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2月18日傍晚,我女儿兴冲冲地跑回家。一进门就喊:“爸爸,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不过,您不许激动。”孩子知道我患有心脏病,不能生气,也不能太兴奋:“什么事?你说吧,我不激动。”只见她背在后面的手里拿出两张灰蓝色的卡片说:“您看!这是什么?”“哦!港澳通行证。”卡片上清清楚楚地印着“港澳通行证”五个字。这么说,我和女儿申请去香港探亲的事,政府已经批准了。我不由得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这不是做梦吧?30多年了,江流日日,梦魂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海外的亲人,常常在睡梦中梦见她们。此刻,往日的情景立即涌上了我的心头。
记得那是1949年10月间,蒋介石逃台之前,特意下命令给我,要我“站住脚跟,守住云南”。为了让我表示“不成功,则成仁”的决心,他还要我将一家老少一个不剩地都用飞机送往香港。
临送走她们之前,白发苍苍的老母哭着不肯上飞机,要和我一起留下,我只好把她老人家抱上飞机;年轻温柔的妻子扑在我怀里,泣不成声,依依不舍;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听说坐飞机走,高兴得拍手直跳,但在我把他们一个个抱上飞机时,他们见我不和他们一起走,就搂着我的脖子娇声娇气地说:“爸爸,你可快来啊!……”
事隔30多年了!老母已经过世。儿女均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妻子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已改嫁他人。但往日的恩爱之情、骨肉之亲却是终生难忘的啊!我总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他们,当面向他们道歉,求得亲人的原谅,因为我没有尽到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毕竟是曾经在历史上有罪于共产党、有罪于人民的人。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像我这样的人,居然能够得到批准去香港,并且准许我在大陆唯一的女儿一道同去。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然而,两张“港澳通行证”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很快就要和海外的亲人团聚了,这不正说明了共产党和人民对我的谅解和信任吗?面对这突然降临的喜讯,我怎能不老泪纵横呢?
12月23日,我偕女儿终于来到了香港,见到了许多亲朋好友。旅居美国的女儿和远在加拿大的侄儿均来港团聚。只有居住台湾的儿女不能来港相见,这是我此行最遗憾的事。
我多么想见到他们,多么想和亲人们在一起多待些日子啊!有些亲友劝我留在香港,并愿对我赠送巨款;或者劝我去台湾,并愿负责帮我办理去台湾的手续。他们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何不乘机远走高飞呢?”对亲朋好友的善意,我不能领受,婉言谢绝了。
我执意要回北京,正如香港《新晚报》1981年1月29日报道的那样:“……尽管来到了这个东西方的十字路口上,他并不彷徨。说要回去,就回去了,说要在春节前回去,果然在春节前回去了。”许多亲友不解地说:“你过去那么精明能干,现在怕是老糊涂了吧?你能活着出来多么不容易啊!你也不想想,这30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你对大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
是啊!这30多年,我是经过了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的。我是怎样走过来的呢?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我很好地回顾一下。这不仅是对我自己的回答,也是对我在海外的亲朋好友的回答,对读者的回答,对整个社会的回答。