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40年春到同年10月,可以说是桂林这个文化城最繁盛的时期,但是一股暗流也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由于昆仑关大战的失利,蒋桂之间的矛盾激化起来了。蒋介石撤销了白崇禧为主任的桂林行营,广西的军队划归驻在柳州的第四战区司令张发奎指挥。同时,依旧是又打又拉,把白崇禧调到重庆去当了副参谋总长,并任命了李济深为军委会桂林办公厅主任。只是由于李济深继续采取团结抗日的方针,张发奎和郭老在北伐时期就是“老友”,所以桂林文化界的情况,还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那时李克农还要我以“《救亡日报》郭沫若、夏衍”的名义,向张发奎发了一个贺电。
可是到10月间,我就知道,散在西南各省的抗战演剧队有被迫解散或集体入党(国民党)的消息。他们就推吕复为代表,到桂林来和我们研究对策。当时李克农告诉我,第二次反共高潮就要到来,必须放弃和平观念,做好应变准备。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1941年1月上旬,皖南事变终于爆发了。我得到李克农的通知,知道了事变的简要消息。他要我立即告知《救亡日报》全体党员,做好应变准备。不久,预料中的事终于到来了。一天中午,我接到那位向来对我很客气的新闻检查所周所长的电话,说:“本来想到贵社来面谈,怕别人碰到不便,所以请你原谅,今天发的中央社通讯稿,务请全文照登。”“这是中央党部的命令,全国报刊一律照办,我知道你们为难,但兄弟实在没有办法。”我立即给李克农打电话,说:“方才我的同乡周老板送来一份很重的礼物,我们打算不收,你看怎样?”李只回答了一个“好”,然后补充一句:“但得十分细心,能做得不伤情面最好。”所谓“礼物”,指的就是中央社统发的诬蔑新四军“叛变”的文稿。怎样才能做到“不伤情面”呢?我们经过仔细研究,决定把中央社发来的电稿全文付排,并把它放在头版头条地位,然后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连同其他稿件一起送审,得到检查所在清样上盖上审讫的红色图章之后,在晚上打纸型时,再将这篇电稿抽样,另登他稿。事情办得很周密,连社内也有许多人不知道。但是第二天出版后一定会出问题,这是大家预料到的。果然,第二天清晨桂林所有报摊和零售店都看不到《救亡日报》,原来国民党发现我们拒登这条消息后,就下令扣押了当天的全部报纸,而且新检所还用书面正式给了我们一个严重的警告。这一天,除了太平路12号附近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来往徘徊之外,没有什么动静。晚饭后,我还在客厅里看编辑部的几位青年人打乒乓球,忽然,一个穿着棉大衣,把帽子压得很低的人走进来,在暗淡的灯光下还来不及认清是谁,他讲话了:“好悠闲啊,看打球。”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李克农。我和他进了我的卧室,他告诉我,南方局来了急电,说国民党中统就要在桂林下手,要我尽快离开桂林,到香港去建立一个对外宣传据点。
《救亡日报》桂林版
这一通知,倒真的使我怔住了!《救亡日报》在桂林办了两年,有了发行所、印刷厂,连编辑部在内,总共已经是一个四五十人的小据点了,我走其他的人怎么办?报纸还能否出下去?这都是立刻就得决定的问题。李克农详细地把重庆来电的内容告诉了我,他说:“分几步走,第一步你先走,留下的事由林林、张尔华负责,只要国民党一天不来封门,我们就继续出版。但是,八路军桂林办事处看来也保不住了,所以整个进步文化界人士,都得做好妥善的安排。他已经向南方局请示,建议凡有公开职业,可以得到广西方面保护者(如广西地方建设干部学校的教职员),都照旧坚持岗位,一些名气较大的文艺界人士,色彩不太明显者,也可以暂时留在桂林。《救亡日报》的骨干等到报社被封后一律撤往香港。”李克农还说:“这些事,都可以由我处理,明天,你得去找黄旭初,坦率地告诉他《救亡日报》当前处境,并向他表示,为了好来好去,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准许你买一张去香港的飞机票。”我说,假如他避而不见,怎么办?李说:“这可放心,我已和李任仁先生谈妥,他已经和黄旭初通过电话,我此刻来报社,还是任老用他的汽车送我来的。”
第二天一早,我去省政府看黄旭初,寒暄了几句之后,请他给我订一张去香港的机票,黄旭初当即交代副官办理,并对我说:“时局是会好转的,那时候,欢迎你再来。”
当天下午,刘仲容亲自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拿钱到欧亚航空公司桂林办事处去取机票。动身的日期,我已经记不起了,但可以肯定,那一天正是农历除夕。我们匆忙地召开了社务会议,把已经调到广西建设干校的周钢鸣、司马文森等也请来了。除了说明一下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对策之外,主要讨论的是,哪些人可以留下,哪些人在报纸停刊后必须撤退的问题。因为当天的会议上就作出决定,把已经初具规模的建国印刷厂的器材出让,用这笔钱作为疏散的经费。在这里要提一下当时以工商界人士身份(汽车修理厂、三中烟草公司)为党工作的张云乔,他的工厂是我们党秘密地安置在桂林由周恩来直接掌握的联络点,那天是云乔亲自驾汽车送我去飞机场的。八路军桂林办事处被撤销之后,为了克农及其家属的安全撤退,云乔也尽了很大的力量。
我走之后,林林、张尔华一直坚持到报社正式被封闭为止,他们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进行了大量善后工作。为了筹集一笔经费让大部分同志撤退到香港,由张尔华主持,把由他一手经营起来的建国印刷厂出售。当时,正在反共高潮的最猛烈时期,把印刷厂出让给冯玉祥先生办的三户印刷厂,也会引起麻烦。所以尔华决定,形式上把印刷厂出让给张云乔,正式办了出售手续,然后再由张云乔转售出让给广西干校的屠天侠。3月初,办完了善后工作之后,《救亡日报》同人分两批撤到香港。其中有廖沫沙、林林、张尔华、胡敏、陈紫秋、邹任洪、华嘉、高灏、高汾、张秀、何迅明、林汝琏、林仰峥、陈秉佳、高静等。
我们从广州到桂林的时候,只有赤手空拳的12个人,而在两年后被迫停刊的时候,却有了一支近50人的队伍。在回忆这一段经历的时候,我永远不能忘记在极度困难中支持过我们的朋友和同志。对我个人来说,在桂林的两年,是我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的入门时期。从这时开始,我才觉得新闻记者的笔,是一种最有效的为人民服务的武器。
《随〈救亡日报〉从广州到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