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观是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熟悉的;那么粗俗的一个所在,未必有胜于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庙,扬州的教场。观前街也是一条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经过的;那么狭小的一道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可以不让旁的人走,再加之以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而前的人力车,或箩或桶的一担担的水与蔬菜,混合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式的小城市的拥挤与纷乱无秩序的情形。
然而,这一个黄昏时候的观前街,却与白昼大殊。我们在这条街上舒适地散着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过,却不喧哗,也不推拥;我所得的苏州印象,这一次可说是最好。从前不曾于黄昏时候在观前街散步过。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在街心踱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地排列在你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了几块。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地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地悬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扑到你的鼻上。你在那里,走着,走着,你如走在一所游艺园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赛会的当儿,挤在人群里,跟着他们跑,兴奋而感到浓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时,大人们在做寿,或娶亲,地上铺着花毯,天上张着锦幔,长随打杂老妈丫头,客人的孩子们,全都穿戴着崭新的衣帽,穿梭似地进进出出,而你在其间,随意地玩耍,随意地奔跑。你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你才觉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你紧压住了……她将所有的宝藏,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可引动人的东西,都陈列在你的面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别用一种黄昏的灯纱笼罩了起来,使他们更显得隐约而动情,如一位对窗里面的美人,如一位躲于绿帘后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别的都市的街道那样的开朗阔大,那么,你便将永远感不到这种亲切的繁华的况味,你便将永远受不到这种紧紧的轧压于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燠暖而温馥的情趣了。你平常觉得这条街闲人太多,过于拥挤,在这时却正显得人多的好处。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边是一位时装的小姐,你的右边是几位随了丈夫、父亲上城的乡姑,你的前面是一二位步履维艰的道地的苏州老,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苏式少年,你偶然回过头来,你的眼光却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饰过丽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团团转转都是人,都是无关系的无关心的最驯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适适地踱着方步,一点也不用担心什么。这里没有趁机的偷盗,没有诱人入魔窟的“指导者”,也没有什么电掣风驰,左冲右撞的一切车子。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安闲地散步着;川流不息地在走,肩摩踵接地在走,他们永不会猛撞你身上而过。他们是走得那么安闲,那么小心。你假如偶然过于大意地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极不经见的事!他们抬眼望了望你,你对他们点点头,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种亲切,一种无损害,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个乐园中,在明月之下,绿林之间,悠闲地微步着,忘记了园外的一切。
▷20世纪30年代的观前街
那么鳞次栉比的店房,那么密密接接的市招,那么耀耀煌煌的灯光,那么狭狭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头来,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记了这是夜间。啊,这样的一个“不夜之城”!
《黄昏的观前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