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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存统的《非孝》与“浙一师风潮”

姜丹书

施存统,金华人,即施复亮的原名。1919年他是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五年制)二年级学生(此时我在该校教课已届10年)。此校的教导宗旨,一反当时封建式的严厉束缚学生思想的常规,主张重视学生的个性,只在思想上加以合理的辅导,不加硬性束缚。尤其在五四运动以后,思想上大大解放,制度上亦已实行“学生自治制”。学生会办校刊,作为大家发表作品的园地。一师的这种做法对当时教育界具有民主进步的推动作用,因而也就被当时封建反动势力所忌妒,视为眼中之钉,正在这时就发生了施存统在《浙江新潮》上发表《非孝》一文的事情。

此文之所以发表以及其所发生的影响,大概如下:(1)施作此文的初步动机,是由于其父异常虐待其母,而他自己难乎为子——顺父逆母,不孝;帮母斗父,亦不孝,然则如之何而后可?于是深入一步思维,认识到这个矛盾,是由于中国的旧伦理观念根本不对头,乃联想到一种新学说了。(2)由于第一师范向来开放思想自由,只加辅导,不加束缚,所以施从克鲁泡特金的著作上和国内一些新杂志如无政府主义刊物《进化》等言论上,看到了许多新学说,结合到自己的处境,便相信“要改造社会,的确非先从根本上改造家庭不可”,因此就写了《非孝》一文。同时,又想到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都载在民国的宪法上,所以鼓足了勇气,就把此文公开发表,向“封建式的家庭制度”开了这一炮。(3)此文内容大意,是要打倒不合理的孝和行不通的孝,并不真像那些顽固派所加罪名那样,对孝字的全面否定;这些话,后来施本人也曾和我谈起过的。(4)这个炮声的反响,不但震起了第一师范的正义斗争,还连累了《浙江新潮》的横遭封闭。

此文发表后,在社会上有相当冲击,一时好像飙然起了一阵罡风似的,很快就传遍全国。有些人哗然骇怪,而所攻击者,不重在施存统个人,却是扩大到整个学校,特别集中在校长经亨颐(字子渊,晚号颐渊,上虞人)身上,作为政治上“倒经”的把柄。《非孝》一文不过是一个导火线,接着就由反封建的言论进而与军阀官僚开展一场实际的斗争。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前身是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两级师范是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春间正式成立开学的,早在筹备期间就聘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留学生经亨颐为教务长。民国成立,他改任两级师范校长;1913年遵照教育部令改组为第一师范学校,他仍继任为校长;直至1919年秋发生《非孝》问题时,他领导此校已历十几年了。由于他的办学精神和为人风格,造成正义坚强的学风。他的思想方面,积极前进,总是走在潮流前头;言行方面,正直不阿,不畏强御。这些特点,最为封建军阀官僚及其附和者所忌妒。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又经过五四运动的激扬,新思潮与旧思想,开始正面冲突。当时蜚语,叫思想进步的一派曰“过激主义”,这是最犯忌的。有权势的和顽固的人视第一师范为“祸水”,尤恨经子渊如眼中钉,只怕没有题目,一有题目当然要大做其文章了。

现在好了,题目来了,第一师范提倡“非孝”了(不说是某一个学生),这不是“洪水猛兽”吗?当时的浙江省省长是吉林人齐耀珊,他尺把长的胡子气得根根翘起来了!记得这篇文章是那年11月里发表的,恰巧这时经校长以浙江省教育会代表的名义往山西太原出席全国教育会联席会议去了。以齐耀珊为首的反对派正好畅所欲为地大大酝酿一番,布成“倒经”的阵势。他们在酝酿中,就捏造“非圣、蔑经、公妻、共产”八字为经子渊的罪状,又把夏丏尊、刘大白、李次九、陈望道四位语文教师视为“四大金刚”。因为四人都是灌输新思潮的语体文教师,所以也被视为眼中钉。

11月底,经校长回来了。齐耀珊暗命教育厅厅长夏敬观讽经辞职。经是向来有名的强项者,当面拒绝,说道:我办学十几年,固已厌倦,本来要辞职的;但公职予夺,权在执政;此身进退,当由自主,故自辞则可,受讽而辞则不可;如以我为不合,请撤职可也!经子渊的生相,巨眼赭鼻,瘦长挺拔,声戆语直,当场神气自然不会好看的。人短须长的夏敬观吃着这个冷面,只好吞吞吐吐地直奏上司。齐胡子碰了这个隔壁钉子,却也无可奈何。

