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八月初旬,我第一次随六叔父往杭州,应乡试。启行这一日,照六叔父成例,祭祖告别。晚餐后上乌篷船,船行一夜,到西兴,渡钱塘江,到杭州。初八日黎明进考场,作四书文三篇,五言八韵诗一首,初九日出场。十一日第二次进场,作五经文五篇,十二日出场。十四日第二次进场,对策问五道,十五日出场。杭州与萧山只隔一江,故萧山人应试者常回家赏中秋。凡第一场、第二场试卷上有犯规的,如烧毁或不合格式等,辄于蓝纸上写号数,揭之考场照壁,俗称上蓝榜。我虽初次观场,幸而未上蓝榜,乡试卷不但编号糊名,并须由官派誊录用朱笔誊写一份,使考官不能认识考生的笔迹。但誊录往往潦草塞责,使考官不能卒读,因此有一部分誊录,先期与考生接洽,于首行若干字内,插用某某等三字,以便检出,特别慎写,借以取得特别酬资。
每次留场二日,饮食须自备,考生自携白米及冷肴、汤料等。每号有一勤务兵,时称号军,所携之米,本可付号军代煮,但号军多不良,所以我等都自携紫铜炊具,叫作五更饥的,用火酒炊饭。
每号之末间即厕所,坐近末间,每闻恶臭。又登厕时亦常苦呼吸为难,则携艾绳进场以避秽。
集万余人于考场,偶有神经错乱,于试卷上乱写情诗或漫画杂事,甚而至于自杀的。闻者每附会事因,认为报应,并且说点名将毕时,有官役举一黑旗,大呼“有恩报恩,有冤报冤”云云,皆无稽之谈,但那时候常常听人道及的。
乡试后举人例游西湖,那时候游湖的都出涌金门,门外有茶馆数处,忆其一名三雅园。由此地呼舟可游彭公祠(即三潭印月)、左公祠(左宗棠公祠)、蒋公祠(蒋益澧公祠)、刘公祠(刘典公祠)等处,都是清朝功臣,所以辛亥后都废,只有三潭印月,至今尚存,但也没有人再提彭公祠的名了。别墅忆只有高庄与俞楼。
杭州人喜用主试的姓作俏皮的对子,是年主考为白、潘二君,杭人就用《白蛇传》同《金瓶梅》作对,是“精灵犹恋金山寺,魂魄长依紫石街”。
1886年我以田春农先生的介绍,往徐氏为徐君以(名维则)伴读,并为校勘所刻《绍兴先正遗书》《铸史斋丛书》等。
我自十七岁以后因不再受王子庄先生之拘束,放胆阅书。六叔父茗珊先生所有之书,许我随意翻阅,如《说文通训定声》《章氏遗书》《日知录》《困学纪闻》《湖海诗传》《国朝骈体正宗》《绝妙好词笺》等,都是那时候最喜读的书。于是就学作散文与骈文,每有所作,春农先生必大加奖励,认为可以造就,所以介绍我到徐氏,一方面固为徐君择友,一方面为给我以读书的机会,真是我生平第一个知己。
田氏、徐氏,藏书都很多。我到徐氏后,不但有读书之乐,亦且有求友的方便。王君寄庼(名佐)为以□弟硕君之师,熟于清代先正事略等书,持论严正。以□之师朱君茀卿,人甚豪爽,善为八股文与桐城派古文。魏君铁珊(名彧)有拳勇,能为诗古文辞,书法秀劲,皆尔时所识。以□之伯父仲凡先生(名树兰)搜罗碑版甚富。那时候,年辈相同的朋友,如薛君朗轩、马君湄莼、何君阆仙等,都时来徐氏,看书谈天。曾相约分编大部的书,如《廿四史索引》《经籍纂诂补正》等,但往往过几个月就改变工作。这种计划,都是由我提出,但改变的缘故,也总是由我提出,所以同人每以我的多计划而无恒心为苦。徐君以尝评我为“无物不贪,无事不偏”。
