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起,同居四人一体遵守协定章程,大目如六时起身,七时朝会(激耻发心),晚唱国歌,十时半归寝,日间勤学而外,运动散步阅报。
雄心已蓬勃,懒骨尚支离;日者晚间人寝将十一时,早六时起身,畏冷,口腻,必盥洗后始神气清爽,每餐后辄迟凝欲睡,在图书馆中过于温暖,尤令懒气外泄,睡魔内侵;惟晚上读书最为适意,亦二十年来习惯之果。生平病一懒字。母亲无日不以为言,几乎把一生懒了过去,从今打起精神,以杀懒虫,减懒气第一桩要事。
因懒而散漫,美其称曰落拓,余父母皆勤而能励,儿子何以懒散若是,岂查桐荪先生之遗教邪!志摩自是血性大,奈何幼时及成人,遂不闻丝毫激刺语;长受恶社会之熏陶,养成一种恶观念,恶习气,散漫无纪至于如此。从今起事事从秩序着手,头头是道,再要乱七八糟,难了难了。
可怜志摩失其性灵者二十余年矣!天不忍志摩以庸暗终其身也,幸得腾翮北游,濯羽青云,俯视下界,乃知所自从来者,其黑暗丑陋鄙塞龌龊,安足如是!反顾我身则犹是黑暗丑陋鄙塞龌龊之团体中之分子耳。其所有之持实未尝或缺,平日同在鲍鱼肆中,故习于臭,今忽到芝兰世界,始自惭形秽(以人性本善也)。于是始竭力磨其黑暗,剥其丑陋,辟其鄙塞,洗其龌龊,朝夕兢兢焉,而犹惧不逮。知矣,而行未从也;立矣,而未能前也。即使于此能行矣前矣,而难保他日之投身昔所从来之社会,虽有磨剥辟洗之心,而物欲腐于外,根性(恶根性)突于内,其不丧无常者几希焉!望磨剥辟洗之功也乎?摩以是战栗咒想,戴发弁股勿能自已也。
日者思想之英锐透辟,殆有生以来未尝有也。无论在昔混浊之社会中未尝思念及此,即自出海以来,至于距今十余日前,其颟顸壅塞,曾未尝一见天日之光也。请言今日之所思。
读梁先生之意大利三杰传,而志摩血气之勇始见。三杰之行状固极壮快之致,而先生之文笔亦天矫若神龙之盘空,力可拔山,气可盖世,淋漓沉痛,固不独志摩为之低昂慷慨,举凡天下有血性人,无不腾骧激发有不能自已者矣!昔以为英雄者,资自天也,不可得而冀也;今以为英雄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能持一往之气,奔迅直前而无所阻阂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至于自贬其志气拘于庸凡,斯其自求为庸凡。而不可得也非常哉。向使志摩能持读三杰之意气,而奔迅直前也:则玛志尼志摩也,加里保的志摩也,加富尔志摩也。惟其势有所外压而气有所中衰,则九仞之功或亏一篑。夫千古咸仰事变,怀彼三杰之意气者,不知其千万也!彼其不成者,气有所衰而意有所夺也。
志摩意气方新,桓桓如出栅之虎,以为天下事不足治也。虽然此浮气也,请循其本,志摩以为千古英雄圣贤之能治其业也,必有所藉。所藉者何?才乎,学乎,运乎?皆其旁支而非正干也。正干者何?至诚而已矣。天之能化,地之能造,无他,亦至诚而已矣。夫至诚然后几于神之所运金石穿焉;故神然后能成,志摩不敏,请致其诚。诚者本也。本立而道生,本之不立,则其学其识皆如陆子所谓藉寇兵赍盗粮者也。故愿于此沧海横流之日而揭橥致良知之说,以为万物先。世有君子,其予谅乎?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害也,嫉也。文正云:“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天分高者未尝肯折节,性气傲者未尝肯下人,若其欠修养之功,其极必至满怀荆棘,乖戾蹇诟,要之非大人之概也。君子以国家为先,以育才为业,拔下驷于中庸,甄琨瑶于瓦石;其贤于我者,则从而习之;其才于我者,则亲而敬之;一以成人,一以自成,此乐天知命之道也。忮忌小人之事也,伐性伤德何以得人?是故不自爱则已,如其有天下之心,则不忮其先己。
《论语》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非矫为矜庄之意也,故曰主忠信。非自外也,学者苟识天下之大,而后自视缺然,知缺而后能敬,敬生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贤人之言。畏者虑其行而自至也,天下事汇之繁颐曾勿能尽其一二。由是观之,梓匠舆人吾勿如也,内有所谨,则外有所重,而后知求均已适用之学也。
葛尔敦曰:蛮夷之性无远虑而贪婪,此其德之所以与禽兽邻也。试冥目而求诸我,其德不邻于蛮夷也几希?可不惧哉!可不惧哉!
二十九日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交集。不记宝玉读宝钗之《螃蟹咏》而曰:“我的也该烧了!”今我读先生文亦曰:“弟子的也该烧了!”(未免轻亵!)
知道即是良知,知过即是致知,直截痛快,服膺!服膺!
附:陈从周按语
志摩杂记数则,是诗人徐志摩游学新大陆与英伦时的作品,都是信手写来,随记随辍的文章;有些类似日记,有些类似杂感,写得非常凌乱,颇费爬梳。进珊主编嘱为辑录,现在特地将它排比起来,姑名之曰“志摩杂记”。这些零锦碎玉中,依稀可以想象到徐氏当年的气概风度,引起读者无限的回忆。
三十七年一月十五日陈从周记
(约1918年10月作,陈从周辑;原载于1948年1月21日、4月28日《申报》,题目分别为《志摩杂记(一)》《志摩杂记》,文首有陈从周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