过几日,齐又命教育厅转令经校长:开除学生施存统;辞退教师夏丏尊、刘大白、李次九、陈望道。经又拒绝,说道:青年学生本是交给我们教的;在尚未教好时,我们不能放弃责任,一定要教他好来;施存统言论即使失当,然没有犯罪,不能开除。若以消极的开除就算完事,则是使社会上多一个游民,怎么会对呢?所以我们要积极地继续教育。至于教师,总是教人家好的,决不会教人不孝,更不能辞退。齐胡子又碰了一鼻子灰,自然很恼恨,心中暗想:讲理是讲他不过,然而随他吧,不甘心;讲势固然权在我手,真个下令撤职吧,又知他很有声望,怕节外生枝,也不好弄,只得沉默了几天。

过后,一个“调空”的妙计出来了。有一天,来了一封公函,大略说:“……先生德高望重……调任本省教育厅高等顾问”等语。经校长看后,即召开校务会议,表示:在我个人去留上只好算了,否则变为恋栈了!当天就离校,但不接受新的名义。——其时施存统和四位教师都自动离校了。

下一步骤,教育厅改聘教务主任王更三为校长,王坚决不受,聘函三送三拒。乃改任厅中视学金布为校长,学生拒绝,屡次由厅护送到校接事,屡被学生会认为伪校长而坚决拒绝。这样,教育厅又僵了。同时,学生会发动了“挽经护校”运动,内外激荡,乃掀起了一个大风潮。第一师范的学生会,组织最早、最健全、斗争性最强。他们和杭市各校的学生会声气相通,而且得到各校青年的信任。他们懂得团结就是力量,群众团结的力量是唯一的斗争后盾。

再下一幕,齐耀珊的“王牌”掼出来了——下令解散第一师范学校。但起初是内部暗定,对外瞒得铁桶一般。到了寒假,总以为全体学生都要回家了,便可乘间下令改组此校,岂不轻松愉快!不料学生会早已沉机观变,料到这一着,秘密号召全体同学概不回家,在校防守。直至明年(1920年)2月寒假已满,别校的新学期已经开课,唯此校在僵局之中无课可开,于是反动派采用“偷鸡式”的方法来实行了。

某天半夜,学生们都已熟睡。校舍范围很大,尤其前后都是空旷的场地,寝室深邃,不知动静,忽然悄悄地来了200名武装警察,包围学校。一部分警察掩入寝室,逼着几百个学生立刻出走。学生们突然惊起,拒绝走散,都徒手踉跄,被赶至大操场上就地坐下,大家仰天叫哭,抵死抗拒;警察团团包围,真如蛇盘田鸡,但亦无法赶走。内部电话,早被把守,内外隔绝,水泄不通。由于叫哭之声震天,闾阎齐惊,到了天明,一般群众奔走骇告,可是外人不知里事,莫明其所为何来?那时,学校内不得住家眷,故我们许多教职员大都散居在外,连忙辗转相传,知道其事已是上午9点多钟了。于是立刻自动集会(附近的文龙巷奉化试馆内),分作两路紧急救护:一路去买大量馒头,从西面围墙外抛进操场,以救被困学生们的饥饿;一路奔往他校告急求援(我和吴庶晨奔往女子师范,直入教室大声呼救)。此时只要有一个学校的学生会知道,就立刻发动,以电话分告各校的学生会,青年群众个个义愤填膺,立刻出动,任何人压制不住。不到11点钟,各校男女同学就浩浩荡荡排队而来,势如潮涌;且以女校的队伍作先锋(最前列的是女子职业学校),使警察未便动手阻挡。大家驰奔到第一师范的铁栅大门口,把门的武夫拦阻不住,一哄而入,约有2000以上人跑至被困的同学周围致愤激的慰问,并大声叫喊支持抗争。警察见势不佳,乃不得不解围。然警察在没有奉到上司命令以前,仍不能撤退,不过弛懈地杂在人丛中不张气焰而已。此时,我和王更三、胡公冕当场以大义说服了警察,警察中也有同情学生的,我听到他们有人说:我们都是本省的同胞,不过奉令执行公务,无可奈何而已!因此并未动手捆打,幸免流血。

这样,阵势虽破,仍在相持,未能解决。当权者亦觉得再也做不下去了,于是赶紧变计,想法收兵。直至下午四五点钟,好容易弄出个杭州中国银行行长蔡谷卿(蔡元培弟)出来,以地方绅商名义作调解人,与学生会代表(此时主干是徐白民和宣中华)打交道。一面传令撤退警队,一面接受学生会所提善后条件。于是一场有声有色有意义的斗争取得了胜利。这些条件主要是:(1)立刻收回解散学校令;(2)以后任命新校长,当先由行政方面提出第一流人选,须经学生会承认才可发表;等等。这样的条件,在当时的封建官僚看来,简直是学生造反,若非经过这样的民主斗争,怎么会胜利呢? t5fUuykN++VxgqsbnHKZiQ64BvvA71H+P3LVdH0lTY6A86SXicl+G/zngIlEqS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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