我十七岁,考取了秀才,我从此不再到王先生处受(授)业,而自由读书了。那时我还没有购书的财力,幸而我第六个叔父茗珊先生有点藏书,我可以随时借读,于是我除补读《仪礼》《周礼》《春秋公羊传》《榖梁传》《大戴礼记》等经外,凡关于考据或辞章的书,随意检读,其中最得益的,为下列各书:
一、朱骏声氏《说文通训定声》。清儒治《说文》最勤,如桂馥氏《说文义证》、王筠氏《说文句读及释例》,均为《说文》本书而作。段玉裁氏《说文解字注》,已兼顾本书与解经两方面,只有朱氏,是专从解经方面尽力。朱氏以引申为转注,当然不合,但每一个字,都从本义、引申、假借三方面举出例证,又设为托名标帜,与各类语等同类,不但可以纠正唐李阳冰、宋王安石等只知会意不知谐声的错误,而且于许慎氏所采的阴阳家言如对于天干、地支与数目的解说,悉加以合理的更正。而字的排列,以所从的声相联,字的分部以古韵为准,检阅最为方便。我所不很满意的,是他的某假为某,大半以臆见定之。我尝欲搜集经传中声近相通的例证,替他补充,未能成书,但我所得于此书的益处,已不少了。
二、章学诚氏《文史通义》。章先生这部书里面,对于搭空架子、抄旧话头的不清真的文弊,指摘很详。对于史法,主张先有极繁博的长编,而后可以有圆神的正史。又主张史籍中人、地名等均应有详细的检目,以备参考。我在二十余岁时,曾约朋友数人,试编二十四史检目(未成书);后来兼长国史馆时,亦曾指定编辑员数人试编此种检目(亦未成书),都是受章先生影响的。
三、俞正燮氏《癸巳类稿》及《癸巳存稿》。俞先生此书,对于训诂、掌故、地理、天文、医学、术数、释典、方言,都有详博的考证。对于不近人情的记述,常用幽默的语调反对他们,读了觉得有趣得很。俞先生认一时代有一时代的见解与推想,不可以后人的见解与推想去追改他们,天算与声韵,此例最显,这就是现在胡适之、顾颉刚诸先生的读史法。自《易经》时代以至于清儒朴学时代,都守着男尊女卑的成见,即偶有一二文人,稍稍为女子鸣不平,总也含有玩弄等的意味。俞先生作《女子称谓贵重》《姬姨》《娣姒义》《妒非女人恶德论》《女》《释小补楚语笄内则总角义》《女吊婿驳义》《贞女说》《亳州志木兰事书后》《尼庵议》《鲁二女》《息夫人未言义》《书旧五代史僭伪列传后》《易安居士事辑》《书旧唐书舆服志后》《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家妓官妓旧事》等篇,从各方面证明男女平等的理想。《贞女说》篇谓:“男儿以忠义自责则可耳,妇女贞烈,岂是男子荣耀也?”《家妓官妓旧事》篇,斥杨诚斋黥妓面,孟之经文妓鬓为“虐无告”,诚是“仁人之言”。我至今还觉得有表彰的必要。我青年时代所喜读的书,虽不止这三部,但是这三部是我深受影响的,所以提出来说一说。
1890年春,往北京应会试,偕徐君以□行。先至杭州,因雨滞留数日,向某公司借小汽船拖无锡快至上海,因那时候还没有小轮船公司的缘故。到上海后,寓北京路某茶栈,徐氏有股份的。有人请吃番菜,看戏,听唱书,游徐园、张园,那时候张园称作味莼园,左近房屋不多。愚园正在布置。由上海乘招商局轮船到天津,换乘内河船到通州,换乘骡车到北京。
那时候,我们同乡京官有鲍敦甫、吴解唐、王止轩诸翰林,李莼客、娄炳衡诸部曹。莼客先生是我在徐氏的时候常常读他的诗文与尺牍的,又常听杨宁斋先生讲他的轶事,所以到京后,最崇拜的自然是他了。
