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他的一生就如此平凡地摧毁了。
他是一个强健的活泼的青年。身体矮而肥胖;大而坚实的头上,有许多疤痕,都光滑地不长头发,把他顽皮而屡蒙颠仆、鞭打的历史表现出来。然而他大起来究竟知道一些世事。他的大而粗糙、血管蛛网似的布满着的手,也能够做许多事情,如用石膏摆在铜模里做出白而硬的粉笔,把五倍子造成蓝黑汁之类。他竟是一个工艺家。他买来一部催眠术函授讲义,学了一两个月,竟能把他的后母及他的同学们催眠着。他想悬牌开一精神疗养院,但是终为学校里的可恶的功课和他专制的父亲所妨碍,不能成功。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还会算命和一些医生的知识,能抡着大而粗的手,张着大而阔的嘴,用不南不北的口音为人卜命运呢。他的志向真大而高尚,可是苦得太复杂些。
他学着俄文,将来可以做一个外交官。可是学校的年限太长了,他等不及,他想缩短些学业期间,早一些毕业,可以独立生活。二十岁已经成年的人了,还靠着父亲生活,真觉着羞耻呀!有一天,他看一段报上的新闻,说留法勤工俭学这样这样的好,他心里不觉怦然心动,想从苦里出身,做一个人上的人,就立刻跑去同他父亲商量,要赴法国勤工俭学去。但是被他的专制而顽固的父亲拒绝了。他懊丧得很,可是也没有法子,谁叫你自己不会独立挣着钱去留学呢?
他发愤想自己弄些钱。可是做什么事好呢?设立精神疗养院,看一个病人可以得二十、三十乃至五十、一百元。这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学校里可恶的功课和他的专制的父亲总是妨碍着他的这个计划的实现。算命……呀,太不像样,利益又太薄了。最后有了办法了,他想著一部书,可以卖得很多钱,这是名利双收的好方法,许多人都做过了。可是他的书讲什么好呢?他委实决断不下。写——写——写,究竟写什么呢?手颤着,头脑变了木头似的,咳,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写。他明白了,这是他国文程度太坏的缘故。他很懊悔小的时候,为什么不用功来念书。赵先生总是迫他读古文,他恨极了,总是托故逃学,在外面与一班顽童掷钱,放风筝,排阵操练。现在可知道自己的不对了。好在还不晚,还可以补习呢。
他把家里藏着的文选、史记菁华、古文辞类纂都拿出来,天天地念。可是不认识的字、不明白的句子太多了。问谁呢?一月——两月——糊涂地念——啊,他又觉着这个方法迟缓了。——这究竟不是办法。但是除此以外,再也想不到别的弄钱的方法。只好暂时搁着吧。
他有好几个朋友在一个会里服务,教教书,调查调查人力车夫,还常把服务的好处讲给他们同学听;他们很觉愉快而活泼,在外面也非常活动。他很羡慕他们。人是社会的一分子,处在这样腐败的社会里,哪能放弃了自己的神圣的责任,不去服务社会、改良风俗呢?他立定了志向,就要求他们介绍,也入了这个会。很好!会里的人都很看得起他,腾出一点钟的算学功课来,请他教。他很喜欢;愉快、活泼地教着书,很能发挥出博爱、人道的精神。人力车要拣着老头子拉的车坐,拉得慢也不动火,当多给他们几个铜子。剃头——剪发——也要到生意清淡的下等理发所里去,因为很可怜他们,要照顾他们一些生意。又入了查经班,每礼拜六到青年会去一次,研究基督的圣训。
冬天到了,有几个大慈善家拿出一些钱来,交给这个会,叫他们散发给有病的不能过年的贫民。他们分区调查这种贫民;他也担任了一区的调查的事。他拿着调查表,冒着风雪,到各巡警分派出所里,问他们所辖的贫民的住址。他自己亲到那破屋病榻之前,慰问这些贫民。把他们的姓名、年龄、病状依式填在调查表上。三十那一天,是散发米钱的日子。他依着调查表,把米钱分给那些贫民,整整地忙了一天。到了晚上,匆匆地吃过年酒,又出去散钱了。他究竟是一个能实行的大社会改良家。许多人称赞他的热心。
他的父亲忽然地生病死了。他忙着丧事,未免把服务精神暂时收拾起来。过了好几七,他就扶柩回南了。
三个月以后,他又回来了。他的经济的压迫负在背上,使他不得不牺牲他的服务的精神。算学不教了。除了到学堂上课以外,他只是坐在家里吃补药,凝神听着自己的肺的鼓动和心脏的搏动的声音,因为他总疑惑他自己是有了肺病或神经衰弱病了。
过了半年,他祖父又写信叫他回南了。
他少年的时候,曾定了一头亲事,就是他的表姐妹。现在他祖父看他年纪已经不小,急着要给他娶亲,所以就写信叫他回南去。娶亲以后,家庭的生活倒很好,祖父也给他好些钱。因为学业的缘故,他终于把他的小家庭同着他的一个弟弟都带到京里来。忙了许久,才找到了房子,搬了进去。他现在可是不愉快、活泼了。一天到晚只是忙忙碌碌的,发挥做丈夫的本能;又要念书,又要一早上市买菜,又要照料家事。真是累得要死了!还有什么心肠服务、读古文呢?精神疗养院自然也开不成。他大而高尚的志向竟消磨了。可是他不注意这些,他只尽心做家主的事。
劳苦使他一天一天地衰弱下来,终于得了很厉害的虚肿病,不得不回南方疗养。不久,他的死耗,就传于朋友间了。
他的一生,就如此平凡地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