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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舍监夏丏尊

曹聚仁

一个人,年轻时有他的梦想,壮年时有他的努力圈,老年时有他的名山计。夏丏尊先生年轻时梦想什么,我不大清楚;他绝不是梦想靠翻译些名著抽版税过日子,我可以这样断言。他壮年以后,努力想做一个教育界的志士:“努力于自己的修养,读教育的论著,翻看宋元明的性理书类,埋身于自己读书与对付学生之中。”那么,他和章锡琛先生的经营开明书店,不妨说是他的名山事业了。

夏先生所翻译的《爱的教育》,自从出版以来,销路从未减退过,是一部中学生最适宜的课外读物。曾经有一位××中学校长,望文生义,在一次公开集会中,说青年男女只知道谈爱情,看《爱的教育》一类的小说;另外一位教员告诉他不要乱说,叫他取原书一看;他看了原书,深悔失言,逢人便说这部小说的好处,反而做了义务的推销员。这部小说的版税,酬答夏先生为教育界努力的辛勤,也可说是种善因所得的善果。开明书店的事业,可以用“切实”二字括之。我曾说:新起的三家书店,都有点书店老板的性格。“北新”如李小峰先生之深沉,“生活”如邹韬奋先生之活泼,“开明”如夏丏尊先生之持重,再加以章锡琛先生之精明。“生活”以青年为对象,“开明”则以学生为对象。自从开明书店登场,中国才有认真为学生着想的读物,书店和其他一样,以营业谋利为第一义,我们却都望书业中人要“谋利不忘文化”。可尊先生做舍监,认真管理一校的学生,做书店总编辑,慨然以全中国学生的知识为己任,我说他即以开明书店为名山事业,不算说错吧?

夏先生另外一种译作,是厨川白村的《近代恋爱观》。原书在日本曾有惊人的销数,在中国的译本,销数并不十分大。中国的男女关系,一方面只喋喋于性欲,一方面又把恋爱视作劣情游戏。译本行世时,正当一些青年献身于社会革命,不十分注意恋爱问题,又当张竞生的《性史》和章衣萍的《情书一束》风行的时候,有些青年又不十分喜欢正当的恋爱观。(夏先生所说的“青年对于浅薄的性书,趋之若鹜,肉的气焰大张”这情形,正是近代恋爱观被冷淡的最大原因。)但这书的时代意义依然保存着,直到此刻现在。

夏先生的女性观,见于题名《闻歌有感》的杂文中。他说:“几年前,我读了莫泊桑的《一生》,在女主人公的一生的经过,感到不可言说的女性的世界苦。好好的一个女子,从嫁人生子一步一步地陷入死的口里去;因了时势和国土,其内容也许有若干的不同,但总逃不出那自然替伊们预先设好了平板的铸型一步。”他的一个气概不可一世的从妹对他大发挥其毕生志愿,他曾加以冷笑,激起了那从妹的愤怒。后来那从妹结婚了,再后来,生子了,一步一步同样地踏上那阶段去。什么“经济独立”“出洋求学”等等,都如春梦浮云,一过便无痕迹。——“家的铁笼”把那不可一世的英雄的野性驯服了,因此,夏先生说:

贤妻良母主义虽为世间一部分人们所诟病,但女性是免不掉为妻与为母的。说女性于为妻为母以外还有为人的事,则可以说女性既为了人,就无须为妻为母,决不成话。既须为妻为母,就有贤与良的理想要求,所不同的只是贤与良的内容解释罢了。可是无论把贤与良的内容怎样解释,总免不是一个重大的牺牲,逃不出一个忙字。

这是一个平实的女性观,和他的一切主张相适应的女性观;其为一些人所赞同在“平实”,或为一些人所反对,亦在“平实”。

夏先生不大写小说,写成那几篇都很精莹。他常说:“我们看看别人的作品,总觉得不满意,自己动笔又写不好;我是眼高笔疏。”这当作他的自谦也可以,即当他的坦白自陈也可以。夏先生的名山事业,并不在文艺创作呢!

刘劭《人物志》论人之品性,以中和为最贵。“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我的师友中,大都有所偏;求其中和平深,夏先生庶几近之。与中正和平的人来往,初亦平平无奇;越到后来,越觉有意思。我和叶圣陶先生虽非深交,据我观察,叶先生亦是中和一流,再加上一个朱自清先生吧。

我和夏先生相识时,那时他是我们的舍监;说老实话,我们,不仅是我,都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舍监。夏先生说他担任杭州第一师范的舍监是自告奋勇的。“舍监一职,待遇甚低,其地位力量为学生所轻视,狡黠的学生竟胆敢和舍监先生开玩笑,有时用粉笔在他的马褂上偷偷地画乌龟,或乘其不意,把草圈套在他的瓜皮帽结子上,至于被学生赶跑,是不足为奇的。”他抱了不顾一切的决心去做舍监,凡事皆用坦率强硬的态度去对付。在饭厅中,如有学生远远地发出“嘘嘘”的鼓动风潮的暗号,他就立刻站在凳子上去注视发嘘嘘之声的是谁。人群中有喊“打”的,他就大胆回答说:“我不怕打,你来打吧!”学生无故请假外出,他必死不答应。每晨起床铃一摇,他就到斋舍里去视察,如有睡着未起的,一一叫起。夜间在规定的自修时间内,如有人在喧扰,他就去干涉制止。天下的舍监和训育主任,都是给学生头痛的,夏先生当然不在例外;夏先生自己知道学生给他的绰号,先后“阎罗”“鬼王”“戆大”“木瓜”几个。我们因为对于他没有好感,又很怕他,只有另找一对象来出气;同学之中,有一人,样儿和夏先生非常相像,我们就指着和尚骂秃驴,一切冤气都往那同学身上去泄。现在回想起来,夏先生做舍监的确很尽职;直到我自己做了中学部主任,才知道“舍监”“训育主任”一类的职务,真难于称职的。