会试后,我中试,房师为王黻卿先生(讳颂蔚),是很有学问而且怜才的。座师虽有四位,而我的卷子却在孙崃山先生(讳毓筠)手中。是年会试题为“子贡曰夫子之文章至惟恐有闻”。我的文中有“耳也者心之译,躬之督也及顺译道张督权而已矣”等语,有人问孙先生:“督躬有来头吗?”孙先生说:“这何必有来头。”这一年的殿试,文韵阁写□闾阎而□□一句,误落阎字,乃改而为面,又写一而字,预备倩友人代为挖补,仓促间不及改,即缴卷。阅卷时,有人疑闾面误写,翁叔平知是文君,特为解释说:“此有所本,我们年轻时,尝用闾面对檐牙。”遂以第二名及第。当时北京流传一对子:“闾面居然登榜眼,督躬何必有来头。”
因殿试朝考的名次均以字为标准,我自量写得不好,留俟下科殿试,仍偕徐君出京。此行往返,均由徐氏请一酒商张湘文氏做伴照料,张君对我很关切,甚可感。
1890年,上虞县设修志馆,朱黻卿氏为馆长,王寄庼氏为编纂,聘我为总纂。我为拟访事例:以山水、都里、土产为各乡取录之例,以道里、山、水、祠庙、院塾、先正遗事、忠义、烈女遗事、节烈、书籍、家谱、碑碣等为各里分录之例。又为拟志目,分地篇、吏篇、户篇、礼篇、刑篇、工篇、学篇、书篇、碑篇、列传、士女篇、杂篇、文征等篇,大抵本章实斋氏之说而酌为变通,名目既不同旧志,而说明又多用古字、古句法。同事多骇异之,喧传于馆外,引为笑谈。我作《罪言》一篇,取万历本及嘉庆本上虞旧志之目与我所拟者作一表,并说明或因或革之故,然彼等攻击如故,我遂辞职回家。
1892年我又往北京,补应殿试朝考。向来殿试卷是专讲格式,不重内容的,只听说张香涛氏应殿试时不拘格式,被取一甲第三名。我那时候也没有拘格式,而且这两年中也并没有习字,仍是随便一写,但结果被取为二甲进士。闻为汪柳门先生(讳鸣銮)所赏识。有一位阅卷大臣,说此卷字不是馆阁体。汪说:他是学黄山谷的。于是大家都在卷子后面圈了一个圈,就放在二甲了(根据清制,补行殿试者,例不得入一甲)。朝考后充庶吉士。是年回绍兴。
1893年4月18日出游,由宁波至上海,又乘长江船往南京、镇江、扬州及靖江县,7月到广州,寓清鹾总局,陈孝兰先生陔所招待也。陶心云先生濬宣适在广雅书局,常取廖季平氏之新说,作子所雅言至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等制艺数篇,我亦戏取是年广东乡试题《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作一篇,陶先生自作一评,并为征求朱蓉生山长、徐花农学使、吴梦蜚孝廉等各缀一评而印行之,题为《蔡太史拟墨》,其意至可感也。陶先生为言,廖季平氏在广雅时,常言诸经古文本出周公,今文本出孔子,孔子所记古制,皆托词,非实录,例如禹时代,洪水初平,扬州定是荒地,禹贡乃言贡丝,自是孔子照自身所处时代写之耳。其他新说,类此甚多。然廖氏除印行关于今古文之证明外,最新之说并不著之书。南海康长素氏(祖贻)闻其说而好之,作《新学伪经考》,时人多非笑之,唯石茂才称许康氏,说此人不凡云云。我于是得廖、康二氏已印行的著作,置行箧中。
冬,由广州至潮州,以同年李雪岩君之介绍,寓澄海林君冠生处。李君以说北京话及苏州话,林君甚诚笃,又有陈君爱南时偕谈燕,喜说梁节庵、康长素诸人琐事。汕头海关绍兴沈雪帆君与其子步洲,招待甚周。
(选自《自写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