感得无限的痛苦。
凄惨与恐怖的情绪,一阵一阵地还是侵袭着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的视线只得避开他的身上。拿耳朵听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的话。
“他怎么会给汽车撞了的呢?”
“我看见他撞的。他拉着空车慢腾腾地经过这个胡同口。那个时候,恰好由胡同里跑出来那一辆汽车。叫笛呜呜响。不知他为什么听不见,不躲开,还是慢慢地走。汽车夫一时停不住车,就把他撞倒了。”“这样宽的一条大路还躲不开,难道他是聋子,听不见汽车的叫笛响么?”
“咳!可怜!这一定是他命里注定,应该是死在汽车的轮子底下。”
胡同口的北首,摆着一排的人力车。五六个车夫也围在一块议论。
“老四上哪里去了?是不是去通知他的家里?”
“是的,那一个巡警叫他去的。”
“老赵真可怜!大清早的由家里赶出来拉车,就撞见这个大祸,眼见的就要不济了。不知道他家里的得信,要哭得怎么样子呢!”
“可不是,他的家里整年地病在床上,这几天刚好了一些,听见老赵给汽车撞死,可不要叫她立刻也死去么。”
“咳!他不知做下了什么坏事,家里只是出灾难,好好的做买卖,本钱却赔得精光,接着他母亲又死了。办好丧事,一个大子也没有剩下了。没有法子去拉车。想不到拉不到一年,却被汽车撞倒了。遗下一个病人,两个十岁以下的小孩,如果他真的死了,不知以后怎么样过日子呢?”
“他头一天到车厂里领车要拉,我就对他说:‘老赵你是上年纪的人了,耳朵不大方便,身体也不大灵动。我劝你不要做这个费力气的苦买卖吧!你知道现在北京城里汽车一天一天的多,横撞直冲,我们拉车的不是常有给它撞死的么?’他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我怎么不知道。要另外有一条路走,我还肯把这副老骨头吃这个苦么?’我听他这样说,只得随他去了。却不知道他今天真吃汽车的亏。”
“有一天,我看见他带着病出去拉车。我就说:‘老赵将息一天吧!何必带着病去做买卖。’他叹了一口气道:‘一个铜子也没有了。昨天晚上还没有吃东西。不拉,今天吃什么?’咳!我们做苦买卖的真苦!”
“我只怪汽车不好。横撞直冲,总得要我们留神避它。真是可恶不过,他们有钱的人,坐在上面舒舒服服的。我们吃了它的灰尘臭气不算,一不留神,还要把性命送在它的轮下。横竖压死了我们一二个人,不过花了几十块钱,不算什么事。咳!他们吃一顿饭也要花上二三十块钱,买一匹马也要好几百大洋。我们穷人的性命真贱呀!……”
说话的车夫说得伤心,眼圈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哽咽着再也不能往下说。抬头看其余的车夫时,眼圈子也早红了。
车夫静默了,看热闹的却愈聚愈多。我挤在群众中,气闷不过,只得挤出去,仍旧走我的路。可是凄惨与恐怖总驱逐不去。在人们的无尽的生命流中,我永久纪念着这个脸色灰白、眼白上翻、嘴唇时时开合的不幸的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