我在第一师范读书五年,并未读过夏先生的国文课,他所教的是甲组,我所进的是乙组,就一直无缘听讲。只在二年级时,他曾教我们两小时的中等国文典;国文典已经是枯燥无味的技能科,而他又是舍监,其干枯的程度更是进一层,我们仿佛小鬼见了阎王。民国九年,我们的国文教师,以渊博为我们所信仰的教师都走了;在白话文运动中,新来的刘、陈、李三先生以外,配上了夏先生,成为四金刚,夏先生自己的社会观改变了,舍监制度和操行分数也一同给新思想冲掉了,我们对夏先生的看法,已经有点改变了。

留经运动结束以后,学生自治会还议决了挽留“四大金刚”的议案;我和范尧生做挽留代表,我们的心中,以为学生挽留,那就什么不成问题了。(因为我们所表决反对的教师职员,谁也不敢再来尝试,我们自以为有决定去留的权威。)夏先生只和我们谈些闲天,一说到复职的正文,他就摇头不让我们说下去。三番四次没有结果,我忽然觉得夏先生的胸襟有点阔大,我有点敬仰他了——他的为人,不带一点急功近利的意味。十年舍监生涯,固然麻烦了他,也因此使他对于青年的心怀有深切了解和同情。

夏丏尊先生所做的事,所处的职务,大半都是稳健的,比较长时间的,他做了那么多年的舍监,又在春晖中学教了那么多年的书,开明书局的稳健发展,和他也有密切的关系。只有两次到暨南大学去教书,都是暂局;暨南大学真是一个奇妙的学校,我在暨南的时候,偶尔遇到他,他总是慢慢儿地问道:“近来怎样的啦?”是一种关切的询问。他知道暨南是一个不易立足的泥潭,他便决然地拔足了。他到暨南时,上课以前,时常在我的一位好友吴君的房中休息。其时民国十五年,国民革命的力量正在南方发展,每个青年都当作一种“光明”去追求,吴君的关于思想的恋爱苦闷,我和他非常知己,可半点意见也不敢表示。恰巧黄埔军官学校,在上海秘密招考第六期学生,他就决意去试试新的命运。可是他因为父母年老,决了意又再三动摇起来。他又决计进国民党,想以党的生活来解决思想上的矛盾;但他对于社会问题的了解,实在是浅薄的,也许只有追求光明的热情,而无追求光明的理解力,又再三犹疑下来。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我要问问夏先生看,请他指导指导我。夏先生的答话很有力量,夏先生叫他想一想,究竟对于国民党有没有真实的信仰?在举国若狂、如水趋下的时候,夏先生要青年们检讨自己的真实信仰,这必须有真实的胆识,才敢说的;后来吴君殉了他自己的信仰而死去了,他该有真实的信仰了吧?

在《十年续集》中,有一篇题名《流弹》的小说,写的夏先生对于一个青年热恋狂的态度,那青年一天到晚去掀夏寓的电铃,坐在夏寓的客厅叙谈。那青年所爱的,是夏先生兄弟家中一个女客,他已经去麻烦过几回,给夏先生的弟妇,当作一个无知的疯汉逐出门外。如莎士比亚所说的,恋爱是一种热病,要关在黑房子里抽鞭子的。至少也像醉汉那样,自己满口说我并没有醉,我明白得很,其实糊涂透顶,早闹了大大的笑话的。他向夏先生诉说,说他自己对于《近代恋爱观》的译者,早见深切的敬仰,而他目前的恋情也只有夏先生能了解。夏先生自谦对于恋爱并无经验,而对于那青年的种种幻觉,只轻轻用理智的话去提醒一点。他对那青年负责劝他的弟妇送那女客回家乡去,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他在弟妇的客厅上,又叫那女客和这狂热的青年面晤,他对于这青年的同情,并不热烈,然而是很切实的。那篇小说很好,而他对于青年热恋的态度更好。

夏先生的杂文集,题名为《平屋杂文》,其中有一篇,写他的一个在南京做星相家的旧友,由教书匠降而为星相家,也可说是知识分子的没落,夏先生他并不想在文人的幻象世界中苟安下去,那位星相家自己踧踖不安,夏先生觉得自己同样的没落,并不见得彼善于此。至少星相家能给人们以虚无缥缈的希望,也是涸辙之鱼相濡以沫的慰安,那也是好的。

能给彷徨的青年以温暖的同情,这可说是平凡的理智的社会观的产物,我有点赞成这个态度。 jad0A24o8p3YlqU4irT4kQhNTioteJpDC0ZHI1uOxq1WC37X7RjUbzJ+jB1PE1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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