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和游览名胜,是我生平最最喜欢的两桩事。可恨我早被造物者注定命宫:只许享些口福,不许多享一点眼福!自从离乡背井,在外混了二三十年,可怜只在苏州、杭州、南京、上海一带,什么“五岳攀登”,什么“重洋远涉”,完全是青年时代的一种梦想,现在连这梦想也差不多消灭了!
我的家乡,本来隶属于苏州的,相距也不过百里之遥。除了小时候跟随长辈,做了几回“乡下小儿上苏州,玄妙观前团团走”,后来居然当过桃坞中学的教师,称过金昌亭畔的寓公,做过苏关公署的幕友,约略合计,至少也住过五六年以上。在这五六年中间,城外的虎丘、天平、枫桥,城内的浪沧亭、拙政园等等,倒也游历过好几次。但是,很著名的狮子林,却始终没有到过。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狮子林就在城内,况且又非常著名的,好游的我,怎么不去瞻仰一番呢?啊,我记得了,当时住在苏州,也曾几次想去游览,不是临时发生了什么事故,阻住我的游兴;便是停止游览的告白贴在门上,使我不得其门而入。那真所谓“缘悭一面”了!
▷狮子林中的石舫
今年元旦后的第三天,放假空闲,湘忽然发起,要到苏州去游历虎丘。湘虽在阊门寄居过二年,那更笑话,不要说狮子林与虎丘,连玄妙观的山门都没有见过。我就答允了她,立刻动身,并且带了圣儿同去。及至游毕虎丘,本想坐夜车回申,哪知老天留客,连连绵绵地下起雨来。只得在阿黛桥畔的旅馆中,开了房间住下。次日清晨起来,很娇艳的太阳早已爬进窗口,似乎在那儿招呼道:“您俩既然来了,再玩一天回去吧!”我的脑海中,也突然想起了狮子林,得了湘的同意,携着圣儿,坐上人力车,进老阊门——新辟的金门,俗称新阊门,所以本城的人,常在阊门上加一老字——直望临顿路以西的潘儒巷进发。不过三十多分钟,已到了平生所渴慕而从没有游过的狮子林底门首。
狮子林现为富商贝淞泉所有。当开放时,和铁瓶巷潘氏的怡园相似,只需掏一张卡片给那司阍的,便可扬长直入。
我们初进园门,经过几处绝没有陈设的房屋,一条很曲折的走廊,和留园相仿佛。园林的建筑式,不过如是,见惯了,实在也引不起什么快感。到了正厅的庭前,才望见对面高高叠起的玲珑假山。相传这些假山,还是元代大画家倪云林打的图样。我所经游的园林,凡是人工堆叠的假山,果然要推狮子林的最为奇特了!倪老先生毕竟胸有丘壑,才能打此图样!我想,《红楼梦》上所说,胡山子野打的大观园图样,一丘一壑,都出人意表,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假山所占的面积很大,当我们去穿那螺旋式的山洞时,那真受累不浅。因为圣儿是非常顽皮的,他常看了《西游记》戏剧,最喜穿了短衣,左手在额上搭个遮阳,右手提根金箍棒——那是眠床上的一根帐竿竹,在家里专模仿孙行者的踪跳。现在他可大得其所了,把外罩的大衣脱下,抛在假山洞口,抢了我虎丘买来的一根司的克,向黑暗的山洞直蹿进去,真像齐天大圣打罢蟠桃宴,重回到花果山一般。我和湘都是皮袍大衣,着得非常臃肿;并且穿了皮鞋,哪里追得过这小猴儿。又怕他驾不成筋斗云,反栽了个筋斗,只得且赶且喊着:“慢走!慢走!”这假山洞的回环曲折,很像我从前在精武体育会所走过的迷阵。明明看见圣儿露出半身在相距咫尺的对面,要想悄悄地赶去抓住他,哪知穿来穿去,仍旧回到初进来的地方,狡猾的圣儿,看见我们找不着跟踪他的途径,却反站在那里哈哈地笑。及至找到,他又脱手往别个山洞中一蹿,去得无影无踪了。闹了好半天,才被我找着抓住,已累得气喘喘而汗津津了!
后来在园的西部,突见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真趣亭,不觉忆起自己像圣儿同样年龄时所听到父亲讲述过的一段极有趣味的掌故。我便照着当时父亲所讲的演述一遍,不但湘听得津津有味,并使最顽皮的圣儿也怔怔地听,安静了好一回。这段掌故是这样的:据说清朝乾隆帝下江南游历,见了苏州狮子林,非常赞美。乾隆帝是酷喜文墨的,遇到名胜地方,总是御笔亲挥,题了许多诗歌。地方上得到这些墨宝,马上雇匠镌石,建筑起御碑亭,表示珍重帝王的手泽,足使胜地胜景,增加了不少光彩。哪知乾隆帝书法虽佳,真正的文才却很有限。并且提起御笔,总要一挥而就,不加点窜,那才合得上“天资文藻,下笔成章”的两句赞美词,假使也像老冬烘摇头播脑的推敲,岂非失了帝王的体统?因之乾隆帝出游,常有一班翰林学士随从扈驾。驻驾到那里,这班翰林就把那里的所有名胜,预先做成诗句,蝇头小楷写在所留的长指爪中间。御驾到了一处,想要题咏,一声旨下,预备笔墨,长指爪中写就此处题句的这位翰林,早已趋步上前,假做铺纸,把几根长指爪伸张开来,献给龙目观览。乾隆帝仗了这些捉刀人的妙法,所以到处题咏,信笔挥洒,好像真有特具的天才。这回到了狮子林,可是糟了,那位早预备狮子林题句的翰林,还没有走到御桌旁边,偏来个狮林寺接驾的老和尚,兢兢地捧着匹黄绫,跪在地下,请求万岁爷赐题。乾隆帝一时兴到,绝不思索,竟提起大笔,写了“真有趣”三个大字。那时左右侍从的许多大臣,面面相觑,以为这样鄙俗的字句,如何用得。好在那老和尚见了御笔亲题,不慌不忙地向前启奏道:“苏州地土平薄,御赐三个大字,恐怕载不起;可否分一字赐给臣僧,把去供奉在佛殿上吧?”乾隆帝何等聪明,也明白自己写的太不成话。但是删除哪一字好,一时竟想不起来。便对老和尚道:“你爱哪一字,就把哪一字赐你。”和尚又启奏道:“首一字臣僧万万不敢求取,请把中间的‘有’字见赐了吧!”于是“真有趣”改为“真趣”,非常雅致,一班翰林学士,也很佩服老和尚的大才。
父亲所讲的这段故事,究竟确不确,也不必去考求它;但是何等的有趣啊!我可要把真有趣的“有”字收回来,再把“真”字删去,连连地喊它几声“有趣”“有趣”了!
《狮林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