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市北有一条盐务街,原名盐务新村,那里铭刻着贵州与盐的历史故事。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今天的六广门外还是未开发的乡村。从现在八角岩贵州饭店大厦、省府大院、贵阳医学院到贵州日报社,是大片菜地、乡间泥土路和农舍,还有不少坟堆。如今我所住的报社宿舍,本名豺狗湾,可想而知昔日是多么荒凉。那时这一带唯有今盐务街,别有一番景象,它是当年贵州盐务局所在地。在今天的街口位置,有两座方形高大的石砌门柱,上刻“盐务新村”四个大大的红字,庄重朴拙,门前有盐警站岗;门内右侧是一大排盐仓,许多大卡车、马驼子挤在这儿卸盐、装盐,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每天总有一群穷汉穷娃拥在周围抢扫散落地面的碎盐。他们衣衫褴褛,脸色苍黄,神情慌张,手执刷把撮箕,弯着身子趴在车底周边拾扫盐末。当年,盐务新村初创,四周空旷,一如荒郊,一条清澈小溪流过,水边三三两两浣衣女手举木棒,在光滑的溪石上捶洗衣衫。溪水淙淙,垂柳青青,捣衣声声,那田园般的恬静,恰与盐仓前人声嘈杂,拾盐人为生活挣扎,缀成两道不协调的刺眼画面。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盐务新村的印象。1946年春天,母亲携我与庄妹从遥远的福州来筑寻父。父亲是抗战之初从扬州两淮盐务管理局节节撤退到贵阳盐务局定居的。我们抵达那天,父亲雇一辆马车来接我们,车厢又窄又脏,沿途马蹄得得,马粪撒地。出六广门,进到盐务新村大门,见背夫搬运那状如巨石的灰黑块块,不知何物。父亲说,贵州不产盐,这是四川自流井熬制的大块盐巴。我才知道,这里是全省食盐集散地,贵州盐务运销中心,关系全省民生大计的重地啊。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当年象征盐政权力中心的两根大石柱早已不在,田园风光的新村已为繁华市嚣所取代。只是“盐务”的街名尚沿用至今(据说全国以“盐务”命名的,尚有天津一条街)。今天的盐务街,已成为商业街。有两个大单位,一是北京华联大超市,一是贵州商专,都位于70多年前的盐局旧址。许多年前我曾陪同省顾委一位老领导去贵州商专搞调研,旧地重游,不期见一座平房,小巧精致。入内,中间是大会议室,两旁是小办公室。不由唤起我的记忆,这不正是当年我父亲办公之地吗?父亲一辈子干盐务,从小职员干起,抗战胜利后当上了贵州盐务局秘书。父亲能诗文,擅书法,盐务新村落成时,曾撰文并书《盐务新村记》,刻碑竖在旗杆下。从盐局办公区往北纵深,是一片宿舍区,茅屋,竹篱,小径,绿树,环境幽静,而住房十分简陋。上无天花板,下为三合土,墙壁是竹篾黄泥抹涂上石灰,而在当时也算较好宿舍。我的高中最后两年和大学一年便是在这里度过的。眼下是一派新天地,高楼林立,校园优美宽敞,商业大专人才一批批从这里输到各地。华联超市商品琳琅满目,人气旺盛,成为市北一带消费者的购物中心。而贵州盐务局前几年一直还设在这条街头,只是门庭窄小,很不显眼,远不如昔日那么神气。这大约不是坏事,贵州人民“斗米斤盐”的历史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盐务是十分重要的部门。从春秋时期管子创盐铁官营之策,到汉代桓宽著《盐铁论》展示一场盐铁官营大辩论,历代朝廷无不重视盐政。煮盐致富的商贾,代不乏人。盐税一直是历代政府的一大财源。近代随着西方列强侵华,盐政主权逐渐丧失。我听父亲说过,他工作了几十年的盐务机关,表报、文书,长期里都采用中英两套文字,英文表报文书是专供外国人看的。因为旧中国把盐税作为晚清屈辱赔款的抵押,外国派人稽核监督中国盐政,使中国盐政半殖民地化。
据白寿彝《中国通史》载:中国盐税作为外债抵押,始于光绪二十四年(1808)。1913年袁世凯向英、法、德、俄、日五国银行团借款,更以全部盐税及关税余额作为担保。当时中国盐税每年近5000万两白银,全部移归汇丰等外国银行。五国银行团在中国设盐务稽核总所,下设分所,遍及全国各地。从此中国盐税实权均掌握在一群洋买办、洋所长、洋顾问、洋会计之手。
至于贵州盐务,情况更惨。贵州不产盐,食盐以川盐为主,也有部分淮盐、粤盐和滇盐。《中国盐业史》云:“贵州全境多山,地形崎岖,交通阻塞,陆运(盐)需要人背马驮,水运要盘滩过载……历代统治者官商一体,层层盘剥,盐价奇昂,劳动人民长期以来深受贵食、淡食之苦。”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贵州穷人常以一小块盐巴,用绳子吊在火塘或灶台上端,吃饭时放入菜汤里涮一涮,就算放盐了。百姓称为吃“吊吊盐”“打滚盐”“洗澡盐”。旧中国运盐极苦。川盐通过四大岸:綦岸(綦江)、涪岸(涪陵)、永岸(永宁)、仁岸(仁怀)古盐道入黔,常靠人背。20世纪40年代乡土名作家蹇先艾在他的《盐巴客》里写道:在川盐入黔的崎岖山路上,从事背盐的苦力,“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本领,便是背上驮着仿佛大理石块子的盐巴,重叠着像两三尺高的白塔,和骡马一样,跋涉十天半月以上的坎坷长途,每天走七八十里或者一百里,不算一回事——他被大家叫作盐巴客”。蹇先艾短篇小说描写的就是川黔路上一位盐巴客跌下山岩折断一只腿,滞留在乡村小客栈苦苦呻吟的悲惨故事。旧社会贵州运盐之苦,今天是难以想象的。盐巴客,也称“背老二”,他们从川盐入黔的口岸堆盐场上,用背篼装载盐巴,沿着陡险的羊肠小道,手里提着铁包头的硬木棍,叫作打杵,吃力行进,累了就用这木杵顶住奇重的盐背篼稍事歇气。史志称:非至“肩疮蹄血”,盐不能抵销地。年深月久,那山路石头便留下密密麻麻打杵磨出的石凼。早年盐务新村车水马龙装卸沟盐巴块块,真不知凝结几多苦命盐巴客的血与泪。
《我所知道的盐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