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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前，没有预知的住到这苏州有名的拙政园里来，曾经十分喜慰。像这样一个清幽的名园胜景，使惯于闹市生活的我，改变了环境，于我昔日所憧憬的能在晚年过一个“耕读生活”的想象，多少有些近似。所以住进来之后，就很想在晚间多读些书，并打算写作题为《拙政园夜课录》之类的读书笔记，或是生活杂感之类的文字。然而人事蹉跎，站班点卯，这种想法，何尝能够如愿？
▷拙政园隅
我是住过日本的，深知道日本的庭园，影响于日本人的生活很大。自己亦很爱好庭园花草之美。苏州的庭园，在中国本是很有名的。但我实在不喜欢狮子林那样的伧俗。像沈复《浮生六记》中所云“小中见大，实中有虚”的庭园美，在拙政园可算当得起这种形容了。哲学家康德曾经把庭园的美和绘画的美并为一谈。但在我看来，提到庭园，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寺园或邸宅。因为庭园与建筑是相关的，是人的实生活场所的一部分。绘画只不过是美术的鉴赏而已。所以最初来住此园的时候，有人问我住在哪里？我曾笑答，我是住在“庙里”。实在就是住在“园”里的意思。
……这个园，几番为私人所有，又几番归官，变迁极多。在太平天国时曾为忠王李秀成的司令部。据说这位忠王到了苏州后，住在园中，以胜利者的姿态，杀了许多人。因此园中关于鬼的传说甚多。在见山楼之右侧，还有一个狐仙堂，亦称灵验堂，至今附近的居民，每逢朔望，必来礼拜者，络绎于途。当局对此般迷信者，亦不予阻止。在中国凡废园故邸，无有不与狐鬼相关的，拙政园未能例外，兼亦有之。
关于鬼的故事，友人吴杰君有亲笔记述的经历一则。他在文中说：“吾家附近之拙政园，为邑中名胜之一。余好其无狮林之俗艳，无蕙荫花园之萧索，无留园之富贵气。园中亭树池木，皆疏朗有致，秀而不丽。抗战前，每岁初夏，荷花将放，园丁设座售早茶。余贪其近，每日晨兴，必披衣挟书而往，向园丁索藤椅坐下，在晓色蒙蒙中，听蝉嘶，挹清香，近午而归，习以为常。与拙政园毗连之奉直会馆，湮废已久，殿宗庑廊，尘封剥落。父老相传，云太平天国时，忠王李秀成设行辕于此，杀戮甚惨，至今有鬼，但未闻有人见之也。民国十八年夏，暑假归里，长夏光阴，半日消磨于园中。某日，与同学俞起民、俞国尧、金震东同往，俞君携照相机，坚欲摄影。择见山楼东之高亭下，踞石临池，余为之捩机。时约六时左右，云气未开，光线甚暗。先后共摄六帧，交观前柳林照相馆冲洗。翌日往取，店员云底片已损坏一张。余素不善摄影，欲一看坏至若何程度，店员面现难色。顿起疑窦，询之再三，始云因底片上发现鬼影，恐增君等之不快。因是益奇。店员乃吾等素识，务要一观，举日光下照之，见二人之左傍石上，坐一人，御棉袍，戴瓜皮帽，面目臃肿，依稀难辨，白头至足，直如木片，了无人相，不禁兴悚然之感。反复思索，终不明其因。斯片后存金君处，友好索观者甚众，抗战中已遗失矣。”
这园中白昼见鬼之事，我自己虽未亲及，但考之于掌故记载《归田园》（见《履园丛话》），有云：“归田园在拙政园东，仅隔一墙，明季侍郎王心一所构，中有兰雪堂、泛红轩、竹香廊诸景。今王氏子孙尚居其中。相传王氏欲售于人屡矣，辄见红袍纱帽者，隐约其间，呼啸达旦，似不能割爱者，人亦莫敢得也。余少时尝见侍郎与蒋伯玉手札，其时在崇祯十六年之十二月廿四日，书中言小园一花一木皆自培植，乞吩咐园丁，时加防护云云。其明年，侍郎即归道山，宜一灵之不泯耳。”此与吴君所遇，似相拍合。若然，则此鬼当亦是自有园以来的一位古鬼了。
拙政园确是很古老了。不但点缀了吴中的名胜，它还象征了兴废的长流。我爱好庭园，摭杂的记了这么些，实在是多余的事。虽然其他还有很多可资述录的材料，但对于我们现在生活的人有什么意义呢？文徵明著《王氏拙政园记》下半段，很有些慨乎言之的话是赞美园主人的。如谓“古之名贤胜士，固有有志于是，而际会功名，不能解脱，又或升沉迁徙，不获遂志，如岳者何限哉……所谓筑室种树，灌园鬻蔬，逍遥自得，享闲居之乐者……究其所得，虽古之高贤胜士，亦或有所不逮也”云云。这真是说明了“拙政”的旨趣了。
《拙政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