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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以升:钱塘江建桥与炸桥的回忆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卢沟桥掀起了对我国的全面侵略战争,全国人民奋起抗战。侵略凶焰很快延及上海,引起“八一三”战火,杭州大为震动。8月14日,日本飞机初次空袭南京、上海,并轰炸了钱塘江桥,当时我正在从北岸数起的第六号桥墩的沉箱里面,和工程师及监工员商量问题,忽然沉箱里的电灯全灭了,一片黑暗,事出仓促,大家莫知所措。原来沉箱里的电灯照明和高压空气,都从上面来,也都是从来不缺的。久于沉箱工作的人,也就下意识地把它们联在一起,当作一件事,电灯一灭,好像高压空气也出了事,而没有高压空气,江水就要涌进来,岂非大家都完了吗?当时来不及思索,大家都恐慌起来,就像大难临头了!幸而一两分钟内并无事故,大家稍稍镇定,才想起电灯和高压空气是两回事。又过了几分钟,果然仍无动静,大家这才放心,就在黑暗里静候消息。半小时以后,电灯居然亮了,大家重见光明,真是喜难言喻。随即有人下沉箱来送信。说电灯发生过障碍,现在没事了,叫大家照常工作。我跟着出沉箱,到外面一看,很奇怪,一切工作都停了,到处看不见人,整个江面寂静无声,只有一位守护沉箱气闸出入口的工人在那里。他对我说:半小时前,这里放空袭警报,叫把各地电灯都关掉,说日本飞机就要来炸桥,要大家赶快往山里躲避。接着果然日机三架飞来投弹,但都投入江中,并未炸到什么东西。现在飞机走了,但警报还未解除。刚才某监工来了,就下去给你们送信。我这才知道威胁已经来到大桥了。我问他,你自己为何不躲开?他说:这么多人在下面,我管闸门,我怎好走开呢。这位工人坚守岗位、临危不避的忘我精神,我至今仍然感念。这次日机的空袭,是江浙一带的第一次,而我恰好在钱塘江水面下30米的沉箱里度过,也使我永志不忘。

桥工未完,抗战已起,这真急坏了人。铁道部和浙江省政府都严令加速赶工,固不必说,就是桥工处全体职工,在既痛恨日本军阀而又愤恨政府无能的情绪下,也都要贡献自己最大的力量,尽快将桥建成。工地上几家包商,除康益外,都是本国公司,而康益的职工,也几乎是本国人,大家心同此理,都愿和桥工处同人一道,加倍努力工作,表示爱国热忱。于是桥工处和各包商重订施工计划,争取下月内通车,一切施工程序,以此为目标,多费工料,在所不惜。经大家同心协力,日夜苦战,1937年9月26日清晨4时,我们终于看到一列火车在大桥上驶过了钱塘江。“钱塘江造桥”果然成功!造桥时间两年半!大家欢声雷动,相互庆祝,庆祝这个工程技术的新成就。大家也相互慰劳,特别慰劳所有在事的员工,尽忠职守,勤奋将事,终于建成了这座“江无底”的大桥!

当“八一三”上海抗战开始时,江中正桥桥墩,还有一座未完工,墩上两孔钢梁,无法安装。然而燎原战火,则已迫在眉睫,整个大桥工地,已经笼罩在战时气氛之中。所有建桥员工,都同仇敌忾,表示一定要大桥早日通车,为抗战做出贡献。奋斗结果,大桥在一个半月的极短时间内,居然能通车了。大家在欣慰之余,都不由得想到,大敌当前,这一个半月的宝贵时间,是如何赢得来的呢?这是上海抗战的将士,屹立敌前,坚决抵抗,不让侵略凶焰立刻蔓延到大桥工地的结果。钱塘江大桥的建成,也应感谢那些英勇抗敌的将士。

日本飞机于8月14日炸桥后,就常来骚扰,有时是侦察,但更多的时候是轰炸,目标就在江中的工程。轰炸结果,只是炸坏了一些岸上的工房,里面的图纸和钻探土样都有损失,但大桥本身,始终未被炸中。这里有几个原因,首先是沿着大桥过江轴线,我们军事部门在北岸山上架设了高射炮,日本飞机来轰炸,如想击中,就要顺着轴线飞,而这正好是在炮火方向的射程以内,因而逼着它们换个方向飞行。但是,换了方向,要想在飞行路线和大桥轴线的交叉点上,正好中弹,那就异常困难了。其次是,在大桥公路路面筑好后,本可通行汽车和行人,但军事部门却不让通车,而且还要在公路上堆积很多障碍物,表示出尚未完工的样子,来迷惑敌人;火车过桥也限制在夜间,还要熄灭灯火,以防敌人侦察。结果是,敌机来时,架数不多,好像是骚扰性质,并非大举炸桥。再次,那时日本飞机的装备和技术也不高明,还没有新式瞄准器。

最后,我们也准备了大桥被炸中的善后设施。如果炸弹威力不大,它就会首先在钢筋混凝土的公路面上爆炸,对下面的钢梁结构的损害较小,只要钢梁不被炸断,总还可以修理。这也是双层式联合桥的一个优点,上层的公路面,成为下层的铁路面的一个保护层。如果大桥钢梁竟被炸断,而且附落江中,怎么办呢?上文说过,正桥钢梁16孔,各孔跨度一律,遇到任何一孔被炸,就可用储备的一孔补上。但这储备钢梁,因限于经费,并未购置,事后想来,殊为失算。权宜之计,只有将靠岸的一孔钢梁,浮运到被炸的桥孔,然后在靠岸处,架便桥通车。

大桥如果被炸,必须修理,但修理要机械设备,而这些都是承包工程的包商所有的,大桥完成后,包商就会把所有设备撤走,这又成为迫切问题了。后来和康益协商,订立条款,要他把所有机械设备,除与修桥无关者,全部留下,以作准备。经过这一番布置,桥工处就拟订计划,来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故。

这时大桥虽已通行火车,但上层公路面,仍在进行收尾工程,如人行道旁的铁栏杆和铁柱上的铜灯。后来铁栏杆虽已全部装好,但铜灯却只有一部分完工。此外,在北岸引桥范围内,原拟造一座大桥展览馆,并兴建桥边公园,从事绿化工作,但也只有开端,而被迫停止。这时,抗战的火焰已经日益逼近杭州了。

1937年11月16日下午,我正在桥工处(那时已迁至市内西湖饭店),忽然有位客人来访,说是南京来的,有机密要当面谈。他先见了罗英,但罗因当晚要离杭赴兰溪,故来见我。见面后才知是南京工兵学校的丁教官。他说:奉了命令,因敌军逼近杭州,要在明日炸毁钱塘江桥,以防敌人过江。炸桥所需的炸药及电线、雷管等材料,都在外面卡车上。说着就取出公文给我看,原来是军方命令,说明要桥工处协同办理,并限于明日完成,要我会同丁教官于事后具报。我看了大吃一惊,想不到军事演变得如此之快,因为从报上看,战事离此并不太近,为何要立刻炸桥?我向丁教官说。桥工处是归铁道部和浙江省政府会同管辖的,现在铁道部并无炸桥命令,至少也要有浙江省政府命令,我才能办到;既然你有军方命令,那么,我们一同去省政府,俟省主席决定再说。那时浙江省主席是朱家骅,我和丁教官把情况说明后,他也觉得这时炸桥太早,而且杭州撤退事务还未办完,铁道部方面也正需用大桥,便和丁教官商量延迟几天再说,南京方面由他负责去解释。丁教官说,炸桥很不简单,并非说炸就炸,现在延迟几天固无不可,但若等到最后再办,那就来不及了。朱说:技术问题,我管不了,总之,桥不能马上就炸,但也要有妥当办法,让丁教官最后能缴差,不致误事。

我和丁教官回到桥工处,会商办法。原来丁教官在南京拟订的计划是要炸五孔钢梁,使它们全落江中,但我们认为这还不够,因为仅炸钢梁,而不同时炸桥墩,敌人还容易设法通车。于是告诉丁教官,当我们作大桥设计时,已经考虑到这个毁桥问题,故在靠南岸的第二个桥墩里,特别准备了一个放炸药的长方形空洞,应当连这个桥墩一并炸去,才算彻底破坏。丁教官当然同意,并说,你们想得真周到,不过造桥时就预备了放炸药的地方,这也算是不祥之兆了。同时我们又告诉丁教官,如炸钢梁,炸药应放何处,才是要害所在。根据丁教官估计,炸这一座桥墩和五孔钢梁,需要一百几十根引线接到放炸药的各处,而完成这项工作,至少需要12小时,若等到敌人兵临城下,再来施工,那就万万来不及了。但军事变化莫测,哪能在12小时以前就准确知道必须炸桥呢?如果真能有12小时的从容工作的时间,那么就一定显得是炸桥太早了。大家考虑至再,最后决定办法如下:先把炸药放进要炸的桥墩的空洞内,以及五孔钢梁应炸的杆件上,然后将一百几十根引线从每个放炸药的地方,通通接到南岸的一所房子内,作为炸桥准备,目前工作,到此为止;等到要炸桥时,再把每根引线,接通雷管,最后听到一声令下,将爆炸器的雷管通电点火,大桥的五孔一墩就立刻同时被炸了。预计将所有引线接通雷管,至多只要两小时时间,这就不会贻误军机了。根据这个办法,丁教官和带来的人就要在南岸桥边守候,一直等到炸桥后,才能离杭缴差。在得到南京许可上述办法之后,丁教官就带领来人行动起来了,桥工处也派人协助。为此忙了一通宵,到17日清晨,这个埋炸药的工作才全部完毕。在进行接线工作时,火车照常放行,但预先通知,从今以后,不许在过桥时加煤添火,更严禁落下火块,并说明这是军事秘密,不得泄露,因为恐怕有人知道桥上有了炸药,引起惊慌。

就在11月17日埋药完毕的这天清晨,我忽然接到浙江省政府命令,叫把大桥公路立即开放通车。大桥公路面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已全部竣工,只以预防敌机空袭,尚未开放,现在何以忽然又叫通车呢?原来杭州三廊庙到西兴的过江义渡,平时每天总有一两万人来往,上海战事爆发后,过江的人更多了。渡船本来就不够用,再加时遇空袭,不免损坏,这渡江交通就更难维持。不意在16日,渡船又因故沉没了一只,以致很多人江边待渡,而且愈聚愈多,情势严重。迫不得已,省政府才决定开放大桥公路,也顾不得空袭问题了。大桥公路开放后,17日这一天过桥的人真多,从早到晚,拥挤得水泄不通,可算钱塘江上从未有过的最大规模的一次南渡。同时,还有很多人,故意在桥上走个来回,以留纪念,算是“两脚跨过钱塘江”(杭州旧时谚语,用来讽刺说大话的人,因为这是从来不可能的),也竟然做到了。这消息传遍杭州,来的人更似潮涌。可是,就在大桥公路开放那天的前夜,那炸桥的炸药就已经埋进去了,所有这天过桥的10多万人,以及此后每天过桥的人,人人都要在炸药上面走过,火车上桥也同样在炸药上风驰电掣而过。开桥的第一天,桥里就先有了炸药,这在古今中外的桥梁史上,钱塘江桥要算是空前的了!

被炸毁的钱塘江大桥

到了12月初,战事更逼近杭州,眼看大桥是保不住了,我们就想到,一旦杭州失陷,虽然大桥可以预先破坏,但敌人一定要修理,那时如还有留下的修桥工具,这不是正好为敌所利用吗?我们费了不少事叫康益留下机械设备,这不是自搬石头自砸脚吗?当然,现在把它们搬走,也还不晚,但如康益的打桩机船,因吃水较深,现在无法迁避,这便如何解决呢?我为这事去见浙江省主席,那时主席又换了黄绍竑,他很爽快地说:到时把机船沉没了就完了,可对康益说,责任由政府负。后来这只机船就是这样解决的,因而大大地阻碍了敌人的修桥工作。

战争越逼越紧,到了12月21日,丁教官接到第十集团军总司令部的快邮代电,说:“……关于爆破时机,请俟本部另行通知为盼。”(这时恰巧我往上海办桥工善后,这封快邮代电是后来才见到的)后来据丁教官报告和报上消息,才知炸桥情况:12月22日,敌人进攻武康,窥视富阳,杭州危在旦夕。大桥上南渡行人更多,固不必说,而铁路上,因上海、南京之间,不能通行,大桥成为撤退的唯一后路,运输也突然紧张。据铁路局估计,这天撤退过桥的机车有300多辆,客货车有2000多辆。第二天12月23日,午后1点钟,上面炸桥命令到达了,丁教官就指挥士兵赶忙将装好的一百几十根引线,接到爆炸器上,到3点钟时完毕。本可立刻炸桥,但北岸仍有无数难民潮涌过桥,一时无法下手。等到5点钟时,隐约间见有敌骑来到桥头,江头暮霭,象征着黑暗将临,这才断然禁止行人,开动爆炸品,一声轰然巨响,满天烟雾,这座雄跨钱塘江的大桥,就此中断。

在大桥工程进行时,罗英曾出过一个上联,征求下联,文为“钱塘江桥,五行缺火”。(前面四字的偏旁是金、土、水、木)始终无人应征,不料如今“火”来,五行是不缺了,但桥却断了。

大桥爆炸的结果是:靠南岸第二座桥墩的上部,完全炸毁;五孔钢梁全部炸断,一头附落江中,一头还在墩上,一切都和计划所要求的一样。显然,敌人是无法利用大桥了,要想修理,也绝非短期所能办到。

《钱塘江建桥与炸桥的回忆》 zNclQ8I4MR3PDT55lIF6CLjMoTQQkaKQisQqZJ9UsaAAD4dd/j0une3MqOoLma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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