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2月4日,即农历腊月十六日,人们正忙着准备过春节。贵阳是一个远离抗日前线的不设防城市。不料,中午11时,18架侵华日机从东方呼啸而来,对贵阳狂轰滥炸,引起了一场大灾难。
那时我和堂姐孟昭文都是贵阳女中高一学生,哥哥孟昭让是师范高中生。抗日战争激发了我们的爱国热情,那天早上我们都在青年会排演话剧。近11时,空袭警报响了,我们和几位青年学生跑往近郊东山脚下的树丛中躲藏起来,接着紧急警报后便是轰隆隆的轰炸机声,投掷爆破、燃烧两种炸弹,瞬间浓烟四起,火光冲天。街上挤满慌乱的人群。人们都说小十字、金井街等地方都被炸了,昭文家住的孟家巷便在金井街,我们立即向金井街走去,那儿已是一片火海。
空袭警报响了以后,满姑、幺叔娘和弟妹们都躲在大桌下,桌下容不下许多人,就拥成一团,一枚炸弹投在昭文的院子里,当即房屋倒塌,炸出一个十多米宽、数米深的弹坑,全家所有财产顷刻间荡然无存。左厢房从南京逃难来的张家夫妇和怀抱中的婴儿及周家老太太当即被炸死。
孟家巷的另一所大门里的房屋,也全部被炸垮,我的堂房大哥的唯一的一岁多的小儿子活活被窒息而死。大哥从瓦砾中找到了满姑,她已晕过去了,当她苏醒后,看到自己的右手臂断了,便呼喊着:“我的手呢?”当看到左腿连着皮肤已炸成三段,她绝望地叫:“我的腿啊!……我一生努力工作,对人们,对妈妈和侄子们都很好,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下场啊!”大哥找来一架扶梯,找人帮着把满姑抬到女师附小门口。接着转到省立医院。傍晚,满姑的哥哥三伯父和我的父亲到医院去看她,她伤心地说:“我残废成这个样子,我也不想活了!”他们安慰了她,那时,缺医少药,就连葡萄糖也是珍贵的。为了治满姑的伤,当晚父亲拿了妈妈的金手镯寻遍了当铺,最后当得几十元,敲开一家西药店的门,买了几支葡萄糖送到省立医院。
▷ 在日军轰炸中被炸毁的贵阳崇正女学部
满姑那时才35岁,未婚,是贵阳女师附小校长,她办学有方,全部身心都放在工作上;祖母缠足,不能走路,整日坐在藤椅上,她侍奉祖母极为孝顺;对我们堂兄弟姐妹20多人都非常关心爱护。她不仅是贵阳市教育界的知名人士,也是我们极为崇敬的长辈。
第二天早上,我和昭文先到孟家巷,整条街都是一片废墟,遍地都是死尸。接着我和昭文又到省立医院看满姑,走进病房,我们带着焦急的眼光到处张望着、寻觅着,一位卧床的女同胞告诉我们:“孟校长昨晚11时左右因流血过多,去世了……”我们惊呆了,急匆匆地到太平间,只见她卧在一块门板上,白布盖满了全身,只有那只用纱布包裹着的手臂露在外面。我们愤怒、悲泣。又急匆匆地赶到另一间病房看望小楚,聪明而顽皮的10岁的弟弟躺卧在枕上,我们坐在他的床边,他说:“我要喝茶。”我倒了一小杯茶送到他的面前,他刚伸手来接,便喊:“我的手痛”,我才注意到他的肘关节处被炸断,只有一点皮肤连着,他的头重伤,裹着纱布,他还微笑着说:“我可以吃肉圆子了。”那时我们家经济不宽裕,只有生病时才可以吃到肉圆子,平时是吃不到的。可怜的小弟弟多么天真,他还不知道死神就要攫取他幼小的生命。我和昭文走后,当天下午小楚便永远地离开了他的爹妈和亲人们。
为了躲避日机的轰炸,幺叔娘家的孩子们和我们全家都疏散到了养羊寨乡下,妈妈便留在贵阳城里处理满姑和小楚的后事。一个月后,女师附中为满姑举行了追悼会。
这次轰炸,炸毁民房1326栋,炸死炸伤无辜百姓2047人,造成几百个家庭家破人亡!
这次轰炸,给我家带来的余波是:四姐疯了,奶奶死了。“二四”轰炸,幺叔娘受伤,2月5日她被安置到“新添寨”三伯家。他的女儿四姐是医务人员,每天护理幺叔娘。四姐与满姑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满姑炸死,她受刺激太深,发疯了,口里老是喊着“满姑回家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都不能在她的面前谈到满姑,一旦她听到了,便两眼发直,神色顿变。我的祖母,自满姑去世后,我们都瞒着她,说:“满姑到外地工作去了。”她终日盼着、盼着,无限的思念折磨她,不到一年,便离开了人间。弥留之际,她的眼睛到处张望着,期望她亲爱的女儿会突然再现。
记得“二四”后不几天,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在田间和父亲谈话,我们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父亲用低沉的语调说:“不要忘记这一天,你们要报仇啊!”我们心情沉重,坚定地说:“不会忘记,我们永不会忘记。”这情景似很遥远,但又似历历在目。
《